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淮海路里弄,是一条长街。海风隐隐吹来汽笛声和煤烟,与街头巷尾妇人的私语、绅士们客套的问候混杂在一起,一同混凝成了上海早春的味道。杨登坐在车里,看着街景,好像想起了什么故事,神色似笑非笑。姜生叫了他几次,杨登才回过神来。
“师父,咱们这次是什么案子?怎么还牵扯到……”
“别多问,别多说,一会听我安排。”
这时,汽车停在了一个巷子口,杨登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走了进去。
此时老钱被杀的房间内,范子宁正在焦急地踱步,时不时往窗外瞥上两眼。正在此时,郭东带着杨登、姜生和丁嘉琪走进了屋子。范子宁见状,迎上两步,但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咳嗽了两声,顿住脚步。
“杨登。”
杨登不紧不慢地走到范子宁身前,挤出了一丝客套得体却又十分疏离的笑容,“范科长,好久不见,我还以为上次那件事以后,你在躲着我呢。”
范子宁有些尴尬,“哪里话。同学一场,我怎么会躲着你。”
“那你答应我的事情,查得如何了?”
范子宁好像没听见杨登的问话一般,生硬地转开了话题,“现在不是你我叙旧的时候。警备司令部有事情问你。”范子宁扫视了一眼杨登、丁嘉琪和姜生,指了指老钱的尸体,“这个人,你认识吗?”
范子宁环顾四周,发现屋内已经被翻得一片狼藉,老钱的尸体仍坐在椅子里,头和上半身趴在桌上。上海的温度已经有些发热,一股若有若无的尸臭味弥漫在空气中,但杨登却不以为意,脸与尸体贴得极近,仔细观察了一下尸体的衣着面容,让一旁的姜生看得有些恶心,使劲咽口水,强把呕吐的感觉压了下去。
没过一会儿,杨登直起身来,对范子宁说道。
“不认识。”
“真不认识?”
“……范科长,有话直说了吧,你不会怀疑他是我杀的吧。”
范子宁被杨登回怼了一句,沉默片刻,掏出了福来侦探社的名片,在杨登面前晃了晃。
“那这张名片呢?”
杨登接过名片看了一眼,“这是我的。”
郭东在旁边马上瞪起了眼睛,“科长,他承认了!”
“闭嘴!”范子宁呵斥了一句,转头看向杨登,“这是在他兜里发现的。即使人不是你杀的,也和你脱不开干系。”
“范科长,这……就有点武断了吧!他可能只是想找我办事呢!”
“不可能,他要办事会找我,不会找你。”
杨登看着范子宁一脸公事公办、毫不讲人情的样子,实在忍不住皱了皱眉,凑近到范子宁身前,低声道,“范科长,这么说可就不在理了。上次我在欢喜阁救你脱身的时候,你可还收了我的名片呢。”
范子宁眼睛一瞪,杨登赶忙摆了摆手。
“别动气。咱们换个想法,这人要是我杀的,还能在家等你的人来请我吗?你找我当替死鬼,不就把真正的凶手放走了吗?不如,我帮你找线索。”
“你帮我?”
“当然不白帮,收费十个大洋。”
“如果找不到线索呢?”
“任你处置,只是……不退钱。”
范子宁看了看胸有成竹的杨登,又摆弄了一下手中的名片,点了点头。
“好啊。让我看看你的本事比之你我同班的时候,有没有什么进步,神探杨。”
范子宁故意将“神探杨”三个字拖长了尾音,显然不太信任这个自己曾经的同学。杨登笑了笑,不以为意,和回答郭东的话如出一辙,“全是朋友们抬爱。”
杨登说罢,走向老钱的尸体。
郭东正要阻拦,范子宁示意他别动,郭东停下来看看杨登,又看看范子宁。
“科长,这杨登难道真是个神探?怎么看也不像啊……”
范子宁似乎想起了什么,牙疼似的抽了一口冷气,“那你是没看他在军校那会,简直是……”
范子宁话说了一半,瞥见一脸好奇的郭东,止住话头,“问那么多做什么?干你的活去!”
