隔天。
天宝赌场中人声鼎沸,骰子滚动,麻将相撞,扑克破风,和着或沮丧或喜悦的喊叫声,既热闹又聒噪。香烟冒出的灰雾与赌客们的汗臭味融到一起,刺鼻,但却是构成了另一种令人精神亢奋的味道。角落里,易了容的杨登和姜生靠在椅子上,杨登随手从侍者托盘上拿了一支香槟,品了一口,笑着对身边的姜生说道。
“手不痒?要不要玩两局,算我的。”
“不了。”姜生摇了摇头,出奇地坚定,“平日里我看见赌场都绕着走,更别提进来了。”
“为什么?”
“十赌九输。而且师父你从来不赌,不知道输红了眼的赌棍,都能做出来什么样的腌臜事。”
杨登欣慰地拍了拍姜生,说道,“你能这么想就好。虽然世道很乱,但歪门邪道,总是走不久远的。”
姜生点了点头,也随手拿过一杯香槟,装模作样地想学杨登喝上一口,但杨登眼睛一瞪,一把拍掉了他的手。
姜生悻悻地将酒杯放在一边,目光随意地瞥了一眼门口,突然眼睛一亮,猛地拍了一下杨登。
“师父!看那里!”
杨登险些被姜生拍得呛到,半口酒都洒在了自己身上。杨登一边手忙脚乱地擦掉身上的酒,一边抬眼向姜生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两个穿着西服,带着帽子、一看就身居要职的男人,从门口走了进来,好奇地打量着天宝赌场的环境陈设。杨登从怀中掏出两张照片,仔细对比了一番,说道。
“就是他们。准备动手。”
说着,杨登就要站起身来,但却被姜生拦住了。姜生一脸沉静,看不出喜怒,和杨登相比,在赌场中的他反倒是更冷静的那个。
姜生低声对杨登说道,“师父,不急。看看路数。”
姜生虽然年纪不大,但自小在赌场里摸爬滚打,对于千门中的弯弯绕绕可谓是了如指掌,听到他这么说,杨登点了点头,坐了下来,和姜生一齐注视着两个男人。
这两个人,自然就是从南京来的采办员了。兄弟两个,大的叫孔树,小的叫孔直,听南京的消息,似乎是财政部长孔祥希的远房偏亲,靠着八竿子才能打着的裙带关系,混了个南京国民政府的采购员。兄弟俩自小游手好闲,出入赌场更是家常便饭,时常在赌场里输个精光,被打手从门里扔出去,但因为孔家的关系,谁也不敢真把二人怎样就是了。
二人后来得了采办的差使,却也仍是没改掉好赌的毛病。而采办官衔说大不大,但却着实油水丰厚,竟致两人的赌瘾越来越大,去哪里公办,都要找个赌场玩上一玩。杨登从顾天民处得知了两人的信息,这才掐着日子,一大早就来到上海最大的天宝赌场,直到入夜,才终于堵住了两人。
孔树和孔直打量了一圈,走到了一张百家乐的牌桌旁,随意下了两张筹码,便换了一张桌子,打起了二十一点来。
所谓二十一点,又叫杰克牌。1至9算作牌面上的点数,10、J、Q、K都算十点,A既算1点,也算11点。10和A算是最大的牌,也叫作黑杰克。具体的玩法很简单,就是数点数,庄家和闲家比大小,两倍的赔率。
孔树和孔直来到桌尾,各自要了牌,坐了下来。头几轮,孔树似是赌瘾犯了,一门心思地往手中要牌,结果可想而知,十局里有七八局牌都爆在了手中。旁边的孔直牌风倒十分稳健,只是看到哥哥疯了一样地叫牌,忍不住说了他两句。孔树面子上挂不住,竟自摔下牌,起身离去了。
杨登在一旁看到这一幕,有些着急,就要站起身来追上去,但这一次,姜生再一次拦住了他。只见姜生脸上带着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对杨登悄声说道。
“师父,别急,好戏才刚刚开始。”
杨登困惑地看了一眼姜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还是依言坐了下来。而牌桌上,庄家再次开始了发牌。赌客们接过牌,脸上表情各自阴晴不定,而最后一家,便是孔直。
孔直手上拿了三张牌,面对庄家从牌靴里抽出的一张牌,思索了片刻,竟然接了过来。孔直捻过牌,看了一眼,面露喜色,一抖手将牌翻开,甩在了桌上。
赫然是个二十一点,通杀。
众人惊呼,或庆幸或懊恼,只有一直盯着孔直的姜生,笑容更盛,站起身来,对杨登说了一句,“师父,我去了。”
杨登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去干嘛,姜生便已经坐到了孔直的牌桌上。杨登进赌场时为了以防万一,兑换了几张筹码放在了姜生身上。姜生将所有的筹码摆在桌上,随便拿了一张,在手指间翻来覆去地摆弄着,示意庄家发牌。
就坐在姜生旁边的孔直看了一眼他,没有说话。毕竟姜生拿出的筹码少得可怜,甚至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庄家开始发牌,片刻间姜生和孔直手上的牌便到了三张。扫视了一圈桌上赌客的神色,孔直得意一笑,手敲了敲桌子,示意庄家继续发牌。
众人目光惊讶地看着孔直,却都没有再跟牌,感受着身旁人们的目光,孔直更加得意,但下一刻,只听得“咚咚”两声,孔直心中一惊,赶忙扭头看去,却是身边一脸淡定的姜生叩了叩桌子,示意要牌。
感受到孔直的目光,姜生微微一笑,捻过牌看了一眼,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孔直看着姜生煞有介事的样子,微微冷笑,说道。
“小兄弟,哥哥今天手旺,不想输光,就别学我要牌。”
姜生瞥了一眼孔直,摇头晃脑地说道,“有本事就开牌,废什么话。”
孔直“呵”了一声,将手上的牌反过来,一把摔在牌桌上,“那你倒是给爷看看这是多少!”
