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沪监狱,大门。
此时的淞沪监狱内外一片混乱,看管监狱的守卫们里出外进,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范子宁浑身湿漉漉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脸色阴郁,眉宇间凝着的怒火,令所有人看到之后,都不自觉地绕开了他。
一个小警卫拿着毛巾,小心翼翼地靠近范子宁,递了过去,“范科长,毛巾……”
范子宁一把扯过毛巾,狠狠摔在警卫的头上,“毛个你妈的巾!找人!给老子去找人!”
小警卫被范子宁抽得睁不开眼睛,落荒而逃。范子宁拿着毛巾,气得直喘粗气,瞪着小警卫跑远的方向,拿毛巾擦了擦头发和脸。
正在此时,一辆军车从门外疾驰而来,经过范子宁身边,扬起了一地的沙尘。范子宁被扬了一脸的沙子,和着脸上头发上尚没有擦干净的污水,顿时一片泥泞,好像刚从下水道爬上来一般,狼狈不堪。范子宁愣住了,窒住片刻,满腔怒火终于找到了发泄口,对着开过去的军车破口大骂。
“哪个不长眼睛的!给老子下来!你他……”
没等范子宁骂完,军车门应声而开,熊擎辉从车上走了下来,皱着眉头看着监狱内一片忙乱的景象。范子宁看到熊擎辉,马上住嘴,停顿了一瞬,赶忙用手把头发上的泥浆胡乱抹到脸上各处,让自己看着更加凄惨,这才跑到了熊擎辉的跟前,敬了个军礼。
“司令!”
熊擎辉打量了一下脸上还往下滴着泥浆的范子宁,咧了咧嘴,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刚刚监狱……爆炸了。”
“爆炸了?”熊擎辉听到,心中一惊,赶忙问道,“五号呢?”
范子宁低头,面露难色,这时施美琳也看到了熊擎辉,匆忙跑了过来。
“司令。”
熊擎辉摆了摆手,直视范子宁,“我问你,五号人呢?!”
范子宁和施美琳对视一眼,最终,还是范子宁艰难开口。
“司令,他们炸开了涵洞……跑了。”
熊擎辉闻言,饶是见惯了战场上腥风血雨、大风大浪的他也不由得瞪大了双眼,嘴角抽搐,“你,你说什么?!跑了?!”
范子宁和施美琳低下了头,熊擎辉气得胸膛都要炸裂开来,掏出了手枪,对着两人轮番比划,口中怒骂,“饭桶,都他妈是饭桶!老子今天毙了你们!”
范子宁吓得头往回一缩,不敢睁眼,正在此时,门口的吵闹声吸引了熊华辉的注意,匆忙从监狱门口处跑了过来。
“司令!”
见到了弟弟,熊擎辉心中怒火这才平息了一点,“华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了一眼范子宁和施美琳求助的目光,熊华辉上前一步。
“司令,是属下失职。”
范子宁此时也适时插话,“司令,人是我抓住的,也是我们共同商量,把五号关进淞沪监狱。但是今晚,监狱长黄忠良玩忽职守,突然失踪,特科的人将我们调虎离山,这才让五号脱逃,此事不能只怪熊副官!”
说完,范子宁给施美琳递了一个眼神,施美琳明白,自己现在和范子宁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如果他倒了霉,自己也绝不会有好果子吃,眼下唯一能仰仗的,也只有熊司令的亲弟弟熊华辉。想到此处,施美琳赶忙也上前一步,接话道,“司令,此事是我疏于防范,没有提前查到特科的动向,不只是熊副官和范科长的责任。”
熊擎辉自然不会责罚自己的亲弟弟,眼看范子宁和施美琳都主动站了出来,帮熊华辉说话,熊擎辉怒气稍缓,问道。
“黄忠良去哪了?”
范子宁赶忙回答,“黄狱长傍晚的时候说有点事出去一趟,之后……之后就失联了。”
“混账!老子非毙了他不可!”
施美琳此时觑到话口,赶忙说道,“司令,我觉得这件事不简单。”
熊擎辉看向施美琳,“什么意思?”
“这次越狱,特科显然有备而来。除了五号之外,还有一个人也不见了踪影。”
“谁?”
“卑职上周抓到的那个海外回来的工程师,李坚。”
“李坚?”
“李坚,你没事吧?”瑞德钟表行内,五号端着一杯热水,放到了披着毯子的李坚面前。
李坚摆了摆手,“我没事。五号,你这样做太危险了,万一要是……”
五号笑着打断了李坚,“李坚同志,你不要有负担,我们的组织是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同志的,更何况我们要在上海建立电台,那可是缺不了你啊!”
“请您放心,我明天就开始绘制电台图纸!”
