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心怡瞪大双眼,匆忙打断了凌芸的话,“不好意思啊凌芸姐!我想起了个急事,先走了!”
说罢,张心怡也顾不得礼貌不礼貌的事情,拉起门旁看热闹的杨登,就往车里跑去。
回到车里,杨登莫名所以地看着一脸焦急神色的张心怡,问道,“怎么了这是?不会真因为那个孙导提到了帮派,你替你爸急了吧?”
“你当我心眼真跟那群流氓一样小?”张心怡怒气冲冲地回怼了一句,拿过自己的小包,低头在里面翻找起来。
杨登对上次钟阿七带人来侦探社砍自己的事情怨念颇深,听到这里不由得耸了耸肩调侃道,“这话放在全上海滩,也就你敢说,也不会有人要你一只手。”
“七哥上次如果要砍你的嘴,我肯定不拦着!”张心怡懒得再和杨登拌嘴,在包里翻找出刚刚熊华辉留给她的绝笔信,塞给杨登,说道,“你看这个!”
“这个……不合适吧。”
张心怡翻了个白眼,抢过信来,给杨登展示,“你看这上面,多少涂改的痕迹!我和华辉哥认识的时候,华辉哥就教我,以手写心,不要乱涂乱改。但是你看这封信,全是涂改的痕迹!他以前写东西从来不这样的!”
杨登闻言,眉头一皱,表情严肃了起来,接过了信,“你的意思是?”
“这是华辉哥故意的。他想让我看出这封信不正常!”
看着张心怡,杨登有些不忍:当张心怡说出书信有涂改的时候,杨登便已经明白了熊华辉的用意。在侦探社时,熊华辉执意要寻出交通站中的内鬼。无奈之下,杨登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选择一个怀疑最甚的交通站,将自己要逃离上海的消息放出去。如果无人来抓,那自然皆大欢喜,如果有人来抓,那基本可以锁定内鬼所在的交通站,逐一排查下来,一定会找到此人。换句话说就是,内鬼想要熊华辉的命,那熊华辉就用命钓出这个内鬼,为特科锄奸。
再后来,熊华辉被捕,而与此同时,他一定也锁定了内奸的大概范围。但被软禁在病房中,熊华辉一切对外的信息往来都被重重监视,自然不可能给特科写信告知内奸一事。为了传递这个至关重要的情报,熊华辉唯一合理且不受怀疑的方式,就是写信给张心怡,将内奸的信息,用只有两个人知道的方式,藏进信里,再借由张心怡之手,让杨登看到。
看着张心怡,杨登将信收起,说道。
“心怡,我大概知道华辉兄留下了什么信息。但他应该是留给我的,而且并不想让你参与其中。”
张心怡有些惊讶,“为什么?”
杨登摇了摇头,“他是为你好。我送你回家,后面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
杨登刚要打着火,但手却被张心怡一把按下。张心怡紧盯着杨登,说道。
“是特科的事情吧?”
这下轮到杨登惊讶了,“你怎么知道?”
“这有什么不好猜的。不能让人看到,必须传递出来,你还不让我参与,也就只有特科的事情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杨登耸了耸肩,说道,“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瞒你了。里面可能是华辉兄用生命换回来的情报,事关重大,我的建议是,你现在回家,把信留给我。”
“不可能。这是华辉哥留给我的信。里面的内容,我必须知道。”
说罢,张心怡一把将信抢了过来,仔细端详起来。这么些日子的共处,杨登对张心怡的倔强脾气已经算是了如指掌,知道一旦她认定了什么,便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看到张心怡的样子,杨登只得叹了口气,说道。
“那你会解密码?”
张心怡埋下头不理杨登,捣鼓了半天,方才抬头,将信纸重新塞回杨登的怀里,“不会。”
杨登“呵”了一声,展开信纸仔细观察了起来。熊华辉写的信并不算长,但是字迹整齐,遒劲有力,一看便是下过苦工。杨登试着用几种南京方面常见的密码拆解信文,却始终不得要领,不由得有些纳闷,将两张信纸并排铺在方向盘上,挨个端详。张心怡见状也凑了过来。
“怎么样?解出来了么?”
“有些奇怪。我试了几种解码方法,都不是。”
“要是能让你这么轻易看出来,那警备司令部的人不早就看出来了?”张心怡“切”了一声,说道。
杨登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张心怡,而是继续盯着两张信纸。半晌之后,杨登突然说道。
“信纸有问题。”
“啊?”张心怡有些诧异,仔细看了看信纸,并没有发现异样,说道,“这就是最普通的信纸啊。”
“没错。不过这种材质的信纸虽然便宜,但因为纸质太硬,不适合行笔,所以已经很少有人用了。它唯一的优点,就是不渗墨。”
“华辉哥为什么要用这种信纸?”
