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我就是应该这样,不需要醒来,不需要食物地,睡一辈子。
蛋白质粉,是用来治疗我的坏胃口的。
口服液,是用来治疗我的坏心情的。
抽屉里那些细长的小胶囊,是用来治疗我的坏牙龈、坏神经系统、坏关节、坏睡眠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身体变成了一台勉强运转的机器。能坏掉的部分全部都坏掉了,只剩下一颗跳得异常缓慢的心脏,像个过时的发动机,还在不甘心地突突跳动着。
我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厌弃我自己。
我讨厌我的长相,它一点也不由着我,越变越像另外一个人。尽管我已经很久没有替她擦过相片,也没去墓地看过她,可我确信我到死也不会忘记她的模样。我讨厌那些关心的语气,让我感觉自己的弱小和无能。我甚至试图变坏,让我跟以前不一样,这样便可以拥有一些另类的元素冲淡原本的自己。我讨厌照镜子,一个人在卧室洗澡的时候,我必须用那块大大的白色浴巾把整个镜子蒙住,才能安心打开莲蓬头。
我不关心青春痘,不关心名牌衣裙,不关心韩剧,不关心演唱会。
我的十八岁,像一个长长的晦涩的梦,或者说,是一道长长的单调的走廊,而我是一颗迷路的尘埃,穿越所有迷惘的细节和单调的曲折,最终抵达不可捉摸的远处。
如果我睡着了,请不要叫醒我。
——选自莫醒醒的博客《我一直在睡》
1
莫莫,莫莫。
那天黄昏,我的耳朵出现幻听。我一直听到有人这样在叫我,那是一个低哑的男声,带了些微的绝望,在我的耳边低回不已。我推开小阁楼的窗户,发现天要下雨了,风肆虐地吹起,乌云涌动,一片一片地聚集,前一秒钟还是橘黄色的天空像是被谁忽然扯上了一张黑色的幕布,就要开始它惊天动地的演出。
我踮起脚尖,再把头往下探,就看到了他。他盘腿坐在地上,很奇怪的发型,低着头,两只手不知道在忙着什么。我很是吃惊,呆呆地望着那个微小的人影,努力想看清楚他到底在鼓捣什么。忽然,一阵奇异的大风刮了起来,小阁楼的旧窗户发出扑棱棱的可怕声响。就在这时,我看到许多只像蜻蜓一样的五彩斑斓的东西从地面腾空而起,趁着大风和卷起的沙尘往上升,片刻间已经在我的眼前飞舞。零星有几只飞得极高,一头撞击在窗边又坠了下去,有一两只直接飞进了我的阁楼。我抓住其中的一只,发现竟是只彩色的纸飞机,造型很独特,飞机翅膀上用彩笔写着一行小字:MOMO我爱你。
我敢保证,它们至少有几百只!
我关窗户的时候雨点已经迅疾地落了下来,那些“蜻蜓”,我能够猜到它们的命运,被打湿的双翅,跌落在寻常的泥土地,一定是心灰意冷。
像我。
门铃就是在这时候响起来的。
我略怔了一下,捏着那只纸飞机,光着脚跑到楼下。透过猫眼,我看到路理。他穿了一件大大的白色条纹T恤,背着他的大书包,手里握着一把伞,像是刚刚远行归来。
我拉开门。他冲我微笑,进屋,然后问我说:“怎么光着脚?小心着凉。”
“噢。”我说,“忘了。”
他打开我家的鞋柜,熟练地从里面找出我的拖鞋对我说:“穿上它吧。”
我把脚套进鞋里,转身往楼上走去,他一直跟着我。雨越下越大了,我上了楼才发现窗户竟然没关好,雨水已经打湿了窗前的木地板。我扑上去,手忙脚乱地关窗,可是插销怎么也插不上。他走上来拉开我说:“我来,你走远些,别弄湿了鞋子。”
奇怪,在我手里怎么也关不好的窗户在他的手里一下子就听话了。他关好窗,退后一步,弯下腰来,在地板上捡起一样东西问我说:“这是什么?”
那是刚从我手里掉下去的纸飞机!我急忙去抢。纸飞机沾了地上的雨水,有点潮,我一扯,扯过来一半,可是那行字是写在另一半的翅膀上的。路理摊开手掌,那行小字应该在他眼里一览无余。
我把那半张潮潮的纸捏在手心里,无措地站在路理对面。好在他并没看出其中的端倪,只是问我:“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叠纸飞机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正在这时,我听到一个用力发出的声音。
“莫莫!莫莫!”
那声音就像是从遥远的山上发出的,传到我的耳朵里,却依然那么清楚,甚至有点震撼。我的心里突然麻麻的,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头脑好像空白了。就那样呆立了几秒,我转身从窗户往下看去,雨水把单薄的玻璃浇得一片模糊,简直像有一根巨大的水管直直地从上而下喷在窗户上。但我依然可以看到一个穿着单薄的人在努力挥舞双臂的样子。“莫莫,莫莫”的声音还在不断传来。
是他,阿布!他又疯了!
我从路理手上夺过他还没来得及放下的伞,就往楼下冲。
“你干什么,醒醒?”路理追下来问我。
“给他送伞!”我说。
我光脚换了球鞋,跑到楼下,大雨如注,天空像是被谁无端挖去了一个洞,哭得天昏地暗。我看到阿布站在雨里继续挥动着他的双臂,像一个失去控制的木偶。
我把伞撑开来,大声喊他的名字。他惊讶地转头,看到我,直奔了过来。他站在楼道口呆呆地看着我。他的全身已经被雨淋湿,刘海很滑稽地贴在额头上。不过说真的,他这个新发型真是失败,让记忆里的那个阿布荡然无存。
“回去吧。”我把伞递给他,“这样淋雨你会感冒的。”
“你肯下来!”他把伞接过去,收起来,用激动的语气对我说,“你居然肯下来?”
雨太大了,我退后一步,让他可以站得进来一些。他果真上前了一步,局促黑暗的楼道让我稍许有些不安。他又上了一步,我无处可躲了,只好上了一级楼梯。这样,我们可以有差不多的身高,我看着他的时候,不必艰难地抬起头来。
“我做的飞机,你看到了吗?”他说,“我做了五个晚上,用的是我自己发明的高射炮,如果有合适的风,可以全部飞进你的窗户。”
“谢谢你,阿布,”我说,“你快回家吧,我要上去了。”
“莫莫,你等等!我明天回北京了,”他朝我大声喊,“晚上可不可以一起玩?一次也不可以吗?我保证,我什么也不会做,也不可以吗?”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悲伤,像是遇到了极度不如意的事情。虽然我不能确定这样的悲伤是不是一定与我有关系,但我在他那样的表情里,心莫名其妙地就痛了起来。
“我真的很喜欢你。”他放低声音说。
我耳边的幻听又来了,莫莫,莫莫,不知道是不是他在心里喊着我的名字。我转身往楼上飞奔,他扑上来,抓住我的胳膊不肯放。
“我真的很喜欢你!”他大声地重复,手上的力道一点儿也没松减。我试图挣脱,但是无用,如果此时我爸爸从这里经过,我就只有死路一条。
“你放开她!”就在这时,路理的声音从楼上响起。
阿布却抓得我更紧了。
路理一步一步走到我们身边,微笑着对阿布说:“就算把她的手臂拉掉,你觉得有用吗?”
“一边去!”阿布说,“这是我跟莫莫的事。”
“她的事就是我的事。”路理冷冷地说,“你最好马上放开她。”
“如果我不呢?”阿布说。
他话音刚落,路理的拳头已经直直地打向了他的脑袋。阿布哀叫一声,松开我,用双手捂住了他的脸。
“上楼。”路理唤我。我仍在迟疑中,他已经伸出长长的手臂来揽住了我的肩。我身不由己跟着他往楼上去,在楼梯的拐角处,我转身的时候,廊灯忽然亮了起来。我情不自禁地往楼下看了一眼,阿布正拿着我给他的伞,用金属的伞柄用力地戳他自己的肚子,一下,一下,又一下。
我想尖叫,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路理扭过了我的头,不许我再朝下看。
他居然……打人。
那天夜里,我又失眠。
傍晚下过雨后,空气就变得格外清爽。我把空调关上,七点就躺到了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安睡。我迟疑地从枕头下把那个好久没有拿出来的玻璃沙漏拿了出来。
天色还没有完全地暗下去,天空最后一缕霞光斜斜地射进窗户,把白色的沙漏照得像个神奇的宝盒。我把它握在手里,闭上眼,对自己说:“睡吧睡吧。”多少个难眠的夜晚,我都是靠它勉强睡着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我一闭上眼,就能看到眼前一把阴沉沉的伞柄,一下一下地朝着一个人的身体扎过去。我全身一抖,睁开了眼。
他会不会很痛?
我的心突然狂跳不已。我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屋子里的一切寻常如是,只有窗外高高低低的蛙鸣此起彼伏地传来。按照以前的经验,如果睡前我的情绪得不到平静,到半夜时,我多半会饿醒。我把沙漏重新藏回枕头下,开始慌乱起来。
幻听又来了,我试图塞着棉球睡,可是那声音还是依然不断传进我的耳朵。我又试图打开窗,蚊子趁机飞进来,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我把桌上的书倒在地上,又重新整理了一遍。我戴着耳机听英文磁带,可是我发现复读机已经没电了。我到楼下开了电视机,可是这个时间段除了无聊的连续剧什么也没有。
现在似乎不是睡觉的时候。
可是我却快要崩溃了。
我是在九点时做出的决定,我要出门走走,也许只是散散步,也许是散散心,总之,我不能待在家里。
我光着脚走下床,胡乱换了身衣服就下了楼。爸爸今天出差回来,但这个时间他应该还在火车上。餐桌上放着半碗稀饭,路理走之前我吃下了半碗,我记得我一面喝粥一面听他像我爸一样地唠叨着说:“能吃的时候就尽量多吃点,实在吃不下就算了,少吃多餐,不要强迫自己的胃。”
我就把筷子扔掉了。
他却笑着说:“小脾气又犯了?”
我哪有什么小脾气。我可不想在他面前有什么小脾气。我把碗一推说:“过两天就开学了,开学前你要是忙,就不用来了。”
“开学后呢?”他问。
“你高三了,会很忙的。”我说。
“我相信你自己能跟上进度的。”他很狡猾,并不正面与我对话,只是说,“不过你一定要注意身体,这是最重要的。”
我送他出门的时候雨已经完全停了。但我还是找出一把伞来给他,他把伞放回鞋柜,吩咐我说:“把门锁好,睡觉的时候空调温度不要太低。”
“好。”我看着他,并没有立刻关上门。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他问我。
“以后,不要打人了。”我说。
他咧开嘴笑,挥挥手下了楼。
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对我这么好?
现在的他,不知道会在做什么呢?复习,上网,或者和家人聊天?其实关于他的生活,我一点儿都不了解。我看着我的脚,我居然又忘了穿袜子,不过我不想再爬上阁楼去,于是我仍然光脚穿上我的球鞋,把门轻轻合上,下了楼,走出了院子的大门。
我走在街道上,万家灯火。身边有一个小孩子一歪一歪地走过,父母在身后紧跟着。他天真地捏一个棒棒糖在手里,给妈妈尝一口爸爸也尝一口。他们是出来散步的。
从那个不愉快的夜晚之后,我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再走过夜晚的街道了。在我的记忆里,我,爸爸,还有白然,好像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夜晚。记忆变成空白,遗憾就会像绳子一样捆住你的心。我在街头踯躅了好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想去天中看一看。虽然我是那么讨厌这个学校,它有着最古板和严肃的教学楼,每个教室里都武装着那么多先进得可怕的多媒体设备,连走廊都是直线形的,但是,离开它一个暑假,我居然有些想念。想念“天一中学”那几个又大又耀眼的金字,不知道它在夜色里,是不是依然显得又神气又威严呢?