众人齐齐向孔直的牌瞧去,可瞧了一会儿,目光却变得有些怪异。孔直感受到众人神色变化,有些困惑,低头也向手牌瞧去。只见被他摔在牌桌上的四张牌是一张3,一张7,一张10,最后一张却仍然是10。
孔直爆牌了。
孔直呆住了,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姜生却笑了出来,翻开自己的手牌,说道,“这位爷,还是看看我的吧。”
众目睽睽之下,姜生慢慢地将牌摊开,前三张的牌数同样是3、7、10,只不过最后一张,却是一张A。
看到姜生开牌,孔直一愣,随即勃然大怒,喝道,“小子,你出……”
正在此时,姜生一把按在了孔直的肩膀上,说道,“这位爷,是您先下的焊吧。”
所谓“下焊”,就是在牌上做记号,是一种出千的手段。孔直闻言,顿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你……你怎么知道?”
姜生扫了一眼旁边好奇的赌客们,低声说道,“换个地方聊聊?连着刚刚和您一起做扣的那位。”
孔直见姜生一口叫破自己出千的手段,知道推脱不得,只得站起身来,和姜生离开了牌桌。姜生得意一笑,冲着一旁看着的杨登打了个手势,杨登会意,跟着几人离开了赌场。
来到赌场门口,姜生站定了脚步,此时的孔树也从赌场中走了出来,和孔直站在了一处。孔直见姜生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一时间也摸不清他的底细,讨好地摸出一根烟,递到姜生手中,问道。
“小兄弟,有什么指教?”
姜生接过烟,别在了自己耳后,“指教不敢当。两位是外地来的吧?”
“怎么说?”
“本地人都知道,天宝赌场里面全是暗灯,再高明的老千也不敢在这里动手脚,像老哥这样明目张胆下焊,不怕被抓千的,一定是外地人了。”
“暗灯”就是赌坊专门雇佣的抓老千的人,孔树和孔直对视了一眼,孔树略有些怀疑地问道,“我们兄弟被抓千,那是我们技艺不精,可您出手相助,又是怎么个说法?”
“天下蓝道是一家,能提醒就提醒一下,不行?”
孔树摇了摇头,显然是不信姜生的说辞,“小兄弟,话说大了,是骗不了人的。”
姜生笑了笑,说道,“好,果然是瞒不过两位爷。打这里往南五里地,新开了一家赌场名叫福来,我是那里叠码的。看两位爷出手阔绰气度不凡,想请两位爷去我们那里玩玩。”
“叠码”的意思就是揽客,孔树和孔直这才恍然,原来姜生是来天宝赌场抢客源的。孔直知道了姜生的“真实身份”,腰杆又挺了起来,颇为自矜地说道,“我为什么放着天宝这么大的场子不去,去你们的那个什么福来?”
“因为您露相了。”姜生不慌不忙地说道,“刚刚那一局,起码有两个暗灯已经盯上了您,只要他们稍微一验牌,就知道您在牌上下了焊。”
孔直冷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道,“他们有证据能证明是我动的手脚?出千只要没有当场被抓,就是没出,这点道理你应该明白吧。”
“所以呢?现在这里的暗灯盯上你了,你要是再去,只能老老实实地玩牌。但你以为,赌场能雇人抓千,就不能雇人出千?您以为十赌九输,都是输在了运气上?”
孔直张了张嘴,一时间却说不出话来。孔树看着姜生,问道,“那你们的赌场呢?就不怕我们出千?”
