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初春,上海。
上海初春的晚风听起来浪漫,但多少是有些寒冷的。尤其是入了深夜,晚风似是要把一柄柄阴私的小刀吹进路人的袄子,如同上海人讲话一般,带着些优雅的刻薄。
灯火昏暗的小巷中,杂货铺的掌柜老钱紧紧裹着袄子,快步穿行。因为刚刚下过雨,坑洼不平的巷子里满是积水,但老钱却看都不看,大踏步趟了过去,毫不在意自己新买的布鞋踏碎了水中片片月色。
老钱来到一处平房前,左右张望了一番,等着街边偶有来往的几名路人经过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闪身躲了进去。
老钱轻轻关上门,直奔书桌,埋头写了些什么。但就在他从书桌上抬头时,身体却是一僵:身后的衣柜,传来一声“吱扭”的轻响,而伴随着衣柜的声音,从事特务工作多年他敏锐地听到了子弹上膛的脆响——那是死神的窃窃私语。
一柄冰冷的手枪轻轻地抵在他的脑后,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略显轻佻的男人声音。
“转身,慢一点。”
老钱没有动,手从兜里缓缓举起,慢条斯理地说道。
“兄弟,别冲动,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没有人看到,老钱抬起的手掌中藏着一把小刀,锋锐无比。
后面的人听到老钱说话,笑了。
“演得很好,下次别演了。哦对了,没有下次。”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哦?那我提醒一下你好了,北石路32号,教书的刘先生,家中上下七条人命。”
老钱闻言,心凉了半截:来人口中的刘先生,正是因为自己而被灭门,而对方对自己了如指掌,更加让他确定了来人的身份。
虽然心中慌张,老钱语气仍然强自镇定,“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不承认也没关系,安心上路。”
话音刚落,老钱猛然转身,抬手猛地向后一划,从窗扇中透出的天光投在匕首上,映出一道寒光。身后的黑衣人轻巧地向后仰头,刀锋从他的咽喉前险险划过。
眼见一击不成,老钱合身而上,匕首如毒蛇吐信,寸寸舔噬着黑衣人的要害。黑衣人好整以暇,丝毫不见慌乱,单手抵挡着老钱的攻势,手中拿着的枪始终指着对面的老钱,也并不见还击。老钱的攻势虽然凶猛,但心下却是一片慌乱:这黑衣人身手比自己高明数筹,眼下竟似是在如猫捉老鼠一般戏弄自己!
要除掉自己的对手中,有这样身手、这样习惯的,老钱只能想到那个人。
想到此处,老钱心中一片冰冷,猛攻了几招逼退了黑衣人,转身就向门外冲去:他宁可暴露自己的身份,也不想面对自己心中猜测的那个名字!
就在老钱转身的一刹那,黑衣人动了。老钱没有看清他的任何动作,就觉得膝盖和手腕同时一痛,匕首摔落下来,而自己也跪倒在地。老钱死命挣扎,可却无济于事,声音嘶哑地问道:“你是谁?”
黑衣人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那是一只英纳格,虽然有些老旧,但却并不影响它昂贵的价格。确认了一下时间,黑衣人抬起了头,在老钱的注视下,淡定地扣动了扳机。
枪声回荡在寂静的夜里,惊起几盏夜灯,几声犬吠。
黑衣人利落地将枪插回口袋,扶起老钱的尸体放在桌后的椅子上,手中变魔术似的出现一枚银元和一张名片,又将它们妥帖地放进老钱的口袋里,直起身,轻声说道。
“我是黎明。”
远处,警哨声传来,“黎明”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衣服,开门离去。
第二日。
老钱家门口被两辆挂着警备司令部车牌的黑色轿车堵得严严实实,两名军警背着枪,警惕地阻挡着来往路人窥探的目光。
屋子里,老钱的尸体瘫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双目无望地看着前方,后脑勺的血迹已经凝固板结。
警备司令部行动科科长范子宁坐在老钱尸体的对面,歪着头瘫在太师椅中,同样双目失神地和老钱的尸体对视。
与此同时,两名手下在房间里勘察现场。军警郭东在写字台抽屉里翻找着,另一名军警在衣柜里搜查。郭东走到范子宁,身边递给他一张名片,说道:“范科长,这是在死者的兜里发现的。”
范子宁接过名片看了一眼,上面写着:福来侦探社,神探杨。
范子宁皱了皱眉头,牙痛似的吸了口冷气:怎么是他?
郭东看着范子宁颇为纠结的表情,好奇问道:“您认识?”
范子宁一脸地遮遮掩掩,说道:“这人是法租界的一个私人侦探,我……有些旧交,不过,咳,也不算太熟。”
郭东闻言,马上立正,义正词严地表态:“科长放心!我马上带人把他带过来!”
