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的厂房就在黄浦江边,黄忠良的吉普停在厂房内。此时的杨登已经回到了码头旁边,靠在吉普车旁边一脸的悠然自得,迎着略有些潮湿的晚风,点燃一根香烟。
没过多久,厂房入口处,闪过一道晃眼的灯光,一辆黑色的轿车驶进了厂房内,停在了杨登身前。
杨登见状,扔掉了烟头,整理一下衣服,拍了一下斜倚在车旁、百无聊赖的姜生,低声说道。
“活来了。”
说完,杨登脸上露出笑容,冲着来车挥挥手。车门打开,从驾驶位上下来的是钟阿七。见到杨登,钟阿七冷漠地点了点头,便转身绕到车的后排,拉开了车门,张志恩叼着一根雪茄,缓缓从车上走了下来。
杨登站在一旁,上前招呼,“张老板。”
张志恩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算是作答。面对张志恩颇有些怠慢的态度,杨登不以为意,笑道。
“张老板,人就在车里。”
张志恩却没有急着看人,反而是瞥了一眼杨登身边的姜生,问道。
“他是谁?”
“哦,这是姜生,我的助手。放心吧,张老板,干我们这行的,懂规矩,嘴严。”
张志恩点了点头,“开门吧。”
杨登闻言,利索地打开车门。黄忠良和邱月仙早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也都听出了张志恩的声音,只是苦于被绑在车的后座上,动弹不得。
车门拉开,夜晚的寒风陡然吹进尚且有些香艳余温的车室,打得两人一个激灵,邱月仙看见张志恩,反而停止了挣扎,眼神中渐渐少了些惊恐,反而是带上了一丝决绝和怨恨。
而黄忠良看到张志恩,嘴里“呜呜”地发出声音,身体的挣扎愈发激烈,显然对张志恩十分畏惧。
张志恩脸色阴沉地看着两人,由于厂房内没什么灯光,张志恩一时间看不清黄忠良的脸。张志恩扭头,对钟阿七使了个眼色。钟阿七会意,探身进了车中,粗暴地拽住黄忠良的头发,将他一把拽出了吉普车,掼到了地上。
张志恩这才看清黄忠良的面貌,眉头一皱。
“黄忠良?”
黄忠良瑟瑟发抖,但还是点了点头,钟阿七见状,上前扯出他嘴里的袜子,抡圆了膀子,甩给黄忠良一巴掌。
“说话!”
黄忠良挨了钟阿七一巴掌,登时头晕眼花,缓了半天才说出话来,一开口便是哀声求饶。
“张老板,你别听那小子胡说八道,这都是误会,误会!我跟您夫人,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你都穿成这样了,还敢说是误会?”
旁边钟阿七适时提醒,“老爷,他什么都没穿。”
“不用你提醒!”张志恩气急败坏地骂了钟阿七一句,黄忠良赶忙开口为自己辩解。
“我的衣服,我的衣服是那小子给我脱的!他想敲诈,他想讹我们!”
张志恩冷笑一声,伸出手,钟阿七会意,拔出腰间的短刀,递到张志恩手上。张志恩,接过刀,慢斯条理地将冰冷的刀刃贴在黄忠良的脸上,刀锋缓缓划过,刺激得黄忠良汗毛倒竖。
“事已至此,还不肯承认?”
“张,张老板,你冷静点,真是个误会!”
“误会?”张志恩话音刚落,突然将匕首刺入了黄忠良的小臂,鲜血登时飚出,溅了黄忠良一脸。黄忠良疼得嗷嗷大叫,而张志恩任凭双手沾满了黄忠良的鲜血,依旧面不改色。随手将手上的血蹭在黄忠良的身上,张志恩冷冷说道。
“想好了再说,我不敢保证,下次这把刀,会落在哪里。”
说罢,张志恩轻轻把短刀架在黄忠良的脖子上,黄忠良吓得直哆嗦,但仍旧心存侥幸,做最后的挣扎。
“张志恩!你不要跟我来这套!你知道我的身份,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警备司令部,绝对不会放过你!”
张志恩闻言,反而笑了,“你在威胁我?”
黄忠良闻言,气势顿时一窒,“我,我……”
“黄忠良,你未免有点太高看自己,小看我张志恩了。我青帮虽然不是什么特科中统,但想要动一个淞沪监狱的小小狱长,却绝不是什么难事。阿七,动手吧。”
说完,张志恩转身离去,钟阿七上前一步,接过张志恩手中的短刀,面露狞笑。黄忠良眼看自己最后的底牌都不被张志恩放在眼里,而钟阿七正步步逼近赶忙吓得大声嘶吼起来。
“承认,我承认,我都承认!张老板!我错了,我对不起您,我不该和邱月仙……”
黄忠良嗫嗫地说不下去了,张志恩语气中毫无感情地问道。
“多久了?”
“半年。”
“为什么?”
