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章 电影和现实
肥布2023-04-08 14:314,745

  

   “我不!你真把我当你们特科的人了?!”两日后,杨登指着顾天民的鼻子,义愤填膺地吼道,“顾天民你行行好,你把我当个人看好么,我过两天舒坦日子容易么?!”

   顾天民的脸色十分难看,恶狠狠地盯着杨登,“不去不行!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别逼我绑了你!”

   杨登气极反笑,往椅子背上一靠,阴阳怪气地说道,“呦呦呦,特科什么时候也兴绑架威胁这一套了?五号让你来之前,没叮嘱过不能强迫我?”

   “当然没有!五号说了,事关重大,绑也要把你绑过来!”顾天民面不改色心不跳,丝毫没有歪曲五号意思的内疚之感。

   杨登翻了个白眼,摆烂似的瘫坐在椅子上说道,“那我也不去!说不去就不去!”

   顾天民见状,故意叹了一口气,坐在了杨登身边,说道,“算了,你不去便不去了。现在特科里出了内鬼,别说建立电台这么大的事情了,就算是出门喝个茶,都可能被警备司令部的人盯上。五号下了死命令,我也没人信得过,只能自己去了。”

   杨登闻言,面色有些不忍,欲言又止。顾天民余光瞄了瞄杨登的神色,又叹了口气,喝了一口杨登的咖啡,说道,“这次去,大概是有去无回了。以后逢年过节的,别忘了给我烧点纸钱,也不枉咱们两个兄弟一场。”

   说完,顾天民站起身来,拍了拍杨登的肩膀,作势往外走去。没走两步,杨登终于是忍受不了,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吼道,“行了行了!废那么多话干嘛,我跟你去还不行么!”

   顾天民闻言,马上一个转身坐回到桌子边,笑吟吟地看着杨登,说道,“说说你的计划吧。”

   “计划个屁!我连怎么回事都不知道!”杨登瞪了一眼顾天民,又气愤又无奈地拉着椅子坐在了顾天民的对面,“把现在的情况告诉我。”

   顾天民反而不着急了,喝了一口咖啡,慢条斯理地说道,“上次李坚同志去电子行,已经把建立电台的零件采买得七七八八,但因为消息泄露,那家法国人开的电子行已经被警备司令部盯上了,后面的零件即使运进来,也到不了我们的手里。”

   “那怎么办?咱们两个去偷?”

   顾天民放下咖啡杯,一拍手掌,“没错,去偷。但不是从那家电子行偷。现在我们有两个选择。第一,上海郊外有一家名叫耀华的无线电设备生产厂,上海的无线电设备和零件基本都出自这个厂。特科所需的设备和零件,耀华工厂肯定应有尽有。但警备司令部已经察觉到了我们的目的,一定会加强耀华工厂的安保措施,与其说偷,不如说抢。”

   杨登摇了摇头,直接否定了这个方法,“我们两个人肯定做不到,说第二个。”

   “第二个难度也不小。我们得到了消息,汪精卫从武汉派出两名采购员,前来上海警备司令部军需仓库提取军需物资,其中的物资单里面就有建立电台的零件。我们需要从他们那里把零件偷走。”

   杨登扯了扯嘴角,嘀咕了一句,“说了半天,这哪里是偷,分明都是抢。”

   “方法不重要,结果重要。你有什么想法?”

   杨登皱着眉头沉思片刻,说道,“采购员什么时候到上海?”

   “一周之后。”

   “给我三天时间。我想一想该怎么办。”

   “好。”顾天民站起身来,戴上帽子刚要离去,楼下突然传来了丁嘉琪的喊声。

   “杨登!心怡找你!”

   闻言,杨登也站起身来,和顾天民一道下楼。顾天民看着杨登二话不说便起身下楼的利索劲儿,不由揶揄道。

   “行啊杨少爷,平时没见你这么勤快。这青帮的赘婿,你是当定了?”

   杨登翻了个白眼说道,“我要是当了青帮的赘婿,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把你砍了。”

   两人已经到了楼下,杨登说完话,便接起了话筒,说道,“喂,心怡。”

   顾天民见状笑道,“啧啧啧,声音都温柔了几度。杨少爷本领不减当年啊。”

   “好,好,我这就过去。”杨登一边应付着电话那头的张心怡,一边猛摆手臂,示意顾天民快滚。顾天民耸了耸肩,自己推门走了出去。

   杨登挂断电话,就赶往了张家。还没到门口,杨登便远远看见张心怡站在门口,脸色并不是十分好看。杨登见状心中便是一阵苦笑,知道今天又是哄大小姐开心的一天,将车停到张家门口,调整了一下表情,露出了一个自以为亲切治愈的微笑,杨登摇下车窗,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张心怡便开门进车,狠狠地把车门摔上,噘着嘴一脸忿忿神色,生气之余还有一丝俏皮可爱。杨登向后瞄了一眼,说道。

   “大小姐,不太高兴啊。今天咱们砍谁去?”

