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沪监狱内,听到外面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枪声,监狱内嘈杂声渐起,随着全员外出警戒的命令,无数军警拿着枪械,乱哄哄地冲了出来,向声响处涌去。而在人流中,一个低垂着帽檐,看不清面容的军警静静地站在原地,似乎并没有要跟随着人流离开的样子。然而一片嘈杂中,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个军警的反常。直到所有人走了个干净,军警才整了整帽子,抬起了头,看着外面的方向,微微一笑。
“杨少爷,干得漂亮。”
顾天民在心中嘀咕了一句,转身往监狱里面走去。
监狱一层的地形并不复杂,大概走了几十步,一扇黑色的铁门出现在他的面前。顾天民伸手,轻轻拉开了不大的透气窗。
透过小窗,顾天民看到,一脸平静、手上还带着铐子的五号,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两人对视片刻,顾天民低下头,拿出一根铁丝插进锁眼,三两下功夫,便打开了锁,推开了大门。
看到顾天民进来,五号站起身,手上的镣铐叮当作响。顾天民上前说道。
“我帮你解开。”
五号摇了摇头,双手抬起抖了抖,一根铁丝连带着手铐,一齐脱落在地。顾天民见状,也不多说什么,和五号一起走出了重号房,一边询问。
“找到人了?”
“大体知道了位置,找到应该不难。”
“李坚同志没被送走?”
“本来打算今天送到南京那边,但和我们预料的一样,因为特别行动科抓到了我,他的押送便延后了。”
两人边走边说,顺着监狱楼梯,来到了地下。地下监狱阴暗潮湿,一股难闻的发霉味道混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令人有些作呕。
两人沿着监狱通道,走到了最里面一处逼仄的小牢房。一个遍体鳞伤、脸上布满血痕看不出本来面貌的男人,蜷缩在牢房的角落。五号见到这人,快步上前,轻声呼喊道。
“李坚!”
男人迷迷糊糊地睁开早已经被打肿的眼睛,见到来人,顿时坐了起来。
“五号?你怎么来了?你,你,快走!”
五号声音镇定,“别怕,我是来救你的。天民。”
顾天民此时已经蹲下身来,开始用铁丝开锁。李坚挣扎着起身,走到了门边,焦急不已。
“五号,你们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救我!如果你被抓了,那组织在上海,就全完了!”
“因为你是我们的同志,我们不会抛下你。”
“五号!我身上有伤,你们带着我……”
李坚还要再说什么,顾天民突然直起身来,而随着顾天民的动作,门锁也应声而开。
“我炸了淞沪警卫司令部,不是来听你卖弄大义的。”顾天民声音冰冷,直视着李坚,“再磨蹭废话,我就把你打昏扛出去。”
“你……”李坚一愣,还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五号说话了。
“情况紧急,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快走。”
见五号也这么说,李坚也不再犹豫,被五号和顾天民一左一右搀着,走出了牢房。五号嘱咐顾天民。
“我进来的时候,大概确认了一下监狱的构造,之前做的撤退预案是可行的。”
“东西我也都准备好了。”
“好,小心有人追来,尽量不要交火,不要杀人。”
“……尽量。”
五号点头,也不再说话,和顾天民两人搀着李坚,拐过复杂的岔口,向无光的黑暗处走去。
监狱的通道两侧,是其他的牢房。不同的犯人无论在外面的十里洋场是多么风光显赫,如今也都在阴暗逼仄的囚牢里被折磨得面无人色。三人一路穿行,即使有牢里的犯人听到脚步声,也只是透过窗子,好奇地望了一眼,随即便低下头去,不愿再多劳烦一丝心神——毕竟自己能够活着已经不易,谁又有精力去多问旁人的死活呢?
三人继续向监狱的西北侧走去。随着几人前进,空气愈发潮湿,而弥漫的恶臭气味也越来越明显。五号转头,对着顾天民和李坚说道。
“撑住,快到了。”
两人点点头,然而正在这时,前面走廊的拐角处,突然迎面走来两名背着枪的狱警,两方人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
五号心中一惊,不过仍然镇定,主动上前一步,朝对面两人搭话。
“老哥,今天当值?”