“恐怕就是为了这些涂抹的墨点。”说着,杨登举起了两页信纸,将满是涂改墨点的第一页举到了第二页之前,对张心怡说道。
“这就是解码的方法。第一张信纸的墨点,对应着第二张信纸同位置的单字。这也是为什么华辉兄要写得这么整齐的原因。”
张心怡这才恍然大悟,不由得有些钦佩地看向杨登。相处这些时日,虽然嘴上从不承认,但张心怡知道,杨登无论是智计抑或身手,其高超程度都是在同辈人中数一数二的,自己或直接或间接被他救过多次,但自己为他带来的却是数不清的麻烦。想到这里,张心怡不由得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
杨登却没有注意到张心怡的异样。知道了解法,熊华辉留下的密码就变得异常简单,没过片刻,杨登便从两张纸上抬起了头。张心怡见状,赶忙询问道。
“华辉哥说了什么?”
杨登看着张心怡,面色凝重,“照相馆有内奸。”
张心怡闻言,狠狠地一锤车门,说道,“华辉哥就是被内奸给出卖的!哪个照相馆?我去给他报仇!”
杨登无奈地看着张心怡,“要不我再给你找找关系,把你介绍进特科的打狗队?”
张心怡一窒,杨登接着说道,“心怡,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接下来的事情,不是你该参与的。你身份特殊,一旦卷入这两党的事端,整个上海滩可能都因此而乱。这中间的厉害关系,我想你应该明白。”
张心怡默然半晌,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说道,“那后面的事,就拜托你了。”
杨登苦笑,“也只好如此了。”
张心怡看着杨登,破天荒地微微躬身,对他行了一礼,“添麻烦了。谢谢你,杨登。”
杨登有些诧异,受宠若惊地摆了摆手,说道,“这什么话!张老板给了钱的!”
张心怡看到杨登故作市侩的样子,不由得笑了出来,心中满是感佩:君子一诺,性命相托,又岂真的是几块大洋能买到的?
将张心怡送回了张府,杨登便赶往了天蟾大剧院。顾天民刚刚结束了演出,收拾完行李要离开,杨登便风风火火地闯进了他的化妆间。
顾天民吓了一跳,看着杨登皱着眉说道,“说吧,又闯什么祸了?”
“这祸我还真不想闯!”杨登没好气地将信纸拍在了桌子上,顾天民拿起信纸,看了片刻,莫名其妙地看着杨登说道,“你……偷了熊华辉留给张小姐的信?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这个做法……确实有待商榷……”
“什么乱七八糟的!”杨登一把抢过信纸,将墨迹和信纸对比着给顾天民展示,“这是华辉兄留下的信息,破译出来文字,是照相馆有内奸。”
顾天民这才变了神色,拿过信纸仔细比对了一下,确定杨登所言非虚,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不好,出大事了。”
法租界的德比电子商行外,施美琳和范子宁坐在车中,看着车窗外人来人往。几个不起眼的路人在屋檐下避雨,店铺里的店员倚在门旁抽着廉价的香烟,只有施美琳和范子宁知道,这些人都是警备司令部的人假扮的。他们今天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抓捕李坚。
命令是徐文增下达的。和上次抓捕熊华辉一样,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范子宁百无聊赖地用手指轻叩着玻璃,说道。
“施科长,消息准确吗?这么大雨,李坚还会来吗?”
施美琳用望远镜警惕地观察外面的情况,随口说道,“老师说过,敌人总会在你认为最不可能出现的时候行动。”
范子宁伸了个懒腰,调侃道,“施科长,徐特派员对你是特别器重啊,说不定以后还会带你去南京任职,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同僚一场啊。”
施美琳颇有些不耐烦地回道,“范科长,还是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再说其他吧。”
范子宁闻言撇了撇嘴,自顾自地披上衣服,往车座后面一靠,打起了瞌睡。而就在这时,在路的转弯处,一辆轿车缓缓驶来,里面坐的,正是乔装过后的李坚。
李坚和助手从车上下来,向德比电子商行走去。街上仍下着大雨,路面上行人稀少,李坚的行踪,显得格外显眼,还没等进去,就被街边咖啡厅的一名密探发觉。密探拿出李坚的画像对比了一番,对同伴打了个手势,向德比电子商行走了去。
李坚走进德比电子商行,收了雨伞,向里面走去。由于外面有暴雨,商行大厅里聚集了很多避雨,或者无法离开的顾客,大厅的沙发上、过道里,展区等地方到处都是人。李坚绕了几圈,费力地挤过人群,来到柜台前,对秘书员说道。
“你好,我和你们经理杰瑞预约过了。”
“是冯先生吧,里边请。”
李坚拿着手提箱,在秘书员的指引下,走进了商行的贵宾室。而尾随而来的两名密探,正好看到了这一幕。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对他的同伴说道。
“就是他,你去报告施科长,我在这里盯着。”
“好。”
就在密探向施美琳汇报李坚出现时,易了容的顾天民正坐在杨登的副驾,不住口地催他。
“杨少爷!能不能再快点!”
