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登也没再说话,只是在张心怡身旁找了个空地坐下,拿过今早的报纸,读了起来。上面一条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
“法租界银行抢劫案……团伙在逃,有提供线索者奖励十个大洋……布兰登警长。”杨登啧了啧舌,嘟囔道,“这帮法国人出手还那么阔绰。”
说着,杨登刚要将报纸翻面,突然手停在了半空,一个大胆的主意浮现在他的脑海,然而还没来得及细想,一阵喧哗声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杨登抬头看去,却发现本在自己身边的张心怡,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而在场中和对面那监工对峙的,不是张大小姐又是何人?
杨登愣住了。他之所以带张心怡来到码头,就是为了让她看一看真实的上海,让她看看那些没有资格坐在咖啡厅、电影院的人们,是如何过活。杨登知道,这对张心怡所谓“电影救国”理想的一盆冷水,是对她高高在上的梦想的一次深重打击。而在杨登的预想里,张心怡会迷惘,会消沉,会需要时间来消化,最终再重新树立目标,但却唯独没想到只是在短短几分钟之内,张心怡便有心思冲到人群中,站在工人身前和监工对峙。看着远处的张心怡,杨登这才明白,她的理想就如同野草烈火,是杀不死、浇不灭的,也连着让杨登那颗早已经寂死的救国之心,重新跳动了起来。
此时的张心怡站在人群正中,护在工人廖添丁身前,和比她高了一头、壮了两圈的监工段发奎四目相对。段发奎手拿着藤条,气势逼人,张心怡哪里看过这个,手心微微冒汗,但却仍是咬着牙,一步也不肯后退,盯着段发奎的眼睛质问道。
“你为什么打他?!”
“小丫头,你知不知道这是哪里!老子的码头,想打个人还用跟你报备?”
这时,被抽得身上一道道血痕的廖添丁咬着牙说话了,“这位小姐,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您不必掺和进来,和这种流氓,没道理讲的。”
段发奎闻言眼睛一立,吼道,“谁是流氓?!这码头是张家的企业!我们是这的那个,那个……员工!我不讲道理?廖添丁,我问你,是不是因为你的活没干完,我才替张老爷教训的你!”
“你安排的那些活,牲口都干不完!”
“那我为什么不打别人?廖添丁,段爷今天就教你个道理,牲口想要不挨鞭子,就得低头闭嘴干活,少开口乱叫!”
说罢,段发奎一把推开张心怡,手上藤条劈头盖脸地向廖添丁抽了下去。张心怡被推得倒退了两步,却又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双手猛地拽住了段发奎的胳膊,反倒是将段发奎拽了个趔趄。
众目睽睽之下,五大三粗的段发奎险些被一个小姑娘拽了个跟头。感受到旁边人怪异的目光,段发奎哪里受得了这个,一甩胳膊,便将张心怡挣开,举起鞭子,向她抽去。
廖添丁见状咬了咬牙,飞身上前,双手护住脑袋,背朝着段发奎的方向,就要拿后背替张心怡挡下这一鞭。但就在此时,一个身影如游鱼一般,钻到场中,单手一托,便将段发奎的手腕托起,身子轻轻往他怀中一靠,便将他顶得退后两步,方才站定。
来人正是杨登。带着一脸讨好的笑意,杨登搓着手,对段发奎说道,“这位爷,对女孩子家动手,有失风度了。”
段发奎再次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脸色涨得通红,怒对杨登吼道,“小瘪三,你段爷想打谁就打谁,用得着你教?”
“是是是,段爷威风,只不过打人也得分个对象不是。你知道这位小姐是谁?”
听到杨登准备跟自己摆一摆张心怡的背景,段发奎轻蔑地冷笑一声,“她就是天王老子,还敢管咱们青帮的事情?”
杨登脸上的笑容更盛,说道,“这位小姐,姓张。这位段爷,你再打一个试试?”
段发奎一愣,杨登见状,自矜地咳嗽了一声,刚要说话,段发奎却猛地举起了鞭子,猛地向杨登和张心怡抽了过去。
杨登以为段发奎知道了自己的意思,下意识放松了警惕,可没想到下一秒段发奎的鞭子就抽了过来。杨登躲过这鞭并不难,但自己身后还站着张心怡,杨登只得硬着头皮咬紧牙关,抬起胳膊向前一步,硬生生地用小臂挨了这一鞭子,下身单腿一扫,重重地踹到了段发奎的脚踝上,段发奎没反应过来,便被杨登放倒在了地上。
杨登小臂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疼得他龇牙咧嘴,一边用另外一只手揉着,一边气急败坏地对段发奎道,“你有病啊你!真打啊!我都说了她姓张!”