一名狱警听到五号打招呼,虽然是一张生面孔,但心中仍是下意识放下了戒备,就要搭话,可另一名狱警看着走过来的五号,眼神中的疑惑却越来越浓,眼神不住在身后的李坚和五号之间打量,就在五号要走近时,狱警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恍然神色,手忙脚乱地摘下后背的配枪,瞄准五号。
“别动!你,你是重监里的那个五号!”
五号心中一惊,但还没来得及反应,顾天民却已经如一根羽箭,快如闪电地向两人袭去!
电光石火间,顾天民已经将另外一名兀自在状况外的狱警拉了过来,一只手捏住了他的咽喉处,另一只手顺势摸出了他的配枪,但纵然顾天民的动作再快,另外一名狱警也已经生出了防备,在顾天民动手的刹那,便已经举起枪,瞄准了他!
“呯”的一声脆响,顾天民下意识侧了一下头,子弹贴着他的耳朵飞过,嵌进了墙中,几颗小石子飞溅到了五号和李坚的脸上,一阵生疼。
顾天民避开枪口,一只手举枪射击,另一只手旧扣着身前狱警的喉咙,将他挡在自己的身前。两人隔着几米对射,顾天民一枪击中了对面狱警的眉心处,而对面狱警的子弹却都打在了顾天民身前同伴的身上,血肉模糊,眼见两人是都活不成了。
顾天民松开手,任由身前狱警的尸体滑落在地,顺势还在他的外套上擦了擦手,好像刚刚只不过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另外一边,五号的眉头紧紧地皱起。
“天民!”
顾天民回头,一脸的冷漠,看见五号面露怒容,愣了片刻,这才深吸一口气,低声解释道,“事急从权。”
五号死死盯着顾天民。他知道顾天民说得在理,虽然顾天民对生命的漠然态度令五号有些不适,但眼下也不是深究此事的时候,只能压低声音说道。
“快走!”
顾天民连忙点头,两人重新架起李坚,向前走去。不过片刻,五号便带着几人来到了一扇门前,五号将门一脚踹开,前面是一个黑漆漆的大洞,哗啦啦的流水声从下面传来,一股恶臭在黑洞中散发,而有一个梯子直通黑洞深处——这里就是淞沪监狱的下水口入口了。
“走,下去!”
五号领着两人,顺着梯子爬进了下水口。下水口通道还算宽敞,两面有供人行的通道,污水从通道中间流过,大约也只有没过人膝盖的深度。借着墙壁上昏暗的煤油灯光,几人摸索着向前走了不过百米,顾天民突然停下了脚步,开口说道。
“就是这里了。”
说着,顾天民解开袖口,将衣服挽了上去,露出来的胳膊上,竟然缠了两条不细的铁链。顾天民褪下铁链,递给了五号和李坚,又从腰间抽出一条铁链,将自己的手和墙壁上的管道绑在一起。李坚见状,有些惊讶。
“你这是干嘛?”
“问那么多干嘛?照做。”
李坚被顾天民怼了一句,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下意识地看向五号。五号冲他点了点头,也将铁链缠在了管道上。李坚见状,也只能照做。
就在五号和顾天民在监狱底下营救李坚时,范子宁听到爆炸的响声,赶忙带着手下,向响声处冲了过去。在司令部的一层,范子宁正碰上了整装待发的施美琳,看着架势,同样是往声响处去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像是都要比对方抢先一步似的,同时往外冲去。一群人乌央乌央地冲到了爆炸处,却发现熊华辉早就已经带着人站在此处,脸色阴沉。范子宁连忙上去询问。
“熊副官,什么情况?刚刚的爆炸……”
一边说话,范子宁一边打量着周围情况。刚刚的爆炸声虽然十分响亮,但警备司令部的外围却并没有被炸毁的痕迹,只有墙上留下了一团焦黑,隐隐散发出硝石的味道,而不远处,还有几台显然已经被摧毁的留声机。
“被骗了。”熊华辉脸色不太好看,“是硝石粉爆炸,配合留声机,让我们误以为有人要进攻警备局。”
“什么人要做这种事情,简直是胆大包天!”范子宁怒骂了一句,陡然反应过来,“会不会是特科的人?”