我不自觉地往天中的方向走去。
大约半小时的样子,我就到了那里。电动门像是为我特意留了一道缝。我一侧头,就直接走了进去。天中的建筑群在蓝色月光下,像个巨大的黑色城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一点都不害怕。在高高的阶梯之上,亮着一排暗暗的廊灯。廊灯的灯光是凄惨的白色,一厢情愿地照着紧闭的玻璃大门。
我依然记得,当我第一次推开它走进主教学楼的大堂的时候,是怎样的诚惶诚恐以及难以自持的激动。我依然记得,当那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打出“欢迎新同学”五个漂亮的楷体大字的时候,我又是怎样的感动到窒息。我似乎就是在那一刻下定的决心,刻苦努力,做一个好学生,凭自己的能力考好分数考好大学,然后默默地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白然也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和过去做一个彻底的决裂。
就在这时,整个“城堡”忽然铃声大作。哦,十点,这是晚自习的放学时间,就算放假,铃声从来都不休息。我站在操场上,灰色长裤里忽然灌进一股凉爽的风。我抱着双臂,情不自禁地朝着花蕾剧场走去。
我走过小花园,绕过橘林和假山,来到小路上。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曾经在这里遇到过他。那天下着小雨,他把手里的一叠A4纸给我当避雨的工具。从第一次见到他,他的眉间就给我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许前生,也许来世,我都注定要认识他。只是,他和我不应该有任何交集,就像那次在医院里,米砾说的那句话,成为我心里翻不过去的一个坎。暑假过去,我跟自己说过一百次,等暑假过去,这一切就该结束了,不是吗?
我思绪混乱地继续走着。可是还没走到路的尽头,我就发觉有些不对劲。又没有风,前面的草丛却发出沙沙的声音。我又侧耳听,应该不是什么松鼠之类的动物,因为我分明能听到人声,好像在说:“闭嘴!”
我天生落脚轻,如果寻常夜晚走路,很少被人听出声。我心跳得异常快,可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却选择了继续轻手轻脚地往前走,循着声音,一步一步地挪动。借着月光,我分明看到在靠近树丛的地方有几个人影。这一带的树草长得相当繁密,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树杈,才可以勉强看到不远处的情况。
我定了定心,才看到,那挣扎作一团的是两个男的和一个女孩子。其中一个男的用一只手钳住女孩的两只手,把大腿搭在那个女孩的肚子上。我知道这是一种威胁,如果女孩出声,他就要用力地抵下去,这样必然疼痛难忍。另一个男孩飞快地扇了还在挣扎的那个女孩一巴掌,很轻易就把她的外套扒了下来。
女孩的一只金色皮鞋在她双腿用力地挣扎中被甩出去好远。
那只鞋我很熟悉。
因为这个女孩子,曾在初三的时候,穿着这只鞋,用它的后跟狠狠地踩过我穿着露趾凉鞋的左脚。
她是蒋蓝,没错。我听到她熟悉的声音,还有从没自她嘴里听到过的可怜的请求的语气。
“求你们,求求你们,不要玩真的,求你们了……”
我不自觉地缩了一下自己的左脚,心越跳越快了,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不远处的蒋蓝用尽全力向后仰起自己的头。她紧闭着眼睛,妆早就花掉,头发乱七八糟,像一只快要死掉的鸟。她的声音还在我耳边萦绕。她一直不停地低声求他们,可他们并没有住手的意思。我看到她的裙子,也被扔在了地上。她乞求的声音渐渐变成了呜咽,渐渐听不见。
就在这时,我再也忍不住地,在树丛这头大声喊了一声:“保安!”为了制造更多的动静,我甚至捡起一块砖头,用力地扔向远方。
我想过了,如果他们冲过来我就大声喊救命。除此之外,当时的情况,真的不容许我想更多。
幸运的是,他们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就飞快地爬上高高的栅栏,像两只被追赶的野狗一样不要命地从高高的栅栏顶端跳了下去,一瘸一拐地跑掉了。
我拨开树丛走到蒋蓝身边。我蹲下来,还没有想好该问她什么。她却从地上一下子坐了起来,伸出手慌乱地摸自己的脸。我这才看清楚,她的右脸上有一道又长又粗的指甲划痕。她摸到了血,大惊失色,一边喃喃地说“毁容了,毁容了”,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圆镜子,照了自己一眼,尖叫了一声,立刻把镜子扔得老远。她蹲在地上,不顾自己乱七八糟的衣服,以及被扯得乱七八糟的发型,甚至只穿了一只鞋,就捂着脸哭了起来。
她说话的声音很尖利,就连哭声都一样。我站起来,到远处把那只伤害过我的鞋捡起来,放在她脚边,就准备走。
没走两步,她却突然对我的背影大喊:“莫醒醒,站住!”
我回转头,发现她动作真快,已经把裙子都套上了。她“噌”地站起来,飞快地把脚套进那只耀眼的鞋里,伸出尖尖的食指指着我说:“要是你敢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老娘死都不会放过你!”
或许她连自己现在丑成什么样都不知道,居然还有心情跟我发飙。我只是用冷静的语气对她说:“去洗把脸吧,以后和男生玩的时候,不要穿那么低领的衣服。”
她没再说话,而是下意识地护住自己露在外面的那只肩膀。
这是我再次回头时她做的最后一个动作。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动作让我觉得有些酸楚。我忽然觉得今晚的蒋蓝和以往不同,虽然她还是那么神经质,还是那么嚣张,可是却比她被泼得满头是水的那时候,比她想在路理面前邀宠却落得灰不溜秋的那时候,比任何时候,都要落魄、卑微,一文不值。
我居然救了她,老天爷。
2
那天,我是跑出学校的,然后一路跑回了家。
我还是有些后怕的,如果那两个男生不跑掉,对付我和蒋蓝,也应该是没有问题,那么晚了,谁会去那个鬼地方呢?所以说,这个世界上的事往往就是如此的不可思议,命运早就被躲在暗处的手安排好了,只是我们自己从未察觉。所以说,我也完全没有预料到在家里迎接着我的那场风暴。
站在楼下的时候,我抬腕看了一下我的手表,已是晚上十点半,估计他应该到家了。如果他问我去了哪里,我该如何撒谎才好?我一面想着一面三步两步地上了楼。我没有按门铃,而是直接用钥匙开的门。门一推开,一股浓重的酒气夹杂着烟味扑鼻而来。茶几上摆了两瓶二锅头,一瓶倒在桌上,一瓶放在茶几的边缘,摇摇欲坠的样子,不过都是空的。怀里还抱着半瓶酒的他,半躺在沙发上,不知是醒是睡。
他又喝酒了!
只是,按时间算来,他到家应该才一小会儿,怎么就能醉成这样?
我快步走进去,先把空调关了,再打开窗。
随着夜晚湿热的空气一下子涌入,让人恶心的酒味终于被慢慢冲淡。我疲倦地把满满的烟灰缸冲洗干净,又把空掉的酒瓶扶正,放到了桌脚。这才走近他,把手伸向他怀中的半瓶酒。
“别跟我抢。”一直没说话的他突然开口,而且声音毫不含糊。
“你怎么又喝酒了?”我握住酒瓶上部,想把它抽出来,可是怎么用力都不行。酒瓶被他用十倍于我的力气按在胸前,好像要把整个酒瓶按进他身体里去。我只好缩回了手。
他忽然扬起头,在从窗口渗进来的惨淡的月光中,用一种憎恨的目光直视我。他的眼皮是肿的,整个脸部都是紫红色,眼珠浑浊,布满血丝,凄厉而憔悴。他的确是喝醉了,而且不是一般的醉。
我从未见他有过这样的眼神。无论是对白然、对我、对许琳,甚至对外人、对白然去世后说风凉话的那些邻居们,他都从未有过这样的眼神。
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是一个忠厚得有些窝囊的男人,从一个誓死保卫祖国的志愿兵到退伍后成为一个事业单位的小科员,事业上毫无起色,继而结婚生子,买菜,做饭,直至丧妻,性格才变得有些孤僻。现在虽然辞职,做着一份看上去还算不错的生意,骨子里却依然改不掉前半辈子的懦弱和善良。
所以,当他这样看着我的时候,我简直是有些呆住了。我能看出他的哀怨,却不知道这哀怨从何而来。我只好在客厅里装模作样地忙碌,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罪孽。”他突然用他沉闷而低哑的嗓音说了这样两个字,接着从沙发的背面缓缓掏出一张巨大的黑白相片。
是他和白然的结婚照!我习惯性地抬抬头,原先挂照片的地方果然是空的。他把照片举到我面前,白然那张巨大的骇人的笑脸紧紧贴着我的鼻子。他还在把照片往前推,一边推一边粗声粗气地对我说:“道歉,你要道歉!”
我的全身像过电一般地颤抖了一下。我用力把照片一推,站起来大声说:“你真的喝多了!快去睡吧!”
“你对不起她。”他的手一松,照片滑落在地上。白然躺在地板上,在那层薄薄的灰尘后面,依然笑得那样无耻而寂寞。他珍惜地抱着那瓶二锅头,突然纵声大笑。这种笑令我窒息,我手足无措地把窗户噼里啪啦关上。他在我身后继续说:“关窗户!你关什么窗户!不该让别人知道知道吗?你害死自己的妈妈!你这个罪孽!”他用一种陌生而嘲笑的口吻说完这些,又一次笑了起来,只不过这种笑声转眼就瓦解,变成了干涩的呜咽。
我艰难地转回头。他把自己手中的酒瓶朝我扔过来。我没有躲,酒瓶却没有打中我,而是砸在地板上,早就过时的旧地板上又多了一道新的划痕。我摇摇晃晃地俯下身去收拾玻璃碎片。他又伸出一根手指直指着我大喊:“住手!你这个罪孽!罪孽啊!你说,我上辈子欠了你什么!欠了你什么!我大半辈子的人生,大半辈子都毁了,都被你毁了。你把我送到你妈妈那儿去!你把我送到你妈妈那儿去!”他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一边从沙发上滚下来,膝盖在地上迅速地移动,碾过玻璃碎片,朝我的方向挪来。他握着拳头举着自己的双手,仿佛在等待我用手铐把他铐起来一样。他把拳头送到我的眼前,晃着它们对我喊:“然然,然然,带我走吧,然然!”
他逼近我以后,我才发现他真的在流泪。眼泪从他纵横的皱纹里不知不觉、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他头发蓬乱,衣着肮脏,潦倒异常。我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我其实并不是很生他的气,相反,我真的很想把这样一个受伤失常的爸爸搂住,和他一起大哭一场,可是他却掷地有声地对我喊着她的名字。
然然,然然。
一声又一声。
然然!哼,你可曾知道,她的灵魂从未系在你和你的女儿身上?你可曾知道,她在死的那一刻是那样快活而甜蜜?她有多么不堪你和我的重负,她有多么解脱而放松,而你可曾知道?哦,不对,你应该知道,不是吗?你了解一切真相,不是吗?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欺骗你自己呢?