姜生取下耳后的烟,放在手心里轻轻一拧,随后将手心摊开,本在手上的香烟竟自消失不见了。姜生收回手,看着目瞪口呆的两人,说道。
“两位爷,我只是个叠码的,就能看破你们的千术,更何况场子里的暗灯?不过您放心,我们福来刚刚开业,以后不敢说,现在就是宁愿赔本赚个吆喝,是绝对没有庄家出千做局一说的。总之一句话,您只要不出千,在我们福来敞开了玩。”
孔树和孔直看了一眼对方,显然都是有些心动。两人混迹赌场多年,深知姜生所说的句句属实,像天宝这样的大赌场,庄家做局简直就是摆在明面上的规矩,赌客们赌钱不假,但赌的更是谁运气好,跑得快,没被庄家坑到血本无归。孔家兄弟深知其中的道理,否则何至于出千?听到姜生对“福来”赌场的介绍,两人心动了。
孔树知道弟弟和自己一样的心思,咳嗽了一声,对姜生说道,“那我们兄弟……照顾照顾你的生意?”
姜生一拍手,满脸喜色,说道,“求之不得!两位爷,这边请!”
姜生弓腰伸手,就要引着两人出门,但孔树却站在原地不动,若有所思地说道,“小兄弟,你们那个福来,庄家抽水的事情……”
“行规,两分利!”
孔直在旁边摇了摇头,说道,“哥,要不算了吧,这小赌场也敢要两分利,咱们还不如在这里玩呢!”
姜生见状,露出着急的神色,赶忙上前道,“我去跟庄家说,一分利,一分!”
孔直闻听,心中暗喜,但面上还装作一副不耐烦的神色,说道,“行吧,那就随你去看看。”
姜生大喜,赶忙上前两步推开大门,毕恭毕敬地等候着孔家兄弟。姜生前倨后恭的态度令两人十分满意,昂着头便走出了门去。
在远处的杨登目睹了一切,赞赏地向姜生挑了个拇指,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门外。
姜生带着孔树和孔直来到“福来赌场”时,时间已是深夜了。眼看着这赌场地处偏僻,人烟罕至,门脸只有一米见方,孔树有些困惑地向姜生问道。
“这……就是你们赌场?”
姜生连忙赔笑点头,说道,“两位爷,别看咱们这门脸小,其实上面就是个幌子,里面别有洞天。您进去就知道了。”
说完姜生三步并做两步推开门,躬身伸手,示意孔树和孔直往里走。一路上姜生一直在给孔树和孔直描绘自家的赌场是何等纸醉金迷的销金窟,吊足了两人的胃口,此时的两人赌瘾迷了心窍,也顾不得许多,抬脚就往里进。而就在两人刚踏进门脸,姜生突然后退一步,一道身影闪过,“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大门。
两人吓了一跳,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突然屋子里亮起了一盏煤油灯。坐在煤油灯旁边,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孔树和孔直,面带奇怪微笑的,正是顾天民。
孔直看着顾天民,壮着胆子,朝他喊道,“你……什么人?”
顾天民不答,视线越过了孔树和孔直,向他们身后问道,“是他们两个,没错吧?”
一个声音没好气地回答,“错了,不是他们,放了吧。”
两人又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陌生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身后——正是杨登。
顾天民呵呵一笑,站起身来走向孔树和孔直。孔树和孔直对视了一眼,虽然不知道来者何人,但却知道来者并不是很善,看着走来的顾天民,两人不约而同地脚下一发力,朝着顾天民一左一右冲了过来。
顾天民见状纹丝不动,眼看着二人挥出的拳头就要打到自己的面门,这才头稍稍后仰,抬起双手,后发先至钳住了两人手腕,巧力往下一压,两人的重心不约而同地被带偏了去,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内侧一斜,撞到了一起。顾天民也不松手,提着二人转了一圈,将二人的手腕反关节拧到了身后,抬脚快如闪电地踹到了二人的膝盖上。孔树和孔直只觉得膝盖一酸,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顾天民还要再有动作,但站在门口一直没动的杨登却开口了。
“好了,别闹出人命来。”
顾天民斜眼看了一眼杨登,说道,“那还不快过来上手。”
杨登冷哼一声,拖拖沓沓地走了过来。孔树孔直用力挣扎了两下,但手腕上的剧痛提醒着他们,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反抗的余地。看着杨登一步一步地向自己走来,孔树赶忙说道。
“两位好汉!有话好好说!劫财的话,咱们兄弟两个身上的钱,你们全拿走!如果不够用,我回去给你们取!千万别杀了我们!”
杨登走到二人的身前,蹲了下来,“谁说我要劫财了?脱衣服,别逼我动手。”
“啊?”
没过多时,顾天民和杨登穿着孔树和孔直的衣服,走出了小屋。在门口等候多时的姜生见状,连忙走了过去。
“师父,顾大哥,办妥了?”
杨登点了点头,说道,“人我已经捆住了。看住,别让他们跑了。等我们回来。”
姜生点了点头,说道,“好。”
杨登回头,看向顾天民,“走?”
“走,军需仓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