熊华辉沉吟,“有可能。是来救五号的?”
“那现在怎么办?”
“大家不要慌,监狱内守备森严,我们守住出口,不让敌人从外围突破就好。……施科长,你带人去监狱外看看,我估计安装炸药的人还没有跑远。”
施美琳点头,“好。”
“范科长,你跟我去牢房看一下,一定不能让五号越狱!”
“是!”
危机关头,熊华辉倒算是镇定自若,可见他并非只是靠哥哥上位的酒囊饭袋。眼看熊华辉牵头,施美琳和范子宁也乐不得有这位司令的弟弟顶锅,忙不迭地答应了下来。几人带着各自手下,兵分两路,范子宁和熊华辉匆匆赶往监狱看守五号的牢房——但此时的牢房内,早就已经没有了五号的踪迹。范子宁眼看到手的功劳就这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说不定还要弄巧成拙,背上个看守不利的罪名,心中又惊又怒,声嘶力竭地向一旁的手下质问。
“人呢?人呢!”
一众手下面面相觑,却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熊华辉紧皱双眉,低声喝道。
“别愣着了,五号肯定还在监狱里,快追!”
正在此时,一声枪响,从远处遥遥地传了过来。范子宁一个激灵,拨开众人。
“这是……从地下传出来的!”
“追!”
众人蜂拥而出,进入了地下监牢。甫一进入,范子宁便看到地下躺着的两具尸体。范子宁蹲在地上打量片刻,扫视周围,一拍脑门。
“他们想走下水口!”
范子宁带着众人,转向下水口,范子宁一手拿着手电,一手拿着枪,向前摸索。果然没过多久,一行人便看到,一个人站在下水口的一侧通道,身后还有两人,其中一个正是五号。范子宁连忙举起枪。
“别动!趴在地上!”
为首的顾天民却仿佛没有听到范子宁的话,只是紧紧地盯着自己的手表,口中默默倒数。
“三,二,一。”
范子宁见对面几人完全没将自己放在眼里,心中又慌又气,刚想开口呵斥,突然一声巨响,从五号和范子宁中间传来,下水通道的墙壁上闪过一道火光,墙壁随着巨响,轰然炸开,成吨冰冷的湖水在顾天民精准的计算下,向范子宁一行人猛灌了过去。
透过浑浊的湖水,范子宁隐隐看到,对面的顾天民双指并拢放在额头上,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而后,湖水便汹涌地涌入了范子宁的口鼻,一股沛然莫能驭的巨力冲击在他的身上,让他的身子不受控制地被水流冲走了。
而另一端,待到水流渐趋平稳,顾天民、五号和李坚解开身上的铁链,然后抓住水中的一根绳子,顺着炸开的缺口处艰难地游了出去。
水流不断地从缺口出倒灌进监牢,产生的巨大吸力令三人行动十分不便,顾天民和五号尚能勉力支撑,但李坚被关押多日,又有伤在身,正是身体最虚弱的时候,没游出多远,体力便已经不支。深知以自己的身体状况,不仅逃不出去,还会连累顾天民和五号淹死在水中,李坚眼神逐渐坚毅起来,悄然松开了一直拉着他的五号的手。
谁料李坚刚刚一泄力,五号便有所察觉,猛地转头,探长胳膊,一把重新捞住了李坚,继续向上方游去。然而即使对五号来说,拖着一个几乎丧失行动能力的李坚在冰冷的湖水下潜行,也是一个巨大的负担,李坚也发觉了这一点,几次想挣脱五号的手,但都被五号用眼神拒绝。
几人游了不知多久,五号抬头,终于看见了上方,出现了若隐若现的光亮,但此时他的体力已经接近极限,五号咬了咬牙,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把李坚向光亮处推了过去。做完了这一切,五号彻底没了体力,任由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向着湖底漆黑处滑落……