   “砍你个头!珠江路31号,去见孙导演。”

   杨登点了点头,发动了汽车。杨登开车极稳,张心怡闭着眼睛,在后排气哼哼地坐着,嘴里还时不时地嘟囔着什么,看得杨登心中一阵发笑。没过几时,车子便已经开到了珠江路31号,还没等杨登把车停好,张心怡便开门下了车。杨登赶忙锁上车门跟上。

   张心怡快步走进导演室,凌芸和孙瑜已经坐在里面等候多时了。看着张心怡到来,凌芸和孙瑜都站起了身来。凌芸拉住张心怡,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心怡,你来了。”

   “凌芸姐,孙导演。”张心怡虽然心中窝火,但仍是没有忘了礼数,可言语态度之中的生硬,凌芸和孙瑜两个人精,哪里会听不出来。凌芸和孙瑜尴尬地对视了一眼,凌芸轻咳一声,开口说话了。

   “心怡,剧本的事情,你别太放在心上。”

   张心怡摇了摇头,说道,“没关系,凌芸姐。剧本被毙很正常,我能理解。但是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凌芸不知如何往下接,求助的目光瞥向孙瑜,“具体情况,还是让孙导说吧。”

   孙瑜同样是一脸难以启齿的神色。如果张心怡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编剧,孙瑜哪里犯得上跟她解释,随便找个借口打发了了事,对方说不定还得谢谢孙导的不吝指点。可自从上次见过面后,凌芸私下里便给孙瑜介绍了张心怡的家世背景,孙瑜知道之后,恨不得因为上次的话把自己舌头扯下来。

   可上次是无心之言,张大小姐不跟自己这么个小小导演计较,然而再一再二,自己还要再得罪张大小姐一次,一向自诩八面玲珑的孙瑜也不禁心中打鼓。但眼看着听到风声的张心怡一脸不问个明白誓不罢休的表情,孙瑜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来,勉强笑了笑,说道。

   “张小姐,你改过的剧本,我已经看过了。说实话,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改到这种程度,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精彩,非常精彩。”

   张心怡从小到大听过的马屁多了,面色丝毫不变,说道,“但是呢?”

   孙瑜苦笑了起来,挠了挠头,说道,“但是目前南京那边在大肆打压新思潮,遏制新思潮新思想传播,所以《新女性》这个戏在他们看来,有严重的左倾问题。”

   “所以呢?”

   孙瑜深吸了一口气,把心一横,破罐子破摔似的,一口气把话都说了出去,“所以现在没人敢接手这个题材的电影。我不敢拍,凌芸不敢演。因为它一旦播出去,我们能不能干这一行不好说,但进一趟警备司令部,恐怕是必然的了。所以张小姐,这件事只能暂时搁浅了。请你见谅。”

   孙瑜的语气十分诚恳,听得本是兴师问罪而来的张心怡沉默了。张心怡知道,孙瑜和凌芸是什么样的地位,多看她这么个初出茅庐的小编剧一眼都是她的幸运,区区一个被毙了的剧本而已,哪里犯得着两人如此小心翼翼?两人这样表现的原因,无外乎自己是张志恩的女儿罢了。

   可张心怡昔年留洋,就是不愿意看父亲带着青帮众人打打杀杀,如今回来,自然也做不出仗着青帮大势,肆意欺人的举动。更不用说凌芸对自己极好,自己也不可能将她往火坑里推。虽然难掩心中的失望,但张心怡还是站起身来,礼貌地朝二人微微行了一礼。

   “我知道了。谢谢孙导,谢谢凌芸姐。”

   凌芸见状,赶忙起身安慰道,“心怡,别灰心。以后还有机会。”

   张心怡勉强笑了笑,点头道,“好。谢谢凌芸姐。那我就先走了。”

   凌芸点了点头,孙瑜也站起身来,把张心怡送到了门口。张心怡和二人道别,走下了楼,站在楼梯口的杨登见到,迎了上去。

   “事情办完了?顺利么?”

   “顺利,剧本顺利地被毙了。”

   杨登闻言有些惊讶,“啊?上次不是已经快通过了么?怎么他们突然反悔了?”

   张心怡叹了口气,一股脑地将刚刚孙瑜的话转述给了杨登。杨登听罢,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说来也是,国民政府不怕枪,不怕炮,却怕笔。”

   “我不明白!一个电影而已!”