想到这里,我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爬到那幅巨大而肮脏的黑白照片旁边,举起了它。我站起身,把白然的脸转朝地面,用尽全力高举起它,把它摔在了地板上。
我不愿看到她的脸,无论是破碎还是完好,一分一秒都不愿。
那一刻,我脚下的地板有些轻微的震动。
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破碎声之后,我的耳朵里仿佛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我只看到他抱着酒瓶半躺在地上。我没有听到他的哭声,也没有听到桌脚的酒瓶倒地的声音。我只是飞快地跑上了楼,把我的房间锁了起来。
这一次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我只是很累。我躺在我的小床上,从阁楼的小窗户里,数着那些飘过的云彩。
一朵,两朵,三朵,每一朵都被太阳染得鲜红,那么醉人。
死一般的沉寂之后,楼下终于传来惊天动地的声音。我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我也不愿意去猜测和关心。我只是数着我的云彩,一朵,两朵,三朵,四朵,朵朵鲜红,朵朵醉人。
其实到第二天我才反应过来,那是夜晚,哪里会有什么云彩呢?我也是疯了,真的疯了,被他们逼疯了。
这是迟早的事。
那晚我睡着的时候不知道是几点。很奇怪的,我在梦里梦到许琳。她穿得像个新娘子,头发剪得很短。她伸出手来摸我的脸,人却忽然消失在空气里。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在敲我小阁楼的门,一面敲一面低声唤我的名字。“醒醒,醒醒。”
我挣扎着爬起来开了门。路理弯腰进来,看着睡眼惺忪的我说:“都中午了,你怎么还在睡?”
我理了理凌乱的睡衣,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问他:“几点了?”
“十一点半。”他说。
噢,我居然睡了这么久。
我忽然想起来。“你怎么进门的?”
“你爸开的门。”路理说,“我和许老师一起来的。”
我跑到门边,想探头看看楼下的动静。路理在我身后说:“许老师是来告别的,你知道吗?她调到省里的一所学校去了,明天就走。”
“什么?”我大惊,忽然明白他昨天醉成那样的原因了。
他是爱她的。
“那边邀请她很久了。她到今天才做决定。”路理说,“我先下去,你换了衣服快点下来,今天中午我们到外面吃饭,给许老师饯行!”
阁楼的门重新被关上了。我坐回我的小床边,心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她要走了,他喝成那样。他和她是不是再也不会有故事了?这难道不是我一直盼望的结局吗?可为什么它真正来临的时候,我却不堪承受了呢?我想起他昨晚骂我的样子:你这个罪孽!罪孽!!我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只是在借白然开口。他生气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我的存在,而让他不得不和他心爱的人分飞天涯,不是吗?
想到这一点,我差点要跌坐到地板上去。
罪孽!罪孽!他骂得没错,不是吗?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咬着牙对我说:“我也要有我自己的生活。”哦,谁能告诉我,我该如何安排我自己,才能不影响到他的生活呢?
我坐在床边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我换好我的衣服下了楼。我并没有看到他,只看到坐在沙发上的路理和正在埋头扫地的许琳。许琳果然换了新发型,不过不是剪了短发,而是烫了头发,让她看上去更年轻更时尚。
“我爸呢?”我问。
“他在里面换衣服。”路理说。
许琳的动作很快,只不过短短时间,我家地上除了划痕什么也没有,到处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谁也看不出昨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又抬头看了看那个放照片的墙壁,只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钩子还在那儿,像受了一个很大的委屈。只是照片不在了,不在了也好,未必有多少人愿意看到它整天挂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打开房门走了出来。他穿了一件以前我从来没见过的衬衣,崭新的淡黄色的,穿在身上,也显得年轻些。
“我还有事,不去吃饭了。”他说,“我把你们送到饭店就好。”
谁也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气氛忽然变得很僵。我看到许琳笑了一下,然后问他说:“忙成这样,连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吗?”
他把脖子昂起来,装出很酷的语调说:“你应该早说。”
傻子都听得出来,他话中有话。
许琳沉默了一下,从沙发上拿起她的包。“既然这样,那我看就改期吧。”
“等下!”我拦住许琳。
“有什么事吗,醒醒?”她问我。
我觉得我们都没有再装下去的必要了,这样的日子过着,我累,他累,她也累,兴许连死去的白然都会觉得累,不是吗?于是我清了清嗓子,用尽量清楚的语气说道:“你们结婚吧,我可以离开这个家。”
“你胡说什么?”他上前一步,像是要揪住我的衣领。
我则后退一步,更大声更清楚地再说了一次。“你们结婚吧,我可以离开这个家。”
“闭嘴!”他是真的生气了,脖子上青筋直冒,用手指着小阁楼,大声地冲我喊道,“你给我闭嘴!你给我滚到楼上去,去,上去!”
“你别吼孩子!”许琳插话。
他们真是奥斯卡最佳男女主角。
“我现在就滚。”说完这句话,我迅速地跑到门边,弯腰套上我的球鞋,拉开门就跑了出去。
我受够了他们这种把戏。喝醉,离开,双簧,吵架,不就是要结婚吗?结结结!不就是我多余么,我消失行不行?我滚行不行?
我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夏天正午炎热的大街上埋头疾走,没有方向,不能思想。哦,白然,如果你在天之灵看到此情此景,到底是该笑,还是该哭?
我真替你为难。
3
那一天,我在街上走了多久,他就跟了我多久。
当我终于在西落桥的桥边停下脚步的时候,阳光已经晒得我睁不开眼睛了,我只是觉得很累,需要休息一下。我伸手摸了一下自己头顶的头发,出奇的烫。我站在西落桥上看西落河,浓浓的绿色河水,恶臭冲天。我在浑浊的河水里依稀看到自己有些红的脸颊,却没想到倒影里还有另外一张脸。是的没错,我转头,惊讶地看他。我真的不知道,原来他一直跟在我后面。
他的胳膊搭着扶手,把一瓶一看就知道冰过的冰红茶推到我面前,用它碰了碰我的胳膊说:“来,喝点水再走,不然会中暑的。”
他看看手表,朝我扬扬眉毛,用一种赞美的语气说:“一小时四十七分钟,原来你是运动健将。要是校运动会有竞走这一项目,我看冠军非你莫属!”
这个时候,我完全没心情接受他的调侃。请原谅我,现在的我,对他,虽然不算恨,却也实在谈不上信任,特别是在他亲眼目睹了那一直无人知晓的私密以及我和我父亲的失态以后。我甚至怀疑,从第一次见面时他偷听到我和许琳的对话起,他就明白了一切,可是他却掩饰得那么好,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起过。
现在他站在我面前对我微笑,就好像向我表明他是神,对于那些隐瞒在我心里许久的泛潮的秘密和想法,他早已经一览无余,心中有数。所以我的一切行动和语言,在他眼里都显得笨拙而多余了。
谁能保证他对我从来没有从心底里有过一点鄙视呢?我怀着说不上是逃避还是辛酸的心情,没有接他的水,而是埋着头往桥下冲去。他紧跟着我下来,在我身后大声对我说:“这里很脏,我们能不能离它远一点?”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巨大的吊车,正把满满一车的垃圾从半空中倾倒在一个巨大的场子里。桥下真的很脏,不知道从何时起,这里已然变成了一个垃圾场。
这里没有风筝,没有香樟树,没有竹林和花丛,小房子都被推倒了,残垣断壁依稀可见,在正午酷辣的阳光里,像一个个经历战争后留下的废城垛。我捂住鼻子退后一步。他拉住我的胳膊,一直把我拉回到桥上,把冰红茶的盖子一把拧开来,用命令的口气对我说:“喝完它!”
我还是没伸手接。
他笑着说:“你是想离家出走吗?”
我不打算理他。
他继续说:“或许你该学学米砂,她离家出走的时候可是装备齐全,连指南针都没有忘掉。”
是。我知道这是他一直想说的话。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要和谁一样。我跟别人也没有办法一样。我的家,我的病,我的现实,把我逼得狭隘、易怒、小心眼,毫无可爱可言。可是他为什么要跟着我,为什么要忍受这些,为什么明明洞察一切,还要故作糊涂?我看他病得比我还要厉害。
“好了,别闹了。”他说着,已经把瓶子放到了我的唇边。他的语气出奇的温柔,身子靠我很近。我们的姿势看上去很暧昧,不巧的是,旁边正好有两个女孩子经过,我的心理作用又作祟了,我总觉得她们好像就是天中的。她们走得很慢,用看马戏的眼神看着我俩。我可不想再成为校园新闻的头条,只好把瓶子从他手里抢过来,靠在桥上,一口气将水喝了个干净。
他很满意地看着我,问我:“还需要来一瓶吗?”
我摇摇头。
“我带你去麦当劳吃点东西。”他说。
“不。”我倔强地说。
“我也饿了。”他苦着脸说。
我这才想起来,已经快下午两点钟了,他也没有吃午饭。可是我走得匆忙,身上一分钱都没带。不然,请他吃顿饭也是应该的。
“我可以借钱给你请客。”他明明洞察了我的心思,却装作一脸无意。我偏偏不想收受,继续看着自己的脚尖无动于衷。
他接着说:“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些关于许老师的小八卦,兴许你会愿意听。”
好吧,我投降。
当然吸引我的不是什么八卦,我太累了,也太饿,我急需要吃点东西,更重要的是,我不能再和他一起站在大街上丢人现眼。万一他再做出什么“喂水”的惊人举动,我怕是会被他的“路粉”们集体追杀。
我和路理坐在麦当劳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午后的阳光像被一把小勺子盛着的蜂蜜,又甜又腻地倾泻下来。我们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他买了一大堆东西,鸡翅、汉堡、薯条、苹果派……我的肚子像一座空城。我觉得我饿得就快要停止呼吸了。我只想飞快地解决掉它们,但我没有动。我怕我一动就会像上了马达的机器,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
“我跟许老师发过信息了。”他说,“吃完后,我就送你回家。”
“不。”我说。
“呵呵。”他笑,“好吧,那我就继续陪你竞走。”
我盯着一桌子的食物干巴巴地说:“你不必管我。”
“那怎么行?!”
我反问他:“怎么不行?其实,你完全不必为了你干妈讨好我,许琳不欠我什么,是我自己的问题!”
他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这里冷气很足啊,你怎么还冒汗?”说着,他拿了一张餐巾纸,伸手替我擦额头上的汗珠,我想要躲,却没能躲开,因为他的手迅速地跟了上来,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了她。她穿着牛仔裤和绿色T恤,低着头,跟在米砾的身后。他们正推开麦当劳那扇沉重的玻璃大门,往里面走来。
哦,我的米砂。
从我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法把我的眼光从她的脸上再移开。
已经过去多久了呢?那张无忧的充满快乐的脸,那双一度因为得到爱情而充满娇羞的大眼睛,那个难以计数的脆弱时刻我唯一赖以依靠的怀抱,那段因为疾病和是非差一点崩溃的日子,那些曾经相互安慰、相拥睡去的十七岁的夜晚,它们仿佛已经在生命里失踪很久,却因为这一个熟悉的身影重现在我面前,而猝不及防地、无可拒绝地在我面前一一闪现。我心绪错乱,手一抖,险些把面前的杯子碰掉在地上。路理把替我擦汗的手缩回去握住杯子,问我:“你怎么了?”