正在这时,一只手突然穿破湖面,一把拽住了李坚的衣领,将他提出了湖面——正是顾天民!将李坚拖出湖面,顾天民深吸了一口气,一个猛子重新扎进了湖中。
李坚趴在岸边,剧烈地咳嗽着,肺里的空气仿佛都要被他咳得一干二净,但此时,他已经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身体,而是眼睛死死地盯着微泛波澜湖水,几次三番地想要下去一看究竟,但想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只会徒增顾天民和五号的麻烦,只能强自忍耐。
过了不知多久,就在李坚已经快要按捺不住之时,突然一道黑影从湖中冒了出来:只见顾天民一手划水,一手托着已经陷入昏迷的五号,游到了岸边。
刚一上岸,还不等李坚上前,顾天民已经把五号平放在地,左手搭在他的胸口,右手发力,狠狠捶了下去。李坚见状大惊,拼尽最后一丝力量,死死拽住了顾天民的胳膊。
“你要干嘛!”
顾天民扭头,看向李坚,眼神冰冷。李坚被顾天民的眼神吓了一跳,还来不及说话,此时五号的身体却抖动了起来,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五号吐出几口湖水,缓缓睁开了眼睛。李坚见状,缓缓松开了拽住顾天民的手。
“五号!你……”
五号摇了摇头,看向两人,“你们没事吧?”
顾天民伸手,拉起了五号,“我们没事。”
“警备司令部的人要追上来了,抓紧撤离。”
“放心,我有安排。”
话音未落,一道明晃晃的灯光陡然照向了三人,突然而至的强光,晃得五号眯了眯眼,李坚有些惊慌,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而顾天民却镇定自若,举起一只手,打了个响指。
随着顾天民的动作,强光突然熄灭,众人这才看清,两辆吉普车停在了湖边的密林外,几个人影从后面的车上走了下来,迅速向顾天民几人靠近,为首的人正是刚刚淞沪警备司令部外的老汪和安阳。
老汪看到几人,又惊又喜,“你们,你们成功了!”
顾天民看到老汪几人,迎了上去,“成功了,人都在。”
“那就好,那就好,没受什么伤吧?”
五号摇了摇头,“没有,我们……”
正在此时,突然一声汽车鸣笛,突兀地打断了几人劫后余生难得的放松时刻。几人一齐回头,只见驾驶室中的白金双手把着方向盘,手指有节奏地叩动着,正满脸不耐烦地看着几人。
五号见状,对众人吩咐道,“回去再说,先上车。”
几人点了点头,老汪搀起李坚,往吉普车处走去,五号紧随其后,而安阳和顾天民走在了最后面。几人走了几步,五号似有所感,忽然回头:只见顾天民一动不动,背朝着自己,看着警卫司令部的方向。五号见状,轻声问道。
“黎明?怎么了?”
顾天民没有回身,轻轻回答道,“没事,你们先走,我来断后,以防被人盯上。”
五号沉默一下,没有否决顾天民的临时起意,而是叮嘱了一声,“注意安全。”说罢,五号便上了车。
引擎声响起,白金驾车离开,而直到他们的车离开,顾天民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一旁的安阳有些疑惑,忍不住问道。
“黎明同志?你在干嘛?”
顾天民没有说话,而是从包裹中拿出一个烟花筒,点燃引线。一道火光从他的手中射出,划破漆黑的夜幕,绽放出一朵盛大的火焰花束,将淞沪警备局的周遭照得一片通明。
漫天烟火中,顾天民已经披上了干净的衣服,戴上帽子,对着淞沪警备局的方向微微欠身,“今夜演出谢幕,我是黎明。”
安阳看着顾天民在烟花下忽明忽暗的面庞,不自觉地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