“张老板,你要相信我!真不是我主动的,都是邱月仙勾引我!我……”
张志恩不等黄忠良说完,上去就是一巴掌,狠狠地扇在黄忠良的脸上。张志恩的出手比钟阿七更重,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黄忠良的脸肿了半边,一颗牙也顺着嘴里的血水,被黄忠良吐了出来。
“我的女人勾引你?你也配?”
说着,张志恩把刀尖顶在黄忠良的胸前,黄忠良吓得闭上眼睛,不住口地求饶。
“是我勾引的邱小姐!不要杀我!我错了,张老板,我知道错了,你饶我一命,以后有用的上我黄某的地方,我一定报答……”
“呵,”张志恩满意地点了点头,用刀侧拍了拍黄忠良的脸颊。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黄狱长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想必不会食言。”
黄忠良点头如捣蒜一般,“一定一定,张老板,我日后……”
“滚。”
一道寒芒闪过,张志恩一刀下去,挑开了捆绑他的绳子。黄忠良慌忙站起身子,钟阿七把衣服扔给黄忠良,黄忠良急忙抱着衣服,也不敢在几人面前穿上,套上鞋就连滚带爬地跑远了。
张志恩懒得多看黄忠良一眼,反而是将目光转向一直坐在车中、冷眼看着一切的邱月仙。
邱月仙看着张志恩,面无表情,张志恩冷着脸刚要走过去,这时站得远远的杨登见状,走了上去。
“老板,接下来都是您的家务事,我就不掺和了。您看这剩下的钱是现在给我呢?”看着张志恩皱起了眉头,杨登赶忙补充,“您现在可能也不大方便,我明天登门去取也是可以的!”
张志恩沉默片刻,开口说道“我还要付你多少?”
“不多不多,余款还有三十大洋。”
“我付你十倍,三百大洋,不过你要再帮我办件事。”
杨登一愣,“什么事?”
张志恩没有回答,而是走向了车的后座,将车门关上,随手把邱月仙嘴里塞着的布拿掉。邱月仙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但却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怨毒地看着张志恩。张志恩同样看着她,眼神中没有一丝温度。
“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没有,要杀要剐随便你。”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老子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你就这样对我?”
“你以为我是那种只图你钱的女人?”
“那你还想要什么?黄忠良这样的野男人?”
“……我问你,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吗?”
张志恩皱眉思索了片刻,终还是摇了摇头,“什么日子?”
邱月仙冷笑,“果然如此。张志恩,你心里只有一个女人,就是你死了的老婆,其他女人在你眼里都是玩物,都能用钱包养,随便就能送到别人的床上,对吧?你想知道为什么我要和那个姓黄的偷情,好,我就告诉你,就算那个黄忠良再怎么不是个东西,起码他能记住,今天是我邱月仙的生日!”
张志恩沉默不语,突然毫无征兆地抬手,扇了邱月仙一巴掌。邱月仙怒目圆睁瞪着他。
张志恩再也不发一言,转身下车,关上车门。看向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句张志恩和邱月仙的对话也没听到的杨登。
“你开车把她带到郊外,找个地方挖个坑,埋了。除了之前的尾款,我再另外给你三百大洋。”
杨登闻言,顿时面露难色,“张老板,你这可就真是为难我了,这种事我可做不来啊,我们就挣点小钱,养家糊口而已,杀人灭口这种事,我们可是不能做,也不敢做的!”
“送上门来的钱,杨先生不要?”
杨登闻言,正了正神色,脸上谨小慎微的笑容渐渐消失不见,挺直了身子,“张老板,这钱拿得烫手,还不如不要。我杨登虽然缺钱,但也从不把关乎性命的把柄,贩与他人。”
“这件事情可是你主动找上门的,现在想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未免有点太晚了吧?杨先生知分寸,懂进退,我是很欣赏的,也不想做什么过分的举动,只要你帮了我这个忙,我张志恩就算认下了你这个朋友,以后若是遇到什么不大不小的麻烦,青帮自然也是你的帮手。”
张志恩的言辞颇有蛊惑力,令一旁的姜生也不禁有些心动:要知道,青帮是整个上海滩实力首屈一指的大帮派,势力遍布各行各业,就连警备司令部的人也要对其礼让三分,而杨登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侦探,如果能趁机攀附上青帮这颗大树,那是何等的幸运?姜生看杨登没有说话,扯了扯他的衣服,低声道,“师父……”
被姜生一拽,杨登回过神来,抬头望向张志恩,面露微笑。
“可若是我不呢?”
张志恩也笑了,掏出手枪,顶在杨登的脑门上,“那就只能请你永远闭嘴了。”
姜生见状,赶忙冲了过去,却被钟阿七一把掀翻,按在地上。姜生一边挣扎,一边吼道。
“你要干什么?放开我师父!”
钟阿七低声喝道,“别乱动!”
杨登此时发话,“姜生,站到一边去,我没事!”
说罢,杨登看向面前的张志恩,张志恩死死用枪盯着杨登的额头,手没有丝毫的颤抖,“我再问你一遍,做,还是不做?”