就在这时候,米砂也看见了我。
哦,她终于看见了我。
大约几秒钟后,她直直地走了过来,习惯地一歪脑袋,用一种听上去非常轻快的语气跟我们打招呼。“嗨,醒醒,路理,你们好!”
此时此刻,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就在我着慌地想用手背擦掉它的时候,米砂迅速地坐到了我身边,拿一张麦当劳大大的餐巾纸,捂住了我的眼睛。
“不许哭。”我听到她说,“不许。”
我闻到她身上的清香,那是茉莉花和雏菊交织的味道,那是很高档的洗衣液和洁肤皂一起搓洗出来的味道,那是她独有的味道。你看,上帝对我还算不薄,我刚刚丢失了一个家,忽然又找到了一个家。我恨不得立刻拉着她的手,跟她跑出这个地方,随便跑到哪里,只要没有人在。上帝啊,你一定知道,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对她说。
米砂终于松开了她捂着我脸的手。我把面纸从脸上摘下来,潦草地擦了擦。我抬起头,看到路理正站起来。他把座位让给站着的米砾,说:“你们要吃点什么,我去买。”
米砾却不理他。他只是站在桌边粗声粗气地对米砂哼了一声就走开了,一个人坐在远远的位置,背对我们。
我想我太明白那一声“哼”的意思。我的胃部在这时突然抽动了一下。我明白大事不妙,只能把右手握成拳头,死死抵住那里,因为只有这样能让我舒适一些,不必食物的抚慰也能得到的短暂舒适。
米砂歪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她呆住了,问我:“醒醒,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只说:“我想喝水。”
路理把可乐递给我。我把插在上面的吸管迅速拔掉,举起那大杯冰水,一饮而尽。细小的冰粒卡住我的喉咙,又被接踵而至的水冲进了食道。我摸着自己冰凉的胃部,感到一刹那间全身上下都充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然而接下来的那一秒,便是更剧烈的饥饿感侵袭而来。
路理惊讶地看着我,摇摇那个空纸杯,问:“还要吗?”
我几乎忘记了刚才的失态,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又把手伸向了汉堡。我飞快地撕开包装纸,那一刻,我只知道我需要它。我用手指抓着大块热热的食物塞进嘴里。我闻不到它油腻的香气,也听不到周围人的声音。我丧失了一切感觉,只想着要把它咽下,只想让它们堵伤我的喉咙,最好撕裂我的食道。我希望所有的食物一起进入身体,淹没我的五脏六腑,使它们颤抖,紊乱,出现一道一道裂缝,最终爆炸。只要这样,我就可以顺顺利利死掉。
但奇怪的是,当我把那一整个汉堡全部送进嘴巴里的那一瞬间,当我看到空空如也的纸包的那一瞬间,我居然没有像以往那样急于渴求第二个甚至第三个食物。
事实是,我望着一桌子金黄翠绿的食物,开始遏制不住地想吐。
是的,但是更为迫切的是,我根本吐不出来。我只想用我的手指把刚才吃下去的东西全部抠出来。我突然无比厌恶它们存在于我的体内。我突然觉得那些鸡肉和生菜是如此的肮脏,仿佛我刚才吃下去的是一条一条蠕动的虫子、一包一包的垃圾、烂掉的叶子、苍蝇、老鼠或者别的什么脏东西。我双腿发软,几乎要跪下来,对着麦当劳干净的木地板干呕不止。我把手伸进我的嘴巴里,想要拨动我的小舌头。我知道,只要我持续这样做下去,无论我有多么不想吐,最后都会吐出来。
我的眼前出现另一个我,可她仿佛不是我。她的眼睛是那样充满光泽,充满爱。她穿着新裙子和新皮鞋,额头上有一枚用唇膏点上去的圆而大的红色美人痣。她忘我地跳舞,像音乐盒里的小人儿。
就在这个时候,米砂用力把我的手指从嘴中拔了出来。她用力捏我的虎口,直到我痛得全身发抖,想要尖叫。
我知道,这一次我吓坏了所有人。当我终于在疼痛的驱使下,从和食欲的搏斗中清醒过来时,我看到周围所有人都带着一种荒诞不经而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我,仿佛在看一条发疯的野狗,在看一个失心疯病人。我把眼神从他们的脸上移开,又撞到路理怔怔的眼神。他的眼睛里充满不忍的神色,甚至闪烁着亮晶晶的东西。哦,是泪花吗?
我也吓坏了他,是的,我明白。
米砂抓起我的手,对我说:“醒醒,跟我走!”
好。当然好。
她扶起我往门外走,路理跟上来。她转头对他说:“你请留步。”
路理呆了一下,居然听她的话站住脚步。
米砂拉着我飞快地走到大街上。我几乎在大脑一片空白的情况下跟随她上了出租车。直到我们在后座坐定,她才揉了揉我的手,问我:“疼不疼?”
我摇摇头。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看样子似乎很疲惫。她用手轻轻地捏着我的胳膊,把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我转过头,看着茶色窗玻璃外的世界,光堂堂,亮晶晶,嘈杂而纷乱。我也闭上了眼睛。想不到好久不见,就让她看到我这狼狈样。我很想跟她说话,但是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相信她也是一样的吧。所以,我们就这样,各自怀着满腹的话,无声地坐了一路的车。
由于小区在修路,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就把我们放了下来。
灼热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射着我滚烫的皮肤。我不太习惯这样的暴晒,过于强烈的紫外线总是能把我的皮肤变成深红色,像爸爸喝过酒后的脸一样。所以在跟随米砂往家里走的路上,我一路都抱着自己的胳膊,滚烫的手臂和手心的皮肤接触,聊以安慰般觉得好一些。可是我清楚地知道我不好。我还在对刚才那一幕耿耿于怀。我从来都没有经历过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病,从来都没有经历过那种千方百计渴望食物与自己身体分离的感受。我的小舌头还在灼烧般疼痛,想要呕吐。
“跟我来。”米砂掏出一把金光闪闪的钥匙把大门打开。
我跟着她的脚步跨进她的家。她弯腰,替我找了一双棉拖鞋,对我说:“你穿这个,我家冷气开得大。”
“谢谢。”我说。
她转过脸去,不让我看到她的表情。然后她走到饮水机旁,给我倒了一小杯温开水。对我说:“你等等,很快就有好吃的来。”
“嗯。”我说。
“麦当劳是坏胃口的地方,我也不爱吃。”米砂说,“我最近学会了好多新的菜式,中式的,韩式的,日式的,还有西式的,你想试哪一款,随便挑哦。”
“米砂你好吗?”我握着那杯水,问她。
“还好。”米砂耸耸肩膀,恍然大悟地拍着脑袋说,“不过这两天被米砾带着看破电视剧,没睡好。马上开学了,这种日子也要结束了,是不是呢?”
说完这些话,她就走进了厨房。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米砂家的天花板,听米砂在厨房里忙碌,整个人像被抽空,思维全线停止。
我真的很饿。我还没有得到满足。我急躁地把杯子重重放在玻璃桌上,站起身来,四处观望和找寻,看有没有可以拿过来塞在嘴巴里的东西。可是,什么也没有,我的视线范围内,只有客厅边上那台看上去很夸张的饮水机。
我拿着杯子,走到饮水机边。这个饮水机实在太复杂了,好多的开关大大小小排列在一起,我不知道该按哪一个,只能两手慌乱地瞎按一气。
就在这时,米砂端着一盘金黄色的东西在我旁边蹲下,对抖抖索索倒着水的我仰起头,把那盘食物举到我面前,对我说:“醒醒,来,我们吃这个。”
“不。”我退后。我生怕我的吃相,会再吓到久违的她。
“来,尝尝。”米砂说,“这是我最拿手的土豆饼,你一定会喜欢。”
“不。”我虚弱地说,“我不饿。”
两眼蓄满泪水的米砂,捧着那盘金黄色的土豆饼,呆呆地看着我,终于眼泪滚滚而下。
她的眼泪击痛了我,也击走了我疯狂进食的欲望。
“你居然没好?” 就在我怔怔不知所以的时候,她扔掉了手里那盘东西,扯着我的衣领,像要把我拎起来,可是她的力气不够大,于是又用力把我往地板上压。她就这样大力地搡着我,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对我大声嘶喊着:“他居然没有治好你,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怎么可以这么不争气?”
我用力推开她,后退好几步,靠着墙,维持我的站立。她却跟上前来,像背书一样流利地说:“交替性暴食厌食症!发病初期常常表现为情绪过激或者过分抑郁,到了后期,就会出现引吐的症状,引吐的症状如果得不到救助,最终便会发展为死亡!是不是这样醒醒?神经性厌食是一种自己有意造成和维持的,因节食造成以食欲减退、体重减轻,甚至厌食为特征的进食障碍,常引起营养不良、代谢和内分泌障碍及躯体功能紊乱。是不是醒醒?神经性厌食症最基本的症状是厌食、食欲极度缺乏、身体消瘦。这种症状的产生主要与心理因素有关,并不是消化系统器质性疾病引起的。是不是醒醒?急性精神创伤或心情持续抑郁,都可能在一定条件下导致此病。是不是醒醒?对付这种病,除了住院之外,还可以采取心理治疗、药物治疗、躯体支持治疗,个别难治病例,可应用胰岛素治疗,是不是,醒醒?”
我缩在墙角,听着她一连串的话,接不上一句。
天,她到底研究了多久,了解了多少?是为了我吗?一定是为了我,不是吗?
“你跟我来。”她扯住我的胳膊,“来!”
我不敢拒绝她,只好跌跌撞撞地跟着她的脚步。她一直一直把我拉进了她家厨房,拉到了她家的冰箱面前。她用力地把她家那个硕大的冰箱门拉开,对我说:“你看!”
我看到冰箱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食物,它们排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像等待谁检阅的士兵。
“都是我做的。”她说,“我用了很多时间来学习。我一直等着有一天你来。我可以一样一样地请你品尝。你一定会告诉我说,真好吃,米砂,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了。米砂,你真能干。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老样子?你知不知道,我对你有多失望!”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泪水砸在我的心里,像一颗一颗小砂子,看似没有重量,却无比疼痛。我哑哑地对米砂说:“对不起。”说完这三个字,我就无力地跪到了地板上。我真的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她的良苦用心了。我跪在那里,想着忏悔的语言该如何说出口,或者等她再度抓起我,给我一个用力的耳光。却没想到她也跪了下来,搂住了我的头,和我一起呜呜地哭了。
我又一次被她这样搂着。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可是我能听到米砂的心跳。她那脆弱而有力的心跳,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让我只想在她的怀抱里永远睡下去,做一个没有忧愁的好梦。
我听到她用颤抖的声音在说:“醒醒,请你爱自己。你不可以像么么一样无情,请你一定要好起来,不然我该如何原谅我自己?”
我只能伸出手抱住米砂,抱住我亲爱的米砂。她身体的温热终于让我紧绷的神经感到舒缓,我像是一个许多天没有睡觉的疲惫的人,终于找到了一张床,可以放松地闭上我的眼睛。唯一遗憾的是我离开太久,归来太迟。
但是,我们永远都不会再分开了,是不是?
过了许久,我抬起头来对米砂说:“那个土豆饼,我想尝一尝,就一个,好不好呢?”