“要不你让我飞呢?这是车,不是飞机!”杨登又加了一脚油门,没好气地回怼了一句,“前面那条街,就是德比电子商行了。”
说话间,杨登便已经开到了商行门口,正要停车,顾天民环顾一周,忽然把住方向盘,急切地说道,“别停,直接开过去!”
杨登吓了一跳,也来不及细想,又是一脚油门轰响,汽车径直驶离了商行门口。一边开车,杨登一边问道,“有情况?”
“仔细看。”透过重重雨幕,顾天民的手指指向了几个方向。杨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有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站在角落处,注视着商行门口的行人往来。顾天民抿着嘴唇说道。
“那几个人,都是警备司令部的密探,看来他们已经掌握了李坚的行踪,开始行动了。”
“他们要动手了。现在怎么办?”
“一会儿你在前面拐弯,放下我赶紧离开。”
“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这是我们的事,你别引火烧身,就这么定了。”
眼看顾天民态度坚决,杨登也不再多说,在前面一个街口,将顾天民放了下来。
看着杨登驱车离去,顾天民这才松了口气,眼神变得凌厉了起来。看了看天,铅灰色的云中,雨下得极为绵密,顾天民淡定地撑起雨伞,挡住天幕,沿着街道向德比商行走去。
此时的施美琳和范子宁,正在车里观察着周围的情况,看到顾天民打伞走过来,皱了一下眉头,她试图看清楚来人,却只能看到半张脸。
施美琳眯起了眼睛,越看越觉得顾天民的身影十分可疑。正当他想要让手下下车拦住顾天民时,施美琳却陡然看到,在经过花盆时,顾天民状似随意地向里面扔了一颗小巧的手雷,随后陡然加快了步伐,走进了商行。
几秒后,商行门口传来一声巨响,火光浓烟四起,门玻璃被震得粉碎,碎片溅入人群,引起一阵呼痛声和尖叫声。顾客们拼命向商行里面涌去,本就拥挤的大厅变得愈发混乱不堪。趁着混乱,顾天民灵活地穿过受惊的人群,向楼上走去。
门口的密探都被突如其来的爆炸震惊,纷纷趴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施美琳和范子宁连忙跑到商行前,指挥手下。
“有同伙,封住出口,别让他们跑了。”
楼上的李坚已经交接完了设备,听到爆炸声,立刻知道这次行动出了意外。正当他要去外面看看情况时,突然顾天民迎面走来,一把拉住了他。
“行动暴露了,门口都是特务。”
李坚闻言心中一惊,马上看向商行的老板、也是给他提供设备的法国人杰瑞,问道,“还有其他路吗?”
杰瑞一脸惊恐,摇摇头,“没有了。”
顾天民插话,“楼上有没有窗户?”
杰瑞赶忙回答,“有的。”
“上去,我断后。”
杰瑞连忙带路,几人往楼上跑去。然而这时,施美琳和范子宁已经带着手下,冲到了下方的楼梯口,正看到顾天民和李坚。施美琳马上举起手枪,厉声喝道。
“不许动!”
顾天民闻声,头也不回,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圆滚滚的东西,随手向楼梯口扔去。
“手雷!”
范子宁见状,高喊一声,匍匐在地。其他密探闻声也是一阵慌乱,仓皇趴在了地上。
手雷落到楼梯口,发出“滋滋”的声响,旋转了几圈,冒出浓烟和火光,但却并没有预想中的弹片和爆炸声。过了大约半分钟,警备司令部的众人才察觉出异样,抬头观瞧。范子宁踹了一脚身边还趴在地上不敢抬头的手下,说道。
“上去看看!”
手下犹犹豫豫地起身,却不敢往前走。此时施美琳也站起身来,举枪瞄准了手雷。
“退后。”
说完,施美琳扣动扳机,子弹从枪膛中喷射而出,精准命中了还在打转的手雷。手雷被子弹打得裂开,范子宁定睛看去,竟发现里面除了一些火药燃烧的黑色粉末,竟是什么都没有。见状,范子宁赶忙高喊道。
“假的!快追!”
然而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顾天民便已经带着李坚等人来到了商行的贵宾室。顾天民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窗边,一边观察窗户下的环境动静,一边结了一条魔术绳,甩到了窗外。
“快走!”
李坚等人连忙顺着绳子往下爬去。此时,楼梯口响起了脚步声,施美琳等人已经追了上来。顾天民拔出手枪,对着门口连开数枪,随后也顺着绳子,爬了下去。
顾天民刚刚来到外面,举目四顾,心下有些焦急: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逃出生天并不难,但带上李坚等人,凭借自己的能力也未必能办到。咬了咬牙,顾天民拔出枪,找准一个方向,就要招呼李坚等人跟上,可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刹车声传来,一辆黑车停到了顾天民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