郭东缩了缩脖子,灰溜溜地走到一旁,开始指挥起其他的巡警来,这时,杨登那边已经摘掉了手套,站起身来,朝着范子宁问道。
“这是什么人?”
“这人名叫钱忠良,是个杂货店老板,也是警备司令部的线人。”
“他手里,是不是有什么警备司令部的情报?”
范子宁微微皱眉,顿了一下才回答,“是。”
杨登吐出一口气,“那就没错了,是打狗队。”
“打狗队”三个字从杨登口中说出,本来有些嘈杂的房间里瞬间鸦雀无声,所有军警的身子都僵了一下,像看怪物一样,看向并不以为意的杨登。郭东第一个反应过来,从腰里掏出手枪,顶住杨登的太阳穴。
“你他妈胡说八道什么呢?!信不信老子崩了你!”
杨登还没说话,范子宁便抬起了手,压在了郭东的胳膊上,郭东狠狠地瞪了杨登一眼,不情不愿地收起了枪,转身离去。范子宁转过头,表情不见喜怒,深深看了杨登一眼。
“杨登,有人拔枪,就会有人走火。该注意的事情,还是要注意点的。”
杨登的表情似笑非笑,“我需要担心这个?不是有范长官保着我。况且那个郭东的枪里,没有子弹,因为这是警备司令部的规矩,我记得的。”
范子宁不语,突然一笑,“很好,这才像我认识的杨登。不过善泳者溺死于水,下一个用枪指着你的,或许就是我。毕竟子弹这种东西,警备司令部里多的是。”
说着,范子宁转身走开,听到二人对话、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的丁嘉琪终于松了口气,小声询问姜生。
“打狗队是什么人?”
“中央特科。”
丁嘉琪一皱眉,这时,杨登对着她挥了挥手,丁嘉琪连忙戴上了手套,走了过去,开始仔细查看老钱额头上的伤口。姜生只感到一阵恶心,干呕了一声,强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
丁嘉琪听到姜生的干呕声,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摆了摆手,示意姜生出去,但没抬头的杨登却突然开口,制止了他。
“站住,看着。”
姜生不得不停住脚步,硬生生压住呕吐的冲动,看着杨登和丁嘉琪,将老钱的尸体抬到床上。一旁的军警此时也纷纷放下手上的活计,看向杨登。杨登看了一眼周遭,开口道。
“这个案子并不复杂,姜生,你扮演死者,我扮演杀手,咱们来一遍吧!……其他人都站到边上去!”
众人闻言推开,留给杨登等人一大片空地,杨登走到门口,闭目沉思一会儿,好像一个读者翻开了一本素未读过的书籍,声音平缓、不带任何情感地叙述起来。
“死者进门,脚步很匆忙,掩门的动作很快,好像身上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姜生会意,随着杨登的讲述,扮演老钱,按照杨登的叙述走位。
“他来到桌子前,突然听到什么响动,声音似乎是从衣柜那里发出的……”
杨登钻进衣柜,又从衣柜钻出,举着右手比成一把手枪,对着姜生。
杨登:……他没有回头,因为他不知道杀手的身份,目的。求财?还是盯上了他身上的情报?无论哪一种,现在回身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最终,他还是出手了。应该是杀手说了些什么,让死者确定了杀手的身份。死者知道,只有冒险出手,才有一线生机。”
杨登越说越快,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故事里,姜生索性也不再扮演了,静静听着杨登叙述。屋子里的其他人也沉浸在杨登没有丝毫情感的语句里,没有一个人出声。
“两个人在打斗,死者并不是杀手的对手,更何况杀手手里还有枪。杀手在等待,等待什么?等待一个时间?一个机会?不,这更像是戏耍,猫捉耗子一样的戏耍……”
“死者不是杀手的对手,被杀手制服,跪在了地上。杀手此时也终于等到了那个时机,毫不犹豫地开了枪。呯!”
众人吓了一跳,此时,杨登才睁开了眼睛,拍了拍手。
“案件的经过,大概就是这样了。有什么想问的?”