她还在哭,却又微笑了。
我发誓,那笑,让我倾尽所有去换取。我都真的真的愿意。
4
这个城市的秋天,总是来得太早。九月初,阳光已失去夏日的温度。风一吹,树叶争先恐后地掉落,生怕来不及化为泥土,好供子子孙孙再度鲜绿。开学那一天,我从他的二手桑塔纳上下来,拎起我的小包,埋着头跟他说再见。他摇开窗户,探头问我说:“这个周末要我来接你吗?”
“不用,”我说,“我自己坐公车回家。”
他点点头,把车开走了。
他早说要买辆新车,不知道为什么到今天还没能如愿。其实我很难猜到他到底是有钱还是没钱。关于“钱”这个问题,我和他之间总是羞于启齿。他很少跟我谈他的生意,自从他从单位辞职后,其实我连他到底在做着些什么都不清楚。对我而言,他的经济状况显得有些高深莫测,在我觉得他一点儿钱都没有的时候他又会忽然让我感觉他还有些钱,在我感觉他很有钱的时候他又会让我感觉好像没什么钱。但平心而论,他对我还是很不错的,比如,我的新书包、新球鞋以及我新书包里的新iPod和新复读机。这些凭空而降的新学期礼物让我的心情多多少少好了一些,被人重视及宠爱,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不是吗?
我还记得那一天,米砂把我送回家,他猛地拉开门来看着我时的眼神。我以为他会大声地骂我,说一些“你不是要走吗,又回来做什么?”之类的伤人的话,或者干脆把手里的锅铲用力地往鞋柜上一拍说:“你还回来干吗?”但是他没有。他只是用那种差点让我崩溃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温和地笑着,大声对米砂说:“噢,是米砂啊,好久没来,留下来吃饭好吗?”
“好啊。”米砂说,“叔叔烧的鱼很好吃,我一直记得呢!”
我们坐在餐桌上吃饭。他开了一小瓶二锅头自斟自饮,不停地替我和米砂夹着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知道我和他都在心里算计着原谅,两个说到底相依为命的人,原谅彼此总是显得比较容易。更何况有冰雪聪明的米砂在一旁搞气氛,睁着大眼睛问他:“二锅头到底什么味道?会不会真的够烈?”
他把酒杯往米砂面前挪一点点。“尝尝?”
米砂用筷子蘸了一小滴,伸出舌头舔了舔,瞬间脸歪曲得像在照哈哈镜。
“鱼香肉丝不是这样。”米砂批评他说,“你应该多放点姜丝,少放点糖,才正宗!”
“是吗?”他歪着头,很认真地说,“下次一定注意。”
米砂不知道,白然是不吃姜的。
我趁他不注意,看着他的侧脸。他的鬓角已经有白发,皮肤不再像昨夜那般潮红。他把酒杯送到嘴边,很小心地喝了一口,然后转过脸来看着我说:“以后爸爸都不会喝醉了,今天当着米砂的面,为昨晚的事情跟你道个歉!”
“没事。”我低下头,生怕他再说下去。
记忆里,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慎重地向我道歉,简直让我手足无措。好在米砂哈哈笑起来,替我打圆场说:“莫叔叔你别介意,醒醒早忘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额头,继续喝了一小口酒。
真的是很小的一口,他好像说到做到。那瓶小二锅头,一直到最后,他不过喝掉了一小半。
吃完饭,米砂和我一起爬到我的阁楼上。她坐到我的床边,手往枕头下探,探到了她送我的那个沙漏。
“果然在。”她笑着说。
我坐到她身边,语气不太自然地问:“你是不是恨我?”
“怎么会?”她说,“你就会胡思乱想。”
“他对我好,跟那些是没有关系的……”我说到这里,米砂已经伸出手捂住了我的嘴,不允许我再说下去。
“我早忘了他了。”米砂说,“年少那些事情,不作数的。”
我当然知道她在撒谎,但是,把我心里要说的话说出来,就算没有说完,我也相信她能完全明白我的意思。
她弯起左手的食指,用力地刮我的鼻子。我没有躲,疼痛让我觉得安心。她终于又回到我身边。上帝知道,我是多么满心欢喜。
那天送米砂出门后,发现他还没来得及收拾餐桌,而是点了一根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着。我穿上围裙做事,他并没有阻止。照往常,他这会儿会开了电视看新闻联播,但那天他没有。他只是一直在抽烟。等我洗完碗到客厅里拖地的时候,他面前的烟灰缸已经快满了。
我用手掌把烟灰缸盖住,不让他弹烟灰。他有些抱歉地看了看我,打着哈哈说:“呵呵,最近烟瘾比较大。”
“你去看看她吧。”我说,“她明天就要走了,你应该去看看。”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其实,”我有些艰难地说,“失去面子和失去朋友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我故意淡化那些,说的是“朋友”两个字。
他轻呼一口气,好像用了半天在思考我说出的那句在他听起来有一定哲理到爆炸的话,然后他问了我一个我认为他死也不会问我的问题。他说:“你觉得许阿姨这人怎么样?”
“不错。”我说。
“真的?”他有些不信。
“你不努力可配不上她。”我说。
“哈哈。”他短促地笑,掩饰他的窘迫。他并不见得是开放的人,和女儿谈及自己的情人,总是一件窘迫的事情吧。
“去吧。”我怂恿他,“干干脆脆说声再会也是好的。”
他再度用新奇的眼光看我,好像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我朝他笑笑,把他的半包烟没收到我的围裙口袋里。他很生气地说:“还我!”
“不。”我说,“你今天抽太多了。”
“我可以出门再买一包。”他就像个孩子。
“好吧。”我给他台阶下,“你真要买我就管不着了。”
他伸出他的一根手指,装作很生气地指了一下我,然后,拿好他的外套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在他打开门的瞬间,我把那半包烟放回原处。人有很多时候都输给自己内心对自己的抵抗,所以,给他一个出门的台阶,我知道他一定会谢谢我。
我拎着我的小包,走过行政楼前面的操场,突然想起来,许琳已经不在这里上班了。我放假时存放在她办公室里的东西,不知道能不能方便地取到。据说她去的是一所贵族学校。她的工作很轻松,在那里教学生弹弹钢琴,可以有比在天中高出一倍的收入。207室的窗户关得紧紧的,不知道是谁将会坐在她的办公桌前用她那台旧的电脑,不知道那天晚上他和她到底都说了些什么。他回来的时候大约是夜里三点多钟。我并没有睡着,只能凭着楼下的响动揣测他的心情。可惜我至今还没有真正地爱过,所以很难去体会个中的滋味,只希望他不会因为我的不懂事而心存芥蒂。
其实,我也是爱他的。
只是我们都羞于表达。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短信响了,是米砂。她说:“亲爱的,新学期快乐,一定要加油哦。”我看着那些轻快的字,仿佛看到她人就在我身边,心情也不由自主地轻松了下来。我站在操场上给米砂回了短信,然后决定先回宿舍看看。我上了久违的女生楼,推开宿舍的门,就看到伍优趴在书桌上呜呜地哭,再看李妍,默不作声地在收拾她的床。见我进去,李妍对我说:“路理把你存在许老师那里的被子送来了,在你床上。”
“噢,谢谢。”我指指伍优,“她怎么了?”
李妍朝我努努嘴,我看到我旁边的铺上面放着一个绿色的大箱子。自米砂转学走后,那张铺一直空着。看来,是有新人要进来住啦,可是伍优哭什么呢?
我正这么想着,宿舍的门就被人一把推开了。我看到蒋蓝,她手里端着一个盆,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低胸衫配牛仔短裤,脸上涂着绿色的面膜泥,很生气地冲到伍优面前。“哭什么哭,今天又不是清明节!你他妈给我马上闭嘴,不然我就再抽你!”
伍优像是没听见一样,还是趴在那里兀自哭个不停。
我的天,记得去年期末考试的时候她就不住这里了,走的那一天她惊天动地地收拾东西,请了三个家政保姆来替她提行李,还丢了三个发卡给宿舍里的其他三个女生,说:“姐妹们,好好收着,十年后可值大钱!如果你们苦了两年还是没考上大学,就拿去卖吧!”她不是早就扬言退学去北京当明星了吗,连期末考试都没有参加,为什么又会突然回来上学?难不成还住进我们宿舍了?
我正这么想着,事实就已经证明了我的想法。只见蒋蓝把盆子往桌下一放,人两步就跨上了床铺,动作太大力,原先挂在伍优床头的旧风铃被震得散了架,一把工艺贝壳掉了一地。
“莫醒醒!”她瞟了一眼地面,冲着我大喊说,“把地扫了!帮那个爱哭婆把她的破烂玩意收拾收拾!”
伍优抬起头来,看到满地狼藉,哭得更凶了。蒋蓝拔掉脚上的一只拖鞋直接朝她的位置扔过来,说:“别让人觉得我欺负了你似的,谁叫你嘴巴不干净?我警告你,你他妈以后再敢八卦我就撕烂你的嘴。我说到做到!”
伍优不敢再放声哭,而是蹲在地上,一边抽泣着捡贝壳一边小声叽叽咕咕地说:“有本事到北京当明星去,回来撒泼作什么?”
“你说什么?”蒋蓝用矫健的身姿从铺上跳下来,“你给我说大声点!”
这时,李妍站在门口喊我:“莫醒醒,一起去打水!”我应着:“好。”我递给蹲在地上的伍优一张面纸,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她抹了一把脸,站起来,跟着我一起提了水壶出了门。
“莫醒醒,你给我等一下!把我的水壶也提上!喂,我说你听见了没有?”
我重重把门拉上。
提水?见鬼去吧。我提着我的水壶一个人快步走在最前面,走到楼梯口,仍旧能听到她的咒骂声:“我靠,你们什么态度!”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不把她赶出我们宿舍,赶出米砂睡过的那张床,我就不是人!
关于那天发生的事,到后来我才得知,原来伍优因为跟隔壁宿舍的女生说蒋蓝没当成明星又回来上学的事情,刚好被她撞见听到。她直接揪着伍优的头发,甩了她两巴掌,真是疯了。
没有当成明星的蒋蓝越来越变态。她从不叠被子,宿舍连连扣分;她在宿舍吃榴莲,把壳丢在伍优的鞋盒里;她每天最晚起床,走之前还要留下一地的化妆棉以及脏兮兮的面纸;她把内衣内裤晾在伍优原先挂风铃的床头,刚刚摘下来又挂上去新的。
伍优开始前所未有地恨她,导致的结果就是,流言以无比迅疾的速度在整个校园内传播:蒋蓝本来是满怀着希望要去北京混的,谁知道蒋蓝的表姐著名的蒋雅希原来根本就不买她这个表妹的账,刚到北京,她就被讽刺了一通,给踢了回来;还有,蒋雅希家有钱并不代表蒋蓝家有钱。蒋蓝的爸爸其实是个管道工。她家境其实相当普通,为了交钱给她上天中而四处举债。她今日的光鲜全都靠各种各样有钱的男生支持。最毒的传说莫过于蒋蓝压根就没去北京,她不在学校的那些日子,是去医院打胎了!
随着这些流言的传播,蒋蓝的支持率在整个学校里直线下降,就连她从前的室友都敢当着她的面把她送的发卡掰作两截,丢进垃圾筒。
看在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分上,我暂时还不想与她太计较。谁知道她自己不知趣,非要惹我。那一晚,她又在宿舍擦粉,又丢了一地的化妆棉。心里恨得不得了的伍优不怕死地凑上去说:“你晚上还化妆?今天要出去约会吗?”她重重地把手中的粉底摔在桌上,扬着眉毛说:“又来管不该管的屁事了吗?”
