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有西李自立于花前,后有小太监一众前往太监学堂。
这若是让西李撞见她,那真是百口莫辩。柳橙儿自知西李与东李不对付,自己又是东宫的人,眼下必须要瞒过西李的眼。
柳橙儿只能硬挤开身旁太监,随即混入了一众小太监当中,前后拥着一同去往太监学堂。
送入太监学堂的人,皆有司礼监直接督派内官监选定,此便是内官监除派置宫女外,另一件直属大事。送入学堂的太监每年要有二三百人之多,将来接替司礼监各秉笔、随堂差事的人,也多是由此选出。
太监学堂所学,市场变更,除固定几项外,其他杂学则全由学堂做讲师的老太监选定。学堂里的小太监在入学前多数目不识丁,有些还身具市井气息,学堂讲师所教也对其所好,引其入学。
就以万历年太监学堂来讲,《三国演绎》便是堂上常客。传前朝首辅张居正正是以讲《三国演义》为由与前朝司礼监掌印提督冯保相熟,互为知己,定下桃源之交。
虽然太监大多喜欢小说杂记一类,却并非主学。以柳橙儿这批新入学的来说,首要学的便是《礼记》。
相较于小说杂记,《礼记》自然是乏味寡淡,但太监们却不得不学,不得不背。礼记通篇四十九节,覆盖了后宫宫规宫礼的绝大部分,又多讲孝父忠君,正是固话太监思想必不可少的范本。只是《礼记》所载多是先秦时期礼法,讲师太监会依当朝宫规稍作修释,再读给太监们尊受。
此日,柳橙儿随大流太监进入学堂,讲师太监授讲的正是《礼记》中上君如父的篇章。
讲师太监年过六旬,这辈子从八岁起便在宫中度过,一生也就三十岁时曾随少年万历爷游过扬州,也因此在宫中有些威望。
讲师太监道:“上君如父,《礼记》中待父之礼,尔等应如是待皇上。曾子云:终身也者,非终父母之身,终其身也;是故父母之所爱亦爱之,父母之所敬亦敬之,至于犬马尽然,而可况人乎!。”
随即又道:“如说想在宫中长久以安,曾子说的这段话,尔等莫要忘记。”
也不知其他太监如何想,柳橙儿大概是一届女流,对这句话中的孝义一是听不明白,二是想不明白。当即茫茫然,有些面呆。
讲师太监虽然年迈却不老眼昏花,早就见柳橙儿细皮嫩肉的眨眼,这又见柳橙儿面呆,当即喝道:“隔三排位的小太监,你可听懂了这其中的意思?”
柳橙儿当即吓了一跳,学堂的规矩,讲师手中持的竹板可随意敲打太监,看来手上免不了要挨几板子了。
柳橙儿当即起身,话也未说,直接伸出手掌,粗着嗓子道:“请先生责罚。”
这一语倒是让讲师太监没有料到,随即拂手:“这几下板子暂且记下,尔今夜将曾子的话想明白了,明日吾再考你。”
说完这些,讲师太监又将《礼记》中酸腐的东西挑讲了一些,这才放太监们离开学堂。
柳橙儿出了学堂,可天色却已经暗淡下来,这个时辰再去西五所便不合适了。路上常有武太监经走,柳橙儿扮上太监再像,骨子里毕竟是女人,心中有鬼自然也不敢冒险为之。
长叹一口气,柳橙儿脑中思索着讲师太监教授的那句“终身也者,非终父母之身,终其身也。”
越想越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竟不由自主的在口中反复念叨起来,路上边走,嘴上也不清闲。
“曾子这句,便是胡扯了。”
忽然一个朗声,柳橙儿被吓了一跳,连忙朝声音的来源一看,却是黑夜中独掌一个灯笼,灯笼抬起映红了柳橙儿的脸,也映出了掌灯人的面。
“五皇子?”
“你是,娘宫中的宫娥?”