众人还沉浸在刚刚杨登的独角戏里,一时间没人出声。半晌,范子宁率先开口。
“你怎么知道死者不是坐在椅子上被射杀,而是跪在地上被打死的呢?”
杨登走到一处,蹲下身子,抚了抚身下的地板,“你看,这里有弹孔。”
丁嘉琪在一旁补充,“根据死者额头的中弹伤痕,子弹是自上而下成四十五度角射入的。”
“那杀手为什么要把尸体搬回椅子上呢?”
杨登沉吟,“应该是想掩饰什么。”
“掩饰什么?”
杨登走到桌前坐在椅子上,拿起桌上那本沾满血迹的信笺本,又从桌上笔筒里摸出一支铅笔,在本子上轻划。不多时,信笺本上,铅芯轻划过的银色部分显现出凹陷拓文。杨登抬起头,对范子宁说道。
“杀手恐怕不想让你们发现,死者死前书写过什么。”
范子宁赶忙走上前去,抓起那本信笺本,仔细想看清上面的拓文。端详了半天,范子宁却略带失望神色,将它放了下来。
“太浅了,看不清写的什么。”
“不过这已经足以说明死者生前写过字条,也就是你想找的情报。”
“写过又如何?那张字条,一定已经被杀手拿走销毁了。”
“确实,不过这只是一种可能。”
“那另一种呢?”
“另一种是,那份情报,还在死者身上。”
范子宁一脸惊讶,“不可能,在你们来之前,我已经搜检过他的尸体,根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只能说明,你们搜的,还不够细。”
范子宁不屑地哼了一声,“那我倒要看看神探杨,能有多细。”
“我要是从他身上找到了那份情报呢?”
看着杨登颇有些玩味的眼神,范子宁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加钱!”
杨登满意地点了点头,用粘了墨水的食指在老钱尸体喉结处做了标记,回身对丁嘉琪使了个眼色,丁嘉琪会意,从自己携带的小箱子里取出一把手术刀,在尸体喉结处划开一个四厘米长的切口。然后用一把镊子伸进喉管。
范子宁看到这一幕目瞪口呆,“这是……”
丁嘉琪聚精会神地检验尸体,没有搭理范子宁,杨登在一旁解释道,“有一种可能性,死者在仓皇之际,他能选择销毁字条的方式就是吞进口中。如果字条没有进胃,那么这份情报就还有抢救的可能。”
话音未落,丁嘉琪轻呼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拔出了镊子:果然,从尸体喉管里,丁嘉琪钳出一团染有血迹的纸团。还不等丁嘉琪展开,范子宁便快步上前,一把将纸团抢过,背着众人展开。纸条上的字迹已经被鲜血浸染得模糊异常,范子宁眯着眼睛,努力辨识着上面晕成一团的字迹。
“码头,五号……”范子宁读到此处,一把将纸条牢牢攥进掌心。身后的杨登没有对字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好奇,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处,看着范子宁。范子宁感受到杨登的目光,强笑道,“杨登,这次你可帮了我的大忙了。”
杨登还是那句话,“全是朋友们抬爱。”
“那这里,就没你们什么事情了,诸位,请吧。”
杨登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范科长,线索我帮你找到了,我上次让你帮我办的事呢?”
范子宁一听,面露难色,压低声音,“那件事情……权限很高,我暂时拿不到。你再给我一些时间。”
杨登心中也猜到了这个结果,当初请范子宁帮忙,也不过是有枣没枣,打上一杆子而已,故而也没报什么太大希望,闻听范子宁这么说,杨登也只得叹了口气,“十个现大洋呢?”
“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不过警备司令部的办案经费需要申请,这申请流程需要几天时间,早晚能给你!”