伍优居然相当的从容。她拿着自己的牙刷杯,趿着拖鞋从她身边经过时,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不知道这声“哼”令蒋蓝想起了什么。她先是莫名其妙地看着伍优,接着又开始用非常痛恨的目光盯着我。
我当然知道她为什么要擦粉。对面容姣好的蒋蓝来说,脸上的任何瑕疵都足以破坏她脸蛋的完美,所以,即使是一丁点轻微的痕迹都不能有,更何况,那是一道长长的伤痕呢?我想起那个晚上她的狼狈样,差一点就要笑出声来。
“莫醒醒,你最好给我记住,多嘴的人舌头迟早要被切掉。”她语气恶狠狠的,可我根本就不怕她。我整理好自己的睡衣就爬上了床,戴上了我的新耳机,闭上眼睛听我复读机里的英语课文。
她不甘心地冲过来,一把扯掉我的耳机,说:“又装处女!你装呀,你再装?你装够了没有?”
我从床上坐起来,夺过我的复读机,死死盖上被子。
就在这时,熄灯了。
大家都躺在床上不出声,广播里传来宿管阿姨的声音。“三分钟后查房!请大家速速上床休息!”
蒋蓝愤愤地骂了一声“妈的”,咣当咣当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又一次地动山摇地爬到了床铺上。
模模糊糊地,我听到一个人叽叽咕咕地在说:“脏,真脏!”我把被子掀开,头顶旁却传来震天响,好像她踹了床板一脚。我侧耳倾听,才听明白,原来她在说那张床。她不停地拍打被单,神经质般地抖动自己的蚊帐。正当我揣摩不定时,她却把头从床边上垂了下来,长长的卷发像拉面一样落下来。她倒挂着的嘴巴夸张地动着,对我幽幽地说:“你们,究竟在这张床上,做过什么好事?”
我真想把她倒挂的脑袋从铺上扯下来。可是,她却及时地把脑袋缩了回去。
“明天我要买个刷子,把这张床好好刷干净!”她继续发表意见,我用力抓着床单来克制自己的愤怒,否则我不敢肯定我是否会冲到铺上掐住她的脖子。
对她睡在米砂的床上,我已经是一万个不满了,现在,她的床板又一直吱吱哑哑响个不停,像是面临飓风的危房。我捂住耳朵,几欲崩溃。我突然很想念米砂,想发短信给她抱怨,又一想,这个时候她一定睡了,所以我只能在被窝里打开手机,不断调到这两天我们发的短信,看了又看。最后一条短信她这样跟我说:“醒醒,你理那些泼妇就是抬举她们。”
我当然不想抬举谁,于是我闭上眼睛安心地睡了。
半夜,我胃痛,爬起来上厕所,却看见她靠在厕所的墙壁上,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抽烟,像一个寻仇的女鬼,不仅眼神幽怨,而且,也和那些女鬼一样,长着一副苍白漂亮的脸孔。我不打算理她,她却举着自己手中的一件衣服对我摇摇,哑着声音说:“你看,漂亮不?”
我定睛一看,那是伍优的真丝睡衣!与先前不同的是,在胸前部分,用烟头烫出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破洞。
“逆我者死。”她欣赏着手中的“杰作”,含含糊糊地说。
“逆我者死。”这似乎是她的口头禅。我仍然记得那时还是初一,她给我同桌一个很胖的男生传纸条,纸条没折好,落在我脚下,上面就是龙飞凤舞地写着这句话。
那个男生接到这个纸条以后,鼻血马上就流了下来。我还记得,她那时盘一个很高的发髻,虽然像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可却依然光彩照人,尤其是她的眼睛,大得仿佛能摄人心魄。她傲慢地转过头来看着胖男生的狼狈样,笑得前仰后合。多年以后,我在美学讲座上,听到了老师对“崇高”一词的解释。他说:“崇高感从美学角度上讲,就是恐惧感。”如果这样说,蒋蓝的眼睛,的确是令人恐惧的“崇高”。
这么多年了,她竟然能做到依然如故地惹人讨厌,真不容易。
我想把伍优叫醒跟她理论,最终放弃了这个决定。我不想宿舍里再出什么事,米砂说得对,理她就是抬举她。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伍优摇醒的。她举着一件充满破洞的衬衣颤抖着声音对我说:“你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她从她的床上把她的睡衣,睡裤甚至毛巾都拿到我的床上来,将那一个一个蜘蛛网似的“作品”展示给我看。
我爬下床眺望蒋蓝的床,被子堆成一座矮矮的山,人却早已不知去向。
一股难以抑止的怒火终于从我心底升起。米砂还说过:“对蒋蓝这种小人,就要用小人的方法。”我怎么就忘记了呢?我当机立断地从床底把她的大箱子抽了出来,又把她的橱门一把拉开,把里面的衣服和化妆品通通塞进箱子里,接着爬上她的床,把她的被子枕头抱了下来。我就这样一手提着箱子,一个胳膊夹着一个枕头一条薄薄的夏被,撞开门,把这些东西一股脑扔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
来来往往的人们聚集在我们宿舍的门口,研究着满地的名牌服装,我大力关上了门,将那些令人烦恼的东西关在了门外。
伍优抱着她的衣服,愣在原地看着我。我拍拍双手,平静地对她说:“终于清净了。”
对不起,莫醒醒又一次吓坏了所有人。
5
兴许是前一天晚上干活干得太累的缘故,那天早上的课,蒋蓝一直在睡觉。偶尔见她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来发一两个短消息,然后再趴下继续睡。
对于这种不惹事就要死的人而言,睡觉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不知道放学后她看到她的那堆垃圾堆放在宿舍门前,会不会再度发病。我也检讨了一下自己,是,我不该太冲动。但这种微弱的检讨很快就被内心强大的愤怒压了下去,我甚至有些期待她看到那堆东西时发飙的样子,或许她又要“二叫成名”,提醒全体女生宿舍成员注意:我蒋蓝又回来了!
我在课间发短信跟米砂谈事情经过。她回过来一连串的“哈哈哈”。我相信,要是她在一定也会跟我做出同样的举动。我忽然觉得,经过和她相处的这一年。我也变得和她一样敢做敢当了许多。
中午的时候,数学老师留堂,我们去食堂的时候,已经没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当然,我也并不饿。这几天我的食欲不好也不坏,吃不吃都是那么一回事。我正预备空手而归,路理忽然在食堂门口出现。他截住我,递过来一个饭盒说:“你的。”
我打开来,是满满一盒的西红柿炒鸡蛋。
“眼看着没了,替你抢了一份。”路理说,“快吃吧,我得上课去了,我们今天中午要评点试卷。”
“你等了很久吗?”我问。
他对我伸出了三根指头,笑了一下,就转身急匆匆走掉了。
三秒钟?三分钟?三十分钟?三刻钟?我还蒙在那里,他的背影已经逐渐在阳光里缩成一个小亮点。
他的脚步比以前更快了。
高三了,天中的高三,简直就不是人过的日子。连中午短短的时间都被剥夺,他却还记得我的西红柿炒蛋,我心里不是没有感动的。
我走进食堂,打了一份还算热的饭,本来不振的食欲突然来了。我兴致盎然地坐下来,美美地吃了一顿。吃完后,我在食堂外的水槽把路理的饭盒洗干净,思忖着该如何还给他。那是个小巧的米黄色饭盒,一看就不是他自己用的,难道是专门替我买的吗?也许是许琳让他这么做的吧,就像当初许琳请他来替我补习一样。他和许琳之间的亲密,真是超过许多亲母子。
初秋的校园里,热气未散,凉意已经增添了。再出食堂时,突然刮来一阵大风,我居然有些冷的感觉。我忽而又思念米砂。不知道为什么,呆在天中的每时每刻都让我那么思念她,仿佛天中只是我和她两个人的家一般。我记得,这个季节她钟爱穿薄棉线衫,蓝色或浅绿色,腰际绣着朵朵白色小花。她总是能穿得清纯而不脂粉气,非常难得。
我把饭盒塞进我的书包,掏出手机来,一边给米砂发短信一边往宿舍走去。走到宿舍门口的时候,却看到那里站了一堆人。蒋蓝,保安处的老师,小辫子,周围宿舍里窃窃私语的女生们。
我听到小辫子在说:“先把东西收进去再说嘛。”
“不行!”蒋蓝说,“等110来,查指纹,一万块钱对那些普通人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岂能便宜她们!”
什么?一万块?亏她想得出来!
我走近了,站在那里没动。小辫子看着我,指着地上的那堆破烂行李问我:“莫醒醒,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答话的人是伍优。
“没问你!”蒋蓝说,“你不要做贼心虚!说了不该说的,就是包庇罪!”
“我没做贼!”伍优急得脸都红了,颤声说,“有些人不要谎报军情,当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小辫子向伍优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别再说话,然后用商量的语气跟蒋蓝说:“还是把东西先放回宿舍吧,堆在这里,影响大家走路。”
“报警!”蒋蓝伸出食指在空气里指指点点,一边指一边说,“天中不能姑息这些无耻的小偷!”
小辫子责备她道:“你也是,平时带那么多现金在学校干吗呢?”
“我妈给我的,没来得及存呗。”蒋蓝斜着眼看着保安科长说,“来不及存钱不该算是我的责任吧?”
闹吧闹吧,我看她能闹出一朵花。我懒得理她,拨开人群进了宿舍。伍优和李妍也跟着我走了进来。伍优坐到我身边来,扯扯我的衣角,不安地问我:“怎么办?她疯了。”
我把书包往桌上一丢,光明正大地说:“清者自清。”
就在这时候,李妍发出一声痛苦地尖叫。我们循声望去,只见她抓着她床头的那个布包,脸色发白。
“怎么了怎么了?”伍优问。
“是有小偷!”李妍说,“我放包里的三百块钱和手机都不见啦!早上它还明明在这里的!”
啊?!怎么会这样?
随着李妍的尖叫声,人们都涌了进来。最尖的声音依然是蒋蓝的。“搜,搜!我就说有小偷,你们非不信我的,算算算算,只要能找到我的钱,我就不报警了,也不让天中丢这个脸!”
“搜就搜!”伍优跳起来说,“我们不怕!”
保卫科长看看小辫子。小辫子有些无可奈何,凭她有限的教学经验,我想她根本没处理过这样的事情。
蒋蓝还在喊:“搜,搜!”
我被她喊得头晕脑胀,恨不得给她一巴掌才好。
“我来找找看。”保卫科的老师把我拉到边上,从我的床上开始找。小辫子走到门口,把看热闹的同学一一往外赶。我靠在窗边,看着蒋蓝,看着她一手导演的这些无谓的把戏,就在我觉得厌倦到极致的时候,我的床单被揭开了,棉絮下面,赫然放着的竟是三百块钱和李妍的手机!
所有人都惊呆了,只有蒋蓝,发出了一串意料之中的狂笑声。
在她这样的狂笑下,我一点都不觉得惊惶——我本来就不该惊惶,这件事情究竟怎么回事,只有蒋蓝自己心里最清楚。我什么也没说。我根本不需要辩解。我只是扬起头看着入戏很深的蒋蓝。我希望她能自己为自己的把戏而觉得羞耻,惭愧地低下她的头。
虽然我当然知道,这是我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一个梦。
我原以为谁都知道,这是一个圈套,我是被人设计的,这一切跟我无关。可笨头笨脑的小辫子还是把我拉到一边,吃惊地问我:“莫醒醒这是你的床吗?这是怎么回事?”