范子宁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郭东领命,刚要离开,范子宁却忽然像醒过神来一般,将郭东叫住,说道:“不要打草惊蛇,你就说请他办个案子,带过来再说。”
“明白。”
淮海路里弄都是二层的小阁楼,高矮不一的屋顶将里弄与外面繁华的十里洋场划出一道颇有烟火气的界限。大块勾欠的白色墙面,褚红色的窗台和邮绿色的门,而楼上又挂着麻绳,上面搭着正要晾晒的衣服。有的门前还栽上一株精瘦的石榴树,有三四米高,长着细长的叶子,浓郁的花,会在夏天绽放,秋天结果,冬天干枯,春天复生。
“一些世俗的高雅。”杨登如是评价。
淮海路里弄最里面一座二层阁楼,二楼的招牌是“福来侦探社”,一楼的招牌写的是“嘉琪宠物诊所”。两户共用此阁楼做各自的生意。
而此时的杨登,站在二楼的门口,和一只小泰迪、以及她身后的主人丁嘉琪遥遥对峙。
杨登在这里住下已经时近一年了。以他的财力,本不足以从那名苛刻吝啬的房东手上,租下这座还算精致的小阁楼。幸好,杨登在法租界做侦探时,认识了丁嘉琪,集合两人的财力,才勉强租下了房子。与其说幸好,其实也不幸,杨登遇见丁嘉琪,是在一个不大不小的案子里,也正因为她,杨登才得罪了法国商会,被逼无奈之下,离开了法租界。
丁嘉琪也算出身在一个书香门第,父亲是教书的先生,虽说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保着丁嘉琪安稳一生,倒也不算什么难事。但丁嘉琪的脑回路却十分清奇,父亲教授的经史子集一概不学,一个女孩子家,偏偏对解剖医学十分有兴趣。丁嘉琪的父亲大为恼火,但丁嘉琪也不是什么听话的主,两人不知吵了多少架后,终于是各退了一步,丁嘉琪答应不去摆弄死人,而是做了一名兽医。
认识杨登之后,两人同是天涯沦落人,一商量之下,索性便决定合租在一起,阁楼上面是杨登的侦探社,下面丁嘉琪开了一家宠物医院,两个落魄人一起平分房租和收入,以此“共克时艰”。丁嘉琪时不时还向杨登请教一些解剖的学问,杨登也算是丁嘉琪的半个老师。
当然,这份师生情只存在于收入正常时,而不是眼下。
杨登和楼下丁嘉琪养的小泰迪隔空对峙,一人一狗看似目光炯炯气势逼人,但其实内心都是慌乱无比。最终杨登还是先败下阵来,扯着脖子喊道:“丁嘉琪,把包子带回去!”
叫做包子的小泰迪,被杨登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半步,见状,丁嘉琪咳嗽了一声。包子看到主人为自己撑腰,顿时气焰暴涨,对着杨登龇牙咧嘴地吼了起来。
丁嘉琪幸灾乐祸地对杨登说道:“服了?”
“两军交战,不斩来狗。”
丁嘉琪闻言眼眉一竖,对着包子一挥手,包子得到指令,蹲在地上,作势就要向杨登奔去。杨登吓得大喊:“停!我服了还不行?!”
丁嘉琪笑道:“包子又不咬你。”
杨登没好气道:“你咋知道?它告诉你的?”
丁嘉琪白了杨登一眼,示意让包子回屋,包子进屋后,杨登这才松了口气,对丁嘉琪抱怨道:“我把你从一名兽医培养成一名法医,不容易啊。现在是咱们侦探社生死存亡的时候,更应该团结才是,不要内讧。”
“当初你就是忽悠我入股可没说生死存亡这回事!”
“别着急,等结了钱,我马上给你,现在你逼我也没有啊。”
说着杨登好整以暇地从门口的柜子上拿起刚泡好的咖啡,兑了少许鲜奶,抿了一口。丁嘉琪看着杨登的样子更加火大,冲上楼梯,抢过咖啡一饮而尽,恨恨说道:“没钱你还喝咖啡!”
杨登看着空的咖啡杯,悻悻笑道:“没钱也要喝这一口的精致,你不懂。”
丁嘉琪还想开骂,楼下的店铺门突然被推开,郭东闯了进来。
“谁是杨登?”
郭东闻声,目光扫向杨登:一个脸色有些发白的年轻人,中等身材,相貌周正,头发有些凌乱,显见是刚刚起床,真丝的睡衣搭配暗红色的条纹,复古考究,只是裤腿上零星的破洞,出卖了他小资外表下的窘境。郭东略有些轻蔑地“哼”了一声,说道。
“神探杨?”
杨登听到郭东报出自己的绰号,自矜地清了清嗓子,也不看郭东,拿着空杯子啜了一口。
“不敢当,全是朋友们抬爱。有事?咨询费十块大洋,如果有进一步调查的需要,那费用……”
没等杨登说完,郭东便出声打断。
“请你破个案子。”
闻言,杨登抬起头来,一改刚刚散漫模样,站直身子,打量起了郭东。半晌,才沉声问道。
“什么案子?”
“丢了东西。”
杨登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你的案子我不接,另请高明吧。”
“为什么不接?”
“我不跟穿官衣的打交道。”
郭东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我是穿官衣的?”
“平常人找侦探,有几个会说“破个案子”?”
郭东看着杨登,眯起了眼睛,“如果我非要和你打一打交道呢?”
说着,郭东从腰间拿出了手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杨登。杨登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
“军警?做事果然还和原来一样有教养……”
“少废话,赶紧跟我走!”
杨登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睡衣,“换身衣服,总行吧?”
“快点!”
杨登瞥了郭东一眼,叹了口气,转身上楼,郭东向身边两名军警使了个眼色,两名军警立刻跟了上去。这时,早就躲进屋里的丁嘉琪才探出头来,悄悄地打量着外面的形势。站在楼梯下的郭东余光扫到丁嘉琪,扭头向她看去,丁嘉琪和郭东对视,讪讪地点了点头,就要缩回头去。然而这时,郭东突然说话。
“你也一起去。”
丁嘉琪指了指自己,“我?”
“福来侦探社的人都要过去。”
丁嘉琪还没反应过来,福来侦探社的门又被推开,一个穿着马甲、戴着贝雷帽、身材瘦小的年轻人拎着两份早点,走了进来——正是姜生。
“早点来啦!陈……”
姜生话没说完,突然看到眼前的陌生人和丁嘉琪,不由愣住了。郭东撇了撇嘴。
“还有他。”
姜生一脸状况外,“我?干嘛?”
郭东没理姜生,丁嘉琪眼见姜生向自己望过来,扯了扯嘴角。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也跑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