“不要那么着急,先安心养伤,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啊。”五号拍了拍李坚的肩膀,转而直起身子,对众人说道,“各位同志,辛苦了。”
众人纷纷笑着回应,白金笑呵呵地回答道。
“是黎明的功劳,我们都是听他的计划行事的。”
顾天民摆了摆手,“计划最关键的部分还是五号,没有他,我们救不出李坚同志。”说着,顾天民举起了手里的水杯,“以水代酒,敬五号。”
“敬五号。”白金附和着举起了水杯,众人见状,也都纷纷举起了水杯,只有安阳靠在屋子的角落里,一言不发。
五号见状,也不好破坏气氛,只能笑着对大家说道,“大家今天都累了,先回去休息,注意隐蔽。”
众人应是,安阳、白金、老汪等人纷纷离去,顾天民走在最后,等前面几人出门,五号突然叫住了他。
“天民。”
顾天民站住,五号走到他身前。
“你尽快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我担心,李坚住在这里不十分安全。”
“好的,我明天就去办。”
五号点了点头,拍拍顾天民肩膀,语气赞许,“今天的活儿,干得漂亮!”
“你的牺牲最大。”
“但是没有你,我的牺牲都是无用的。”
“你敢把性命交给我,我自然会保你平安。”
五号听到笑了笑,“这是组织对同志的信任,不光是我,其他同志也是一样。”
顾天民却破天荒地摇了摇头,“同志,也分亲疏。你能布置这样的计划,是把我当成了能托付性命的兄弟,所以我才会竭尽所能。”
五号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黎明同志,这里可是上海,江湖上的那一套,可要不得。”
顾天民被五号的冷笑话逗笑了,但显然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五号见状,也不好多说,只能岔开话题。
“你的那个兄弟怎么样了?”
“不知道。”
“你不担心?”
“当然不担心,他是和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我有的本事,他都有。这次营救,他是出了大力的。”
五号有些惊讶,“他不只是一个小侦探么?有这么厉害?”
“当然。五号,我这兄弟也是名门之后,只不过如今落魄了,但本事一点没落下。我想把他发展到组织里,一来算是拉我这兄弟一把,二来也能为组织加一把力量。”
顾天民说得热闹,但五号却不置可否,“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帮助李坚同志建立无线电台。你朋友的事情,我会考虑的。”
“不是朋友,”顾天民纠正,“是兄弟。”
此时上海的天空已经泛起了微亮,黑色轿车停在火车站前的街道上,远处的站台上,隐隐有汽笛声传来。张心怡和邱月仙站在车外,杨登斜倚在车头,划着一根火柴,抽起了烟卷,目光无意识地瞥向远处——邱月仙和张心怡相对而立,折腾了一晚上,张心怡依旧是神采奕奕,脸上泛着年轻人特有的光芒和鲜活,而邱月仙虽然略显憔悴,但许是平时保养有术的原因,看起来并没有比张心怡大上几岁。两人站在一起,并不像是“母女”,更像是一对年龄相仿的姐妹。
张心怡拿出一个小包,递给邱月仙,“我放了一些钱在里面,虽然不多,但也足够安家生活了,走吧。”
邱月仙望着张心怡递过来的小包,却没有接过来,“你为什么帮我?”
“不是帮你,也是帮我父亲,我不希望他双手沾满鲜血。”
邱月仙想了想,接过了包,“想想也可笑,我做的一切,不过是不想再做金丝雀,要逃脱你爸的鸟笼。可是今天突然自由了,我反倒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了。”
“慢慢适应吧,至少,你自由了。”
“但愿如此。”邱月仙收起包,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心怡,谢谢了。”
“不用谢,我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张心怡摆了摆手,退后一步,“去吧。”
邱月仙也对她摆了摆手,转身向站台走去,没走几步,张心怡突然叫住了她。
“邱……姐姐!”
邱月仙一愣,回头看向张心怡,“怎么了?”
张心怡看着邱月仙,灿烂一笑,“我以前听过你的戏,我很喜欢。”
邱月仙也笑了,再次向张心怡摆手,走向了火车站台。张心怡目送她的背影走进站台,这才回到车上,自顾自地拉开门,坐上了后排,摇下车窗,喊站在车头瞥了她一眼、依旧自顾自抽烟的杨登。
“喂!”
杨登回头,颇有些恼火地看了她一眼,“喂什么喂?我又不是没有名字。”
“杨登是吧?”
杨登没好气地回应,“大小姐好记性,干嘛?”
“送我回家!”
“张小姐你不要太过分,我能把你送到这里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赶紧给我把账结了!几个小时就能弄完的事情,非得折腾到现在,姜生,你说怎么办!”
姜生马上回应,“师父,得加钱!”
“就知道钱!这是钱的问题么?”
张心怡眼珠一转,满口答应,“十块大洋,送我回家,没问题吧?”
杨登哼了一声,撇了撇嘴角,“我说了,这不是……”
“再加十块!”