“老师,铁证如山,还有什么好问的呢?”蒋蓝凑上前来继续扯道,“莫醒醒,你把我的一万块钱放哪里了?我看你趁早说出来,免得在监狱里度过你的下半生!”
“不可能是醒醒偷的!”伍优反应很快地说,“今天早上我们一起去上课的,中途她一直在教室里,而且刚才她回来得最晚,怎么可能是她?”
“那就是你喽。”蒋蓝逼近伍优说,“是你把钱藏到她床下的?”
“是你!”伍优说,“你先回的宿舍!”
“胡扯!”蒋蓝说,“小心我告你诬陷,有人可以作证,我回来后连宿舍的门都没进过!”
“好了。”保卫科长拉开酣战的两人,问小辫子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上学期出事,也是在这个宿舍,对不对?”
我知道,他提的是米砾事件。
我靠到伍优的写字台上,头痛欲裂。但是,我依然是什么也没说。我不会傻到这个时候反驳蒋蓝,抑或对小辫子做无谓的辩解和苍白的陈述——这正是策划者最想要看到的效果。我佩服她真的是什么都敢玩,这一次,居然玩起了警察抓小偷。
“这间宿舍就是事多。”保卫科长用左手的两根手指捏着李妍的手机,右手的两根手指捏着那三百块钱,对小辫子说:“我看有必要把相关学生的家长都请来一趟。”
蒋蓝歪过头扬扬眉,朝我笑了起来,那笑容灿烂无比,充满胜利的意味,就差举起两根手指,向我做一个“V”的手势。
我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她裸露的半个肩膀和脸蛋上的伤痕,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她,还想不想得起来这张笑得如此张扬的脸上曾有过那么低声下气的表情呢?
我只觉得心冷和不寒而栗,扭过了头。
小辫子把我叫到办公室的时候也是这么说,她说:“虽然我们都相信你没有拿钱,蒋蓝没有丢钱,但事情搞成这样,你并不是一点错都没有。”
“请不要告诉我家人。”我说,“我可以承担责任。”
“承担什么呢?又怎么承担呢?”小辫子的一张脸苦兮兮的,我知道她也没办法。我真是对不起她。
“我再找蒋蓝谈谈吧,实在不行,周一还是要请你爸爸来趟学校。”
“谢谢老师。”我说,“可是我爸出差了,要一周后才回。”
小辫子看着我,她明知道我在撒谎,可是她并没有拆穿我,只是朝我无力地挥了挥手说:“你先回去吧。”
从小辫子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语文教研室所在的那幢楼是我们学校最古老的建筑。我穿过弯弯曲曲的像迷宫一样的走道,刚走到楼梯的拐角处,就差点一头撞到一个人的怀里。
“终于找到你了。”他说。
竟然是米砾,我这才发现这学期他剪了个平头,人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
“你被批评了?”他坏笑着问我。
“没事。”我绕过他往前走。他却喊住我说:“米砂来了,你不想见见她吗?”
什么?米砂?真的吗?
米砾继续坏笑地看着我,也不怕是在办公楼,居然点了一根烟,靠在楼梯扶手上对我说:“听说你把蒋蓝扫地出门了,可真有你的。”
“米砂在哪里?”我问他。
米砾说:“我们家米二对你可真够关心,一听说你的壮举她就急了,立马从郊区赶了过来。”
哦,可是上午她没给我短信说要来,难道是为了给我一个惊喜?
“她今天不用上课吗?”我问米砾。
米砾摇摇头:“今天周五,私立学校可不比天中,从来不补课的。”
“哦。”我想起来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开机。在小辫子面前,我不敢开着手机。天中的规定,手机不能带出宿舍区,否则就犯了很大的忌讳。果然,一打开就收到好多条短信,提醒刚才米砂打过我电话。
正当我一条一条翻看这些短信的时候,米砾又发话了。“还有,我要提醒你,蒋蓝可不是好惹的,她不会善罢甘休的。”
“不怕。”我说。
“或许我可以帮你。”米砾说。
可是,我不太明白他所谓的“帮”是什么意思。
“她在琴房,你去吧。”米砾说,“她听说你被叫到了办公室,不过不想见到小辫子,所以差我跑一趟。”
“谢谢你。”我再度对米砾表示感谢。
“需要我的时候,记得来找我。”他说完,把烟头灭掉,大步走出了办公楼,很快消失不见。
不知道为什么,这学期的米砾,仿似从外星球旅行回来,真有点脱胎换骨的意思。
我也大步走出教学楼,往琴房奔去。噢,米砂就是善解人意,总是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出现。
老远就听到悠扬的琴声,音符跳跃而缠绵,像从琴房里飞出的一串白色鸽子,一直飞到天上去。我禁不住慢下脚步。巨大的鹅黄色落地窗遮住了大半的玻璃,我看不到里面的景象,但我能想象到米砂十指蹁跹,陶醉其中的样子。
她弹琴的时候,短头发总是碎碎地垂下来,脖子后面有一道漂亮的弧度,特别是阳光照在上面的时候,像极了一块软软的白玉,让人忍不住想摸摸看。我走近落地窗,从窗帘缝里往里瞧。
可弹钢琴的人,竟是,路理。他笔直地坐在琴面前,手指在琴键上忘我地游走。原来他也是会弹琴的,可我从前真的从来都没听过呢,不知道他竟然也能弹得那么好听,简直一点不比米砂差。米砂站在他的身边,她用胳膊托着下巴,温柔地看着路理飞舞的手指,听得专注极了。当我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坚信她的光彩又回来了,动容的眼神和紧抿的嘴角,像极了高一时楚楚动人的样子。我不忍心打断他们,于是默默地站在窗外,直到一曲终了。
路理弹的,是那首耳熟能详的《童话》。
米砂曾经告诉过我,第一次看这首歌的MTV,看到那个女的死的时候,她哭得惊天动地差点断气,把米砾吓得躲进了卫生间。
音乐慢慢消失在空气中,他们还是没有发现我。我看到路理仰头对米砂微笑,就在这时候,他又轻轻地抓过米砂一直撑着脑袋的胳膊,捏住她的一根手指,在琴键上弹出那首歌的前奏。一个音符连着另一个音符,像一个个排着队出场的小人儿,每一个都兴高采烈,洋溢着幸福的味道。
我在那些音符的舞蹈中,一步一步缓慢地后退着离开琴房。
我会唱的歌并不多,但我记得那句歌词:我愿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张开双手变成翅膀守护你……
他应该是她的天使。
只是这些日子,他却一直守护错了对象。
想到这里,我的眼眶又不争气地湿润了。
6
那些天,我总是想一个同样的问题: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了什么?
这真是一个深奥的问题,它纠缠着我,让我不得安生。想得长久了,想得深入了,我好像就开始慢慢地理解白然了。如果活着不能带给别人幸福,我们还有活着的意义吗?
可是遗憾的是,我没有白然幸运。我无人可救甚至连死路都没有一条,唯有一日一日地在煎熬中生存。尽管我的青春,脆弱得像一片秋天的叶子,随时随地,轻轻一碰就会凋落。但在离开枝头之前,我还得必须保持着我的骄傲和尊严,不愿被人耻笑。
这难道不是我最可悲的地方吗?
那个周末我没有回家,因为在我“偷窃”的罪名没有洗清之前,我不想在他面前强作欢颜。我带着一种说不上是什么情绪的情绪回到了女生宿舍里。昨晚没有睡好,现在的我忽然觉得很困。这种困,不是因为疲倦,倒像是因为无事可做。伍优和李妍都回家了,宿舍里空无一人。蒋蓝的行李又奇迹般回到了她自己的床上。房间里有她讨厌的香水味,我真没见过这么爱用香水的女生,而且用的是那么恶俗的香型。我把窗户和门都开在那里,希望这种气味能早点散去,那么我才可能安心地睡上一觉。
我没有脱鞋就倒在了床上。我思考着,如果不回家,该如何跟他撒谎?最充分的理由还没有冒出来的时候,手机就震动了起来。
是他。
我接起来,习惯等他先发话。
“醒醒,在学校还好吗?”
怎么可能会好?不过我还是很镇定地答:“好啊。”
“是这样,我现在出差了,不在家。临时决定的,有重要的事,也不知道你带没带家里的钥匙……”
“没关系,你忙。”我抢着说,“我不回家也不要紧的,正好学校里也还有点事。”
“是这样啊,天凉加衣啊。”他每次一自责就开始唠叨,“感冒了很麻烦。现在天气变化大,小姑娘总是爱美不要命……”
“好了。”我不耐烦地说,“长途漫游话费很贵的。”
“哈哈。”他笑,“你哪一天学的这么会算计?”
“不跟你说了,我还有事。”我说完这句,就把电话给挂了。手机只有最后一点余电,只听它“嘟”了一声,自动关机了。
周末,他不在家。也好,我连撒谎都一并省去。只是可怜了他,日日这样撒谎,不知道会不会累?
临时的出差?我宁愿相信他们是去约会了。
我有阻止过他们约会吗?我有警告过谁不许夺走我的父亲吗?我是别人幸福的绊脚石吗?莫醒醒从来不是这种人。我赌气地想着,把没电的手机塞进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里。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那些秋日黄昏里高而淡的云彩,久违的寂寞又像一团乱草,在我心里颓然疯长。
就在又开始有些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又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
“醒醒?”
我一扭头,看到了米砂。
她提着一大袋的东西,从开着的门里轻快地一蹦一跳地过来。我坐直了身体,情不自禁张开双手迎接她。
她像一只小鸟一样朝我跑过来,张开双臂搂住我。我又一次闻到了她身上熟悉的气味,比蒋蓝留下的可恶的味道要好闻一百倍。可我又小心眼地想,那香气不单纯来自米砂,或者,还来自路理吧?
她放开我,露出娇憨的神色,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假装生气。“真让我好找呢!怎么米砾没找到你吗?”
我把她的袋子接过来,说:“你带了什么来?”
“你猜呢?”她扬扬眉毛,把塑料袋去掉,露出一个灰色的保温盒。她小心翼翼地把盖子打开,我才发现这是一个上下两层的饭盒。上层码着红红绿绿好看的寿司,下层是粒粒金色煮得黏黏的小米粥,一打开上面那层,小米粥的香气就扑鼻而来。
“你做的吗?”我问着,眼圈不自觉有些发潮。要知道,在这样一个被重重忧愁烦闷困扰着的秋日黄昏里,我是多么需要这样一碗温暖清淡的食物来给我慰藉。米砂,到底还是你最懂我。
“当然!”她灵活地用牙签叉起一个小小的寿司,摇摇晃晃送到我的嘴巴边,柔声说,“来,我喂你。”
我乖乖地张开嘴巴。
事到如今,我仍然记得幼年时被喂食的情景。他持着一枚小小的铜勺,送一勺泡饭进我嘴里,勺子送得过深,碰到我幼嫩的口腔组织,使我说不出有多疼痛。我不由得呕吐出来。他惊惶地揪着我的脖子,试图使我整个人倒挂着并用力拍我的背部,我才终于可以吐出呛进食道里的米粒。那时候白然总是轻轻推开他说:“我来吧,一点耐心也没有。”他则笑了笑,轻松地放下碗,去看他的电视了。
他并不知道,从前他不在家的时候,白然很少吃饭,我也不吃,白然也从不喂我吃。我们只是在厨房里坐一坐,盛两碗泡饭,过一会儿,再通通倒掉。
我对喂饭这桩事,从小就不熟稔。其实我害怕被他喂,因为那样没轻没重的喂食,总令我恐惧。不过等白然走后,他就再也不喂我了。他只是哄我,却常常因为我的挑食大为光火。记得白然走后的第一个夏天,因为天气过分炎热,每晚回家他总习惯赤裸上身,却必须每每弓着背,专心致志哄我吃饭,直到冒出满背脊的汗水。如果我不吃,他就深深地叹口气,一个人坐到沙发上去发呆。
我一直都在折磨他,真是对不起他。
长大后,只有路理和米砂喂过我。他们不会把勺子送得过深,也不送得过浅。其实我并不是那种娇宠的女孩,我只是喜欢享受那种恰到好处的喂食方法,仿佛补充了幼年时某种缺失,心里异常踏实。
“好吃吗?”米砂问我。
我点点头。
她满意地笑了,环顾四周,站起身来,敲了敲她曾经睡过的床,轻声说:“我很想念这里。”
这时,天已经黑了。周末的天中,一向如此寂静,有谁不愿意回家尝一尝妈妈做的好菜?还好我有米砂,不是吗?