杨登还没说话,一旁的丁嘉琪闻言,刚刚身上的专业法医气质当然无存,五官扭曲,好似一个为了一两厘菜钱斤斤计较的泼妇,“要是你申请不下来怎么办?范科长,咱们之前可是说好的了,你们可不能这么言而无信!否则我……”
范子宁却根本没有心情理会丁嘉琪,看向杨登,“杨神探,你不信我,还不信警备司令部吗?……这样,经费一批下来,我立刻和你联系。先这样吧,我还有急事,回头见。”
说罢,范子宁对手下军警做了个手势,几名军警围了过来,虽然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但逐客的意思毕露无疑。丁嘉琪看着故意转过身子、不看自己的范子宁,气得说不出话来,恨恨一跺脚,扭头走出了屋子。杨登摇了摇头,拉着一脸愤恨的姜生,走出屋子。
沿着巷子走出了几十米,确定范子宁等人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丁嘉琪马上跳了起来,掐着腰对着范子宁方向破口大骂。
“无耻,败类!说话不算,欠钱不还,还有理了是吧!出门走夜路都小心着点,别哪天这一身的黑皮,被打狗队的给扒了做袄子!”
正当丁嘉琪骂得起劲时,一声干呕打断了她的咒骂。旁边两人一回头,正看到身边的姜生扶着一棵树,狂吐不止,杨登见状,询问了一句。
“你没事吧?”
虽然嘴上问着,但杨登的脚却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姜生颇有些丢人的表现,显然不符合自己“世俗的高雅”这种矫情的审美品味。而丁嘉琪显然也对姜生的表现颇为嗤之以鼻。
“没事吧你,就你这样,还当什么侦探啊?”
“侦探是靠脑子的好不好!”
“就好像你有那玩意似的!擦嘴!”
丁嘉琪虽然嘴上嫌弃,但还是从兜里摸出一张手帕递给姜生,姜生接过,擦擦嘴,想要还给丁嘉琪,但丁嘉琪却一脸恶心地退后了一步。
“有病啊你!洗好了再给我!”
“你才有病!一个女孩儿,摆弄尸体跟玩玩具似的,你就不觉得害怕吗?”
“我没跟你说过吗,我家是开屠宰场的!剖个东西,小儿科!”
听见这话,姜生又忍不住干呕一声,杨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将手差进兜里,“回去吧。”
丁嘉琪忍不住问道,“这事就这么算了?现在这政府,都这么没有诚信了?”
杨登闻言,面无表情地抬眼望天,叹了口气,但并不是以范子宁的大洋为意,“算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们今天能捡回一条命,已经算是不错,权当花钱买命罢。”
姜生和丁嘉琪都是一愣。
“师父,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名片怎么会在死者口袋里?”
“你不是说了么,可能是人家要求咱们办事呢!”
“一个警备司令部的线人,能有什么困难,需要我一个小小的私家侦探帮忙?换句话说,他的困难,是我能管得了的?”
“……那,是有人要陷害你?”
“不知道,不过一定和打狗队有关。”
丁嘉琪挠了挠头,“说了半天,那个打狗队到底是个什么啊?”
杨登叹了口气,“是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前些年,由一个代号叫五号的人一手创办的,主要负责保卫共党机关的安全,铲除叛徒内奸。那个老钱,应该就是死在打狗队手里。”
丁嘉琪转了转眼珠,突然噗嗤一笑,“这个名字倒是挺贴切,专打那群不当人的黑皮狗!”笑完之后,丁嘉琪话音突然一转,“你得罪过他们?”
三人大小瞪小眼,一时间都沉默了起来。最终还是姜生怯怯开口,“不可能吧,师父,咱们已经一个月没开张了,别说打狗队了,连只狗都没上过门……”
丁嘉琪“噗嗤”一笑,杨登神色有些尴尬,干咳了两声,“咱们……回去再说,回去再说……”
说罢,杨登转身要走,丁嘉琪和姜生跟上。可没走两步,丁嘉琪突然掏出了一个小本子,记录起来。杨登好奇地凑过去询问。
“记什么呢?”
“记账!”
“我不是跟你说了,我的账过两天再还你……”
“不是你的!”
“那是谁的?”
“警备司令部,三月五日,欠验尸费十个大洋!”
“那是要记上!万一能还呢……”
几人吵吵嚷嚷间,浑然没有发觉,对面阁楼高处,一个身影正静静地观察着几人。神秘人影的目光从丁嘉琪扫到姜生,最后落回到了杨登身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缓缓爬上了他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