   “枪没了,可以买。人死了一茬,还有下一茬。可笔诛的是心,诛的是那些还在妄图愚弄百姓的政客的心。百姓一旦觉醒,就变得不好骗。一旦不好骗,就变得不好管。”

   张心怡闻言,不无讥讽地说道,“怪不得说‘绝巧弃智,民利百倍’。”

   杨登呵呵一笑,漫不经心地说道,“老子这句话本意说得是让统治者不要玩弄权术,最后却变成了统治者桎梏民智的口号。不得不说,中国的语言确实博大精深,无论从哪个立场出发,都能解读出些对自己有利的理解。”

   说着话,两人也回到了车中,杨登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张心怡,问道,“回家?”

   张心怡点了点头,杨登发动汽车。张心怡坐在后座,一路没有说话,杨登见状,开口安慰道。

   “别泄气嘛,凌芸小姐不是也说了嘛,等等看,以后还有机会!”

   “凌芸姐说的是场面话,这个剧本是不可能上了。”

   “不上就不上呗,退一万步说,就算电影拍不成了,你还能干别的啊。”

   “干别的?我能干什么?去你那打工?”

   “没问题啊,但必须带着这辆车来,算你入股。”

   张心怡听出杨登在调侃自己,噗嗤一笑,紧接着语调却有些伤感,“上午我爸让我去做贸易公司的总经理,我还信誓旦旦地说要电影救国,文艺救人,没时间也没精力做生意。可现在呢?不但没能和凌芸合作,电影还流产了!”

   “……你要是因为不想继承家业才这么伤感,请原谅我确实没法共情,甚至有点想揍你。”杨登撇了撇嘴,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说道,“而且我觉得,这次你的剧本被毙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次轮到张心怡惊讶了,连忙问道,“啊?为什么?”

   “咳,当然不是说你不好了,只是你电影救国文艺救民的想法,有那么些,呃,不接地气。”

   张心怡闻言,眼睛一立,“你话说明白!怎么就不接地气了!”

   “你说,电影是给谁看的?”

   “给谁看的?买票就能看啊?”

   “拿什么买票?”

   “钱啊。”

   “谁有钱?”

   “一张电影票钱,谁没有?”

   “好,我再问你。即使我花钱买票看电影,还需要有什么?”

   “有……时间?”

   “没错,有时间,有雅兴。那这两者,谁有?”

   “……不知道。”

   “有钱人有。所以,电影只是给有钱人看的。而有钱人,最不需要你来救。”

   “你,你这是什么歪理!”张心怡想要反驳,却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呆在了原处。杨登叹了口气,对张心怡说道。

   “不急着回家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张心怡点了点头,杨登转了转方向盘,驶进了一条通往码头的小路。

  

   没过片刻,杨登便停下了车,替张心怡拉开了车门。张心怡走下车,江风伴着浓烈的煤烟味吹来,味道呛鼻,熏得张心怡赶紧用手帕捂住了鼻子。庞大的码头上,工人脚夫穿着短衫,背着麻袋,汗流浃背地从船上卸下货物,运到岸上,时不时传来一声痛呼,也不知道是哪个上了岁数的扭到了腰或者脚。工人们穿着最便宜的布鞋,大多有缝补的痕迹,甚至有的人穿着草鞋,被磨出血泡的脚趾从草鞋鞋面和鞋底的交界处钻了出来。靠岸和离岸的货轮发出刺耳而高亢的汽笛声,震得人耳膜发疼,但工人们却好像没听到、或是听习惯了一般,麻木地背着麻袋,向岸边一步一步地挪去。

   张心怡从没来过卸货的码头,或者说从没有来过烈日昭昭下、没有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的码头,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由得有些呆了。这时,杨登走到她的身边,轻声问道。

   “你知道这是哪里么?”

   “……法租界的码头啊。”

   “嗯,这也是你父亲的地盘。”杨登指了指远处的工人们,说道,“你觉得他们是有闲钱还是有雅兴,在经历这样的一天之后,去看一场全是大道理的电影?”

   杨登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沉默不语了。他知道,一千句一万句大道理,也比不上让张心怡看上一眼来得实在。

   果然,看着眼前一幕,张心怡沉默了。她知道,杨登初次见面,就给自己下了个“不合时宜”、“天真的理想主义者”的评语。当时张心怡只道杨登是小肚鸡肠,牙尖嘴利,故意对自己说些刻薄话,但如今历经种种,再看着眼前这一幕,张心怡才知道,杨登对自己的评价,是如何的一针见血。狞厉如鬼的监工,和满脸麻木甚至感受不到痛苦的工人,张心怡似乎能看见,自己心中理想的基石,在眼前这充斥着血汗的码头上,在轰鸣的汽笛声中,在猎猎江风中,一点点碎成了砂砾,被吹进了江底,再也见不到一丝踪迹。

   张心怡怔怔望着头顶的太阳,一时间竟呆住了,眼眶有些微微泛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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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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