段发奎从地上爬起来,一脸凶相,“小瘪三!上海滩那么多姓张的,拿个姓就想糊弄你段爷?!兄弟们,给我上!”
闻言,一直围在段发奎身后的手下一拥而上,向杨登和张心怡冲去。而此时,廖添丁见状不对,连忙挡在两人身前,招呼身后的工人们。
“兄弟们,跟他们拼了!”
工人们早就被段发奎等人欺辱得满腹怨言,如今觑见机会,不等杨登和张心怡说话,便乱哄哄地冲了上去,两伙人转瞬间便厮打在了一起。一时间码头上乱成一团,呼痛声击打声不绝于耳,杨登想分开众人,却是无能为力。
正在杨登想要把张心怡拉走时,突然一声清脆的枪响,高鸣在码头上空。这声枪响夹杂在众人的呼喝中,显得极其突兀刺耳,众人一时间不由得停下了动作,向枪响处看去。
举着一把银色小巧手枪、手枪口隐约还冒着白烟的,正是面色难看的张心怡。看着张心怡,杨登目瞪口呆。
“你,你哪来的枪?”
“我爸给我的。”
张心怡还要继续说,段发奎突然出声打断了她。看着张心怡的手枪,段发奎冷笑道,“行啊,带着枪来的,今天是故意来码头找事的?来来来,有本事你就一枪打死我,我倒想看看,打死我之后,张老板会怎么弄死你们这对狗男女?”
“张老板会摆上一桌好酒,给我们压压惊,顺便说你死得活该。”杨登终于忍不住了,说道,“我说她姓张的意思是,她是张志恩张老板的女儿!”
段发奎愣住了,仔细盯着张心怡看了看,又瞄了一眼她手中的手枪,心中咯噔一下,二话不说扔掉了手中的藤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地用手抽自己的嘴巴。
“大小姐饶命!我该死,我该死!”
段发奎对待廖添丁下手极狠,而对自己,下手也不遑多让,几个耳光下去,段发奎两边的脸迅速肿胀了起来,嘴角都被自己扇出了血丝。张心怡到底是个女孩子,看着心中实在不忍,赶忙出声说道。
“行了行了,赶紧起来!”
段发奎闻言,又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嘴巴,这才站起身来,低着头站在张心怡身前,全然没有了刚刚的嚣张气焰。张心怡盯着嘴角带血的段发奎,和满身伤痕的廖添丁,叹了口气,说道。
“工人兄弟们也是人。以后不要非打即骂,有什么事情,坐下来商量。”
“大小姐教训得是!”段发奎立刻回答道,随即对身后的人大声说道,“大小姐的话,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段发奎的手下们齐声回答,段发奎这才转过身来,满脸堆笑地询问张心怡,“大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张心怡不理段发奎,快步走到了廖添丁面前,柔声询问道。
“没事吧?”
廖添丁有些警惕地后退两步,盯着张心怡,说道,“没事。”
“不要叫我大小姐,叫我心怡就好。”张心怡看出廖添丁知道自己身份后,态度变得截然不同,不由得心中暗自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十个大洋,递到了廖添丁手中,“这是我代公司赔给你的医药费。剩下的钱,给兄弟们买点酒喝。”
也不等廖添丁拒绝,张心怡分开人群,转身便走。杨登也连忙跟上,身后的段发奎见状,赶忙拉住了杨登,小声询问道,“兄弟,刚刚的事情,大小姐会不会……”
“自己琢磨!”杨登对让他挨了一鞭子的段发奎毫无好感,冷哼了一声便走开了,段发奎挠着头一脸焦虑,却也毫无办法,只能看着杨登和张心怡越走越远。
回到了车上,张心怡长舒了一口气。杨登看着她,笑着说道,“吓坏了吧?”
张心怡点了点头,拍了拍胸口,没有说话。杨登一边发动汽车,一边调侃道,“真没想到你还带着枪。有点青帮千金的意思了。”
“上次出事之后,我爸特意给我防身的,没想到第一次用,还是在自家的码头上。”张心怡自嘲地摇了摇头,说道。
“打不打算和张老板说今天的事?”
“不了,大家都不容易,我也没受伤,就这么算了吧。不过……我暂时不想做电影了。”
杨登对于张心怡的这个决定并不感到意外,“也好。其实……”
“我要当总经理。”
杨登闻言,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你要……干什么?!”