朱由检瞪愕,他持灯路过,见一小太监口中喃喃着《礼记》中他最不喜欢的一句,便没有忍住出声说道,可没想到这个小太监竟然是柳橙儿假扮。
柳橙儿当即跪拜,却不敢说话。
“你为何要假扮太监?”朱由检凝目一问,转而又看向左右,再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两人本位于宫后苑,若是这里僻静的所在,就是秋千亭。柳橙儿不敢多言,随着朱由检一路来到秋千亭,要是让他人看到,这一幕也称得上奇了。五皇子给太监打灯笼,一路夜星一路红。
秋千亭夜风萧瑟,朱由检借灯笼中的火点燃秋千亭灯柱上的蜡。
“你到跟我说说,为何你一名宫娥要假扮太监?”随即朱由检便直言问柳橙儿道。
此时要说,就要说到魏朝推荐李进忠上位,却被拆穿了目不识丁,要送去太监学堂深造,李进忠却不是学习的材料,想了法子让柳橙儿冒名顶替。
这事说来不大,却也不小。柳橙儿知道实话是不能说给朱由检听的,只能当即叩道:“五皇子听我慢说,小女子自幼家境贫寒,这才无奈被送入宫中做了宫娥。前些日听闻宫中太监学堂开课,我偷听了讲师傅的半堂课,十分欢喜。这才想法子弄了一套太监的衣服。
“你就借此混入学堂研读吗?未被他人察觉?”朱由检再问。
柳橙儿点头道:“去混入过两次,并未被人发现。”
如果朱由检此刻追问太监衣服的来历,柳橙儿必然无法自圆其说。以柳橙儿寿和宫宫娥的位分,就算能进的了浣衣局,也无法碰的到太监们的衣物。
好在朱由检并不在意这些旁枝末节,只道:“你这人倒是有趣的很,前些日见你身扑熏香炉,今日又见你乔成太监入学堂,有趣,有趣的很。”
几声笑过后,朱由检问道:“你再说来,你叫甚名字?”
“小女子名叫柳橙儿。”
“就连名字也起的有趣,虽不知为何你的父母会起这样的名字。我倒觉得着实让人难忘。”
柳橙儿不语,朱由检又道:“既然你热心言学,我倒觉得是好事,只是听你说自己基底不深,恐怕学堂里的东西,不懂的居多吧。”
柳橙儿颖首轻点,微微道:“我识字不多,也就略略能听明了讲师所说的,可深意却不能体会。”
“这也难怪,我倒有个主意。”朱由检随即便再道:“日后你若所学有不懂的便来秋千亭等我,戌时二刻后我自会来秋千亭找你。”
“五皇子,这怎么好?”柳橙儿心里吃惊,没想到朱由检非但不打算将她上交内宫局惩处,反倒还要教她文理,柳橙儿连忙施礼拒绝。
朱由检却已经笃定主意道:“学问本就是你问我答,相互教研。我一个人在书堂也只是苦闷读书而已。”
“五,五皇子我有句话不止可否问您?”
“但说,我不忌讳。”
“五皇子说一个人在书堂苦闷读书,为何不与皇长子一起呢?”柳橙儿也不知为何有此一问,却就憋在心中不问不快。
听朱由检沉声不语,柳橙儿知道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正欲告罪,却听。
“我道是谁在秋千亭里点灯,原是检哥哥。”
一两眼观瞧,三四步信走,话甫落,乐安公主倩影入内,同进了秋千亭。
见一旁有个小太监,便玩笑道:“检哥哥可真有闲情雅致,与小太监一同秋天亭里戏坐,他是哪宫哪院的?”
乐安公主自幼好玩,宫中除了太监也没有其他玩伴,所以欺辱太监的劣事没有少干。
朱由检当即庇护道:“这是随我读书研墨太监,速给我的媞妹妹行礼。”
禁城东西六宫的青砖道两侧各十步就有一盏烛灯,每日有太监直接点管,而宫后苑则只在溪边装有烛灯一座,以示警惕。所以各宫来人经过宫后苑,都会领灯笼一支,这才能看起方向。
这夜月色白皙高挂,倒是能看清路面,可乐安公主这抹黑而来,也着实胆大。
不行李还好,行礼这时,乐安公主正与柳橙儿双目对视。当下乐安公主就认出了柳橙儿,而柳橙儿自然也是心虚。
却听朱由检问:“黑灯瞎火的,你来宫后苑作甚?”
乐安公主这才回过神来,莞尔一笑:“天色见晚,娘亲还未回来,听说还在群芳亭里,我这才来找娘亲。刚看秋千亭里有星火,还猜是怎么回事,没想见到检哥哥了。”
说罢,乐安公主再看柳橙儿一眼道:“检哥哥定是在赏月咏诗,我也没有这等兴趣,便不打扰了。”
说完,乐安公主退出秋千亭去。
朱由检随即对柳橙儿道:“我这妹妹别看比我小上一岁,却是谁都惹不起的。你假装太监可别让她撞破了。”
柳橙儿心中暗苦,看乐安公主方才表情变化,已是当场认出她了,只是不知为何没有点破。
“也是时候了,我们便一同回寿和宫去吧。”朱由检随即一说,柳橙儿跟随其后,再次五皇子掌灯,两人同回寿和宫。
乐安公主远处红光灯火,知道是朱由检和柳橙儿已走,这才又返回到秋千亭中,独坐秋千之上前摇后摆,喃喃一句:“李进忠,你现在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