杨登猛地转身,皱眉走到张心怡的车窗外,一把拉开了张心怡身侧的车门。张心怡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
杨登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非常绅士地扶着车门上沿,
“大小姐,请您坐在副驾,帮我指个路。”
张心怡见杨登虽然折服于自己的五十块大洋之下,但表面仍是一副正经嘴脸,忍不住噗嗤一笑,迈出车门,坐进了副驾驶。杨登向姜生摆了一下头,姜生会意,钻进了后排,而杨登自己则坐进了驾驶位,向张心怡询问道。
“大小姐,怎么走?”
“直走。”
杨登点了点头,一脚油门踩下,轿车不疾不徐地向前驶去。几人正经折腾了一天,姜生和张心怡都有些困意,张心怡坐在副驾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扭头看向杨登,却见杨登目光炯炯地盯着前方,手指轻轻叩动着方向盘,看不出丝毫疲倦之感。
看着杨登的侧脸,张心怡有些好奇地询问道,“杨……登,你不困?”
杨登摇了摇头,“不困,习惯了。”
“今天你也是在鬼门关走了一圈,怎么像个没事人一样?”
“我哪里走了一圈,撑死也只是远远看了一眼。”
“还嘴硬是吧?要是没有我,你早就被我爸扔海里喂鱼了!”
杨登闻言,扭头看向她,神色古怪,“所以你觉得,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张心怡一愣,“什么意思?”看着杨登越来越古怪的神色,张心怡心中一凛,一巴掌拍在杨登的肩膀上,“是你把我引来的?!”
杨登呵呵一笑,“可以,大小姐还不算太笨。”
“你,你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那幕《玩偶之家》开始。”
“为什么?”
“能在百乐门那种地方演话剧,张大小姐不光有背景有魄力,更重要的是,你是一个率真的理想主义者。”
张心怡一愣,不明白杨登突如其来的夸赞和自己的问题有什么关系,但是看着杨登略有些促狭的笑容,张心怡忽然回过味来。
“你的意思是我天真好骗没脑子,适合当冤大头?”
杨登干笑一声,“咳,我倒不是讽刺你,不过大体意思嘛……”
“所以你故意和我搭话,引起我的注意,然后大摇大摆地跟着我父亲上楼,让我误以为你们认识,引我过去,再故意让我发现你们要对邱月仙下手?”
杨登挑了挑眉,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没错。你一直跟着我,我也是知道的。否则我干嘛出了屋子,还要对着空气自言自语那么半天?”
张心怡杏眼倒竖,怒瞪着杨登,气极反笑,“你……奸诈!无耻!”
“算计谈不上,不过是给自己找一张保命符而已。况且,这本就是你的家事,你来插上一手,合情合理嘛。”
张心怡咬着牙质问杨登,“你就不怕我站在我爸那一头,任由他把你和邱月仙给毙了?”
“不怕。我说过,你是一个率真的理想主义者。”瞥了一眼张心怡的脸色,杨登赶忙补充,“这句绝对是夸奖,我发誓。”
张心怡依然瞪着杨登,一动不动,杨登被张心怡瞪得有些发毛,赶忙目不斜视继续开车。半晌张心怡才转过头去。杨登小心翼翼地问道。
“张小姐,咱们怎么……”
张心怡冷声打断,“前面院子门口,停车。”
杨登点了点头,依言把车开到院子前停下。院子宽敞气派,周围绿植环绕,正中间还有个一米多高的小喷泉,布局错落,算得上精巧雅致。而喷泉后二十步左右,是一座三层高的别墅,富丽堂皇,更显主人奢豪气势。
门口负手而立的下人看到张心怡的车开了回来,赶忙迎了上去。张心怡二话不说,开门就迈步下车。杨登见状,赶忙从车里钻了出来,追上张心怡。
“张小姐!结账!”
张心怡扭头看向杨登,突然诡异一笑,“没钱,欠着。”
杨登愕然,“怎么可能没钱?!张老板给我的钱被你截走了,我亲眼看到的!”
“是啊。不过那些钱我给了邱月仙,你也是亲眼看到的。”
“什么?!”杨登眼睛瞪得溜圆,“你给她的是我的那份钱?”
张心怡一脸理所当然,“是啊,我怎么可能随身带那么多钱,自然是需要向你借一点了。”
这回轮到杨登咬牙切齿了,“你那是借么?那是抢!是骗!”
张心怡看到杨登的表情,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对了,你刚刚说我性格率真、是个理想主义者,这当然没错。不过我还有一个最大的特征,你怕是还没发现。”
“什么特征?”
“记仇。”
张心怡面带笑容,得意地转身,向院子里走去。杨登下意识想要跟上,但张府的下人见状,赶忙伸出胳膊,拦下了他和姜生。杨登气急,但看着眼前拦住自己、面色不善的两名大汉,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恨恨地看着张心怡的背影越走越远,半晌,方才重重地叹了口气。
张心怡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转身,正对上杨登哀怨的眼神。张心怡心情大好,昨天胸中一夜的阴霾一扫而空,忍不住抬起了手,笑容灿烂地向杨登招了招,“钱我会还你的,至于什么时候嘛……看我心情了。拜拜,杨大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