“当总经理。管这个码头的,是叫鲲鹏贸易公司吧。我回去就跟我爸说,我要在公司里面任职。”
“这,这是怎么个说法?实业救国?”
“能不能救国不知道,但肯定能救电影。等有钱了,我自己投资,想拍什么就拍什么。”
“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开电影。”杨登腹诽了一句,发动汽车,说道,“你可想好了,码头的工作可不比其他,里面的事情,不照外面的简单多少。而且你也看到了,里面都是些地痞流氓,想要管好他们,难。”
“没关系。你之前说得对,我根本没见过底层人的苦难,却妄想用一种非常不切实际的方式让他们改革社会。你形容我的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哦对,天真的理想主义者。”
杨登苦笑道,“等你回去跟你爸说为什么要去码头工作的时候,别忘了把我的这段话摘出去。”
张心怡笑了笑,问道,“你呢?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嘉琪和姜生如果想来,我也能再安排两个职位,总比守着你那个没人去的侦探社强。”
“诶诶诶!怎么说话呢?礼貌么你?”杨登不满地反驳道,“还不是你最近的事情太多了,害得我没时间照顾自家的生意?”
“呵,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爸给你那些大洋,顶你那侦探社半年的收入了。”张心怡毫不示弱地反驳了一句,忽而沉默了,半晌才幽幽说了一句,“杨登,谢谢你。”
两人一向嘴上磕绊惯了,乍一听张心怡道谢,杨登还十分的不习惯,下意识接了一句,“没事,大恩不言谢,言钱。”
张心怡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诚心实意地跟杨登道了个谢,没想到杨登还没有个正经样子,不由得有些恼火,抬起一脚踹在了杨登的座椅靠背上。杨登感受到张心怡的怒气,呵呵一笑,尴尬地挠了挠头。
“那个……我不太习惯你这么正经的谢我。”
“为什么?”
“好像还在把我当成了外人。”
张心怡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才转怒为喜。杨登从后视镜中看到她露出笑容,也微笑了起来,说道,“对了,这周我有些正经事情要办,不能陪你,你出门时候,注意安全。”
“哈?你还有正经事?”
“废话,多的是呢。”杨登一边说,一边将目光瞥向了一旁的副驾。副驾的座椅上是刚刚杨登在码头看的那份报纸,窗外的风徐徐吹过,正巧将银行抢劫案的那页新闻,吹了开来。
五天后。
光明照相馆——也就是特科的梦北交通站内,老汪、安阳、白金等交通站内的骨干,都坐在椅子上,面色严肃地看着站在几人面前的五号。五号注视着几人,脸色平常,丝毫看不出来,他已经得知内奸就在面前的几个人之中。老汪看着五号,咽了咽口水,问道。
“今天不是常规见面的时间。出什么事了?”
五号清了清嗓子,对老汪和他身边的众人说道,“事情紧急,只能临时召集大家。同志们都知道,我们在上海建立电台,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但因为警备司令部的封锁,我们无法从正规渠道购买剩余的零部件。”
白金闻言,插话道,“那怎么办?要不要我去省外看看?”
五号摇了摇头,“这些零件,在省外根本买不到。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去耀华工厂。”
老汪摩挲着下巴,沉吟道,“郊区那个工厂?那倒是应该有我们要的零件。”
安阳闻言,忍不住打断道,“五号,耀华工厂目标太大,我们能想到,警备司令部的人肯定也能想到。我们去那里,恐怕是自投罗网。”
五号叹了口气,说道,“但是建立电台迫在眉睫,已经容不得我们再拖下去了。更何况我们如今在暗处,警备司令部也不知道我们要什么时候动手,总有他们松懈大意的时候。”
“可……”
安阳还要再说,但却被五号打断,“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明天我亲自带队,目标耀华工厂。各位同志,各自回去准备一下,具体计划晚点我会通知你们。”
众人眼见事情便这么定了下来,也都不再提什么反对的意见,站起身来,各自离去了。五号走在最后,来到街拐角处,阴影中,顾天民走了出来。
“怎么样?”
“说完了。”
“看出什么了么?”
“没有。藏得很深。”
顾天民耸了耸肩,语气轻松地说道,“无所谓了,只要让警备司令部的人知道,我们要去耀华工厂就好。”
虽然顾天民的表现非常放松,但五号表情仍是十分严肃,“天民,事关重大,你务必……”
顾天民神秘一笑,拍了拍五号的胳膊,说道,“放心,万无一失。”
五号点了点头,叮嘱道,“注意安全。”
顾天民点了点头,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