“张老板,行有行规,再问我一百遍,回答也是,不做。”
张志恩瞪着杨登,似乎没想到杨登还不松口,他本来没有想动杨登,就算拔枪也不过吓一吓他,让他不会将事情轻易说出去而已,可没想到杨登的态度如此坚决,张志恩此时是骑虎难下,一时间脾气也被激了上来,“没想到你小子骨头还挺硬!既然如此,我就给你个痛快!”
杨登见张志恩发狠,连忙说话,“且慢!张老板,您这一枪下去,我的命没了,您的名声也就没了,姨太太也死了,女儿也丢了,为了我这样一个小小的侦探,划不来的。”
“笑话,这是我的地盘,我杀个人,哪会有这么多的事情?”
“有的,因为这里除了我们几个,还有别人。”
张志恩一愣,“谁?”
杨登不答,反而扬声向远处喊道,“大小姐,出来吧,再不出来我就交代了。”
张志恩一愣。这时,躲在暗处的张心怡冲了出来,面对着父亲。
“爸!”
张志恩看见女儿大惊,有些手足无措,想要藏起枪,一时间却找不到地方,只能胡乱地塞给钟阿七,这才强笑着对张心怡说道。
“心怡,你怎么在这儿?”
杨登适时插话,“她是跟着我过来的。”
张志恩一皱眉看着杨登,杨登有些心虚地瞥向了别处。
“我看你们在百乐门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干嘛,就跟来了。爸,你之前跟我说过,你如今做的是正经生意,不再动刀动枪了,你现在怎么跟我解释?”
张志恩咳嗽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阿七,把小姐带回去。”
钟阿七闻言走了过来。
“小姐,请吧。”
“别过来,我不走!你今晚要想杀人的话,就把我也杀了吧!”
“说什么混账话!”
“爸,母亲当年为什么惨死,你是不是都忘了?种因得果,您如果还是这样胡乱杀人,我早晚也有一天,惨死街头!与其等那一天到来,不如今天死在您的枪下!”
“胡闹,阿七!”
钟阿七左右为难,但迫于张志恩的命令,只能无奈上前去拉张心怡,不料钟阿七刚踏上一步,张心怡一把推开钟阿七,双手握住了张志恩的枪。
几人都惊呆了,尤其张志恩,更是不敢妄动,生怕走火。
“心怡!你快松手!”
张心怡不管不顾,厉声高喝,“你们再逼我,我就打死自己!”
“心怡,你放下枪,有话好好说,爸爸答应你,今天不动枪了,好吗?只要你松手,有什么要求,我全答应你!”
“那……邱月仙,您就把她放了吧。”
“……心怡,我记得你平日里最看不上她,为什么要替她求情?”
“她……也是个苦命人。爸爸,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是造成今日之事的因,而她,却不过是今日的果。她有今天,您有很大的责任。既然如此,何不放她一条生路?也算是……补偿了吧。”
杨登和姜生对视了一眼,姜生咧了咧嘴,低声说道。
“……果然不食人间烟火。”
“否则她也不会中我的计。”
正在两人窃窃私语时,张志恩沉默半晌,说话道,“我可以放了她,但是她不能再留在上海。”
“好,我现在就送她走。”说罢张心怡招呼杨登和姜生,“你们俩开车,跟我送一趟人。”
杨登没理张心怡,反而冲张志恩说道,“张老板,我那余款能给我结了吗?”
张志恩冲钟阿七点点头。钟阿七从裤兜里摸出装着大洋的布袋,扔给杨登。不料布袋尚在半空,张心怡突然抢上一步,将布袋抢到了手中。众人见状,面面相觑。杨登忍不住开口问道。
“大小姐,你这是……”
“我说了,替我送人,把邱小姐送上火车,钱我自然给你。”
杨登闻言脸垮了下来,看向张志恩,希望他给自己个说法。没想到张志恩双眼看天,好像根本没看到杨登求助的眼神一般。杨登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垂着脑袋,走到了吉普车前,对着尚是一脸茫然的邱月仙说道。
“邱小姐,请吧。”
说着,杨登将邱月仙扶下了车。邱月仙披好衣服,走过张志恩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张志恩却直视前方,看都不看邱月仙一眼。邱月仙自嘲地笑了笑,径直走向张心怡的车。
杨登见邱月仙上车,张志恩也并没有阻拦,便抬手冲着张志恩和钟阿七抱了抱拳。
“张老板,告辞了。”
也不待张志恩回礼,杨登赶忙跳上了张心怡的车,踩下油门,扬长而去。
看着杨登载着张心怡远去,张志恩沉默不语。钟阿七此时凑过来,询问道。
“邱月仙那边?”
张志恩明白钟阿七的意思,摇了摇头,“算了,既然答应了心怡,便放她一马吧。”似乎想起了什么,张志恩突然询问钟阿七,“这个杨登,身手怎么样?”
“很强,而且不是野路子。”
“哦?出身优渥,家道中落,受过高等教育,又是军伍出身,姓杨,杨……”张志恩沉吟半晌,叮嘱钟阿七道,“平日里多留意些这个杨登,打探打探他的底细。我觉得,这可能不是我们最后一次和他打交道。”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