“今晚你走吗?”我问她。
“我陪你!”她拉住我的手,摇头晃脑地说,“其实好久没跟蒋蓝干架了,我还怪有些想她!”
我也被她逗笑了。“如果你真跟她在一个宿舍,那伍优肯定天天喊救命。”
她脱了鞋爬上我的床,从我的枕头下摸出那个沙漏,安心地说:“你带到学校里来了?真好。”
“是。”我说,“我睡不着的时候,就爱拿出来摸摸,一会儿就能睡着。”
“是吗?”她摇摇那个水晶般的沙漏,忽然靠在我的肩膀上,把它调了个个,喃喃地说,“醒醒,你说,我们前世是不是好姐妹?”
我逗她说:“或许是情人,也不一定哦。”
“或许是母女哦。”她嘿嘿笑,“如果真是的话,你说是你是妈妈,还是我是妈妈呢?真有趣!”
“一定你是妈妈。”我捏着她的手说,“你这么婆婆妈妈的。”
“讨厌!”她重重地打我一下,然后说,“我想么么。”
我搂紧了她。我知道她暑假的时候离家出走,就是为了去寻找她的妈妈,但是没有结果。那晚,一直是米砂在说,她说了很多很多,怎么从她爸爸的电脑里找到关于妈妈的信息,又是怎么一个人到了九华山,怎么期待着跟她妈妈见一面却始终没能如愿。她说得很认真,每一个细节都没能放过。我想她一定很累,或者希望喝杯水,但我不忍心打断她,因为我知道她需要倾诉,而我,是多么愿意做那个聆听的人。
“我多么想她,你知道吗?她那么好看,我在梦里见到她。她也说她想念我,叫我去找她。可是,等我真的跪在她门前,为什么她都不肯见我呢?我只要见她一眼就好,一眼就罢,不是说母爱是这个世界上最纯洁伟大的爱吗?可是为什么女儿那颗等了十一年的心,都不能感动她呢?……”米砂还在迷迷糊糊说着什么,可人却枕着我的手臂渐渐进入了梦乡。她的眼角挂着淡淡的泪痕,我的枕头却潮了一大片。
母爱难道不是这个世界上最纯洁伟大的爱吗?
我最亲爱的米砂,你可知道,这个问题,也正是令我想了十三年依然没有人可以给我答案。多少个夜晚我伴随着饥饿和噩梦醒来,想从那张硕大的黑白照片里寻找解答,她却只肯给我那一个虚伪的笑容来默默诠释一切。
白然,妈妈,你情何以堪?
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强忍着全身的剧烈颤抖。我只能蜷缩着身子,抱着米砂的脑袋,让泪水滴在米砂的泪水滴过的地方,重新濡湿那片枕巾。
米砂,我们都一样,我们都一样。所以,才会如此离不开彼此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听到“嘭”的一声巨响。我和米砂同时从梦中惊醒,宿舍的灯同时被打开——天中周末是不熄灯的。
在蒙眬中,我似乎看到蒋蓝。她带着满身酒气,跌跌撞撞向她的床铺移过来。米砂从我的身边一骨碌爬起来,骂她说:“把灯关了,神经病!”
蒋蓝似乎有些醉。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米砂,夸张地叫着说:“哦也,趁着没人,回来跟情人私通了,米砂小姐?怎么,怕见光?”
“闭上你那张臭嘴!”米砂跳起来,要去关灯。
“我偏说!”蒋蓝拦住她,摆出誓不罢休的架势,骂骂咧咧开了,“跟这个小偷鬼混,你小心跟着一起下监狱!你家的钱可不要被她骗光才好,小心,赔了夫人又折兵!”我真佩服她的语文水平,连这么不相干的话都能用上。
可是米砂根本不依,她直接跳下床,扑在蒋蓝身上,开始去撕扯她的嘴!
我还没反应过来要拉她,她已经把蒋蓝放倒。只见她整个人骑在蒋蓝的腰上,两手还扯着她的嘴巴,说:“看我不把你这张破嘴撕烂!”
蒋蓝似乎用尽了毕生力气发出一声有史以来最高声的哀嚎,因为嘴巴变形所以喊出来很不利索。“杀人啦!!!!杀人——了!!!!!杀——人啦!!!!”
走道里传来人跑步的声音,跟着本来只亮了一盏的楼道灯忽然全部亮了。
蒋蓝的“三叫成名”,再再次让整座女生楼为之惊动。
米砂终于放开了她。她的唇膏弄花了她的脸,头发完全失去发型,以至于她站起来的时候,我们都吓了一跳。果然不出我们所料的是,她第一桩事就是冲进卫生间,把她花掉的脸冲干净。
米砂对着在外面观看的女生们优雅地说道:“姐妹们晚安。”
然后她关上了门,并将其反锁了起来。
出乎我意料的是,洗完脸的蒋蓝没有再次扑上来和米砂决一死战,做出擂门之类的举动,而是站在门口直接打了电话给小辫子。凌晨三点,我们听到她在过道里大声喊道:“是!她们是一伙的!”
“私自留外校同学住校,是该警告还是记过?”
“雪上加霜,问题很严重!”
“不能等到明天!这个宿舍让我很没有安全感!”
又听到她在跟看热闹的人说:“离这里远点,小心有病毒,这两个人,好怕怕哦。”
我们不约而同蒙上被子,由她发疯。
也许是被米砂整怕了,那晚,蒋蓝不知道去了哪里睡,居然没有再来打扰我们。我和米砂还是挤在一张床上,很安稳地睡到了天亮。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发现米砂对着伍优那面小镜子在梳头。她的头发又剪过了。她总是没有决心。看样子,她想留长发的梦想一时半会儿是难以实现啦。
她在镜子里看到我坐起来,转身问我说:“饿吗?”
我摇摇头,不过想到她一定会饿,于是又点点头说:“我们去吃点啥?”
“先起来,去洗个脸。”她说,“我带了很漂亮的唇彩,给你试试噢。”
“噢,好。”我爬起来,刚打开门,就看到小辫子站在宿舍门口,一脸怒气地望着我。吓得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莫醒醒。”小辫子说,“你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怎么,很好玩吗?”
“不关醒醒的事。”米砂见状连忙冲出来,替我说话。
“米砂。”小辫子说,“我记得你已经转学了。”
米砂微笑着说:“小辫子老师好,我很想念你呢。”
小辫子肯定没想到米砂会来这一套,她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于是看着我叹了口气说:“我给你爸爸打过电话了,不过他好像说现在来不了学校,我看,你还是回趟家,周一的时候跟他一起来学校一趟,好吗?”
“他确实来不了,他出差了。”我说。
“别撒谎了。”小辫子说,“要知道撒谎的习惯很不好,我电话是打到你家里的,他明明在家,你却说他出差,叫我怎么说你?”
啊?
我的预感告诉我,不好的事情又发生了。
我拉了米砂就往学校门口跑。在校门口,我让米砂先回家。她有些不放心,问我:“你行不行?”
“安啦。”我说,“我只是回家跟他解释,不会跟他吵架的。”
“噢。”米砂叹气说,“我是来看你,没想到却惹了事。”
“你乱讲!”我安慰地拍拍她的肩,拦了一辆出租车就往家的方向驶去。
他不是明明跟我说出差的吗,怎么会在家呢?难道是许琳回来了,难道他们又吵架了吗?也不知道小辫子在电话里跟他说了些什么,关于“小偷”的事,想必他是不会相信的吧。出租车终于在小区前停了下来,我付了钱,怀着这些猜想,飞速地跑上楼。打开门那一瞬间,我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又出现在我面前。他颓唐地坐在地上,手中抱着他珍爱的那瓶二锅头,脸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绛红色。
唉,他又喝多了。
我迈着沉重的步子挪过去,蹲下身,捡起地上滚动的空酒瓶。他忽然睁开了血红色的眼睛,把手中仅剩的小半瓶二锅头重重砸在地板上,人从地上一跃站起来,又忽然倒在了沙发上。看样子,他已经醉了一夜,难怪他不能答应小辫子去学校。
我想扶起他,他又挣脱我。他从口袋里拔出他旧的掉色的诺基亚,塞给我,口齿不清地说:“给她……给她打个电话。”
“谁?”我说。
“许……许……”他努力发声,“告诉她,我……我娶她,你告诉她。”
真是荒唐。
我气急败坏地把手机扔在他身上,准备到阁楼上去。他却一把抱住我的腿,倔强地说:“你不要走!你又要去哪?你又要把我一个人丢下?不准走……”
他越抓越紧,我几乎跌倒才勉强挣脱。我用尽全力把他瘫软的身子重新搬回沙发上。他又开始唱歌:“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脚步……”他摇头晃脑地唱着,一边唱一边闭着眼睛自己挥着胳膊打拍子,仿佛很陶醉——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毛衣的腋下部分已经开裂了,露出一个大口子,纽扣也全部扣错。我的心底忽然升起一股心酸,像吃了半个苦枳,倒腾在胸腔里,起起伏伏的难受。
都是我害了他,都是我害了他!如果没有我的存在,白然早就毫不犹豫地为追求自己的幸福,而跟他分了手,他也就能和许在一起;如果没有我的病,他也不需要顾及太多,如今再婚的人又不只他一个;如果没有我的坏脾气,许也不会对他一再失去信心,或许他们早能结婚,给我生了个小弟弟也说不定。
他说得对,我是罪孽,罪孽。没错,罪孽!
我看着他的脸,眼泪几乎又要掉下来。我真恨不得自己立刻死掉或者消失,再也不像一个寄生虫那样拖累着他。可就在这时,他又挣扎着坐了起来,从桌上把他的公文包拿起来,好半天从里面摸出一沓钱来。
这么厚的一沓钱,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把那沓钱直接送到我手里,对我说:“去,去还给人家。我有钱,有的是钱……”
“还给谁?”我捧着那沓沉沉的钱反问他。
“你同学。告诉她,让她别告你,我有钱,你怎么能去偷别人的钱……”他拍着自己的胸脯,像在下保证书,人却又一次倒在沙发上。
我把钱塞回他手里,他又推还给我,嘴里喊着:“还给人家,要是被告,你要坐牢的,你不能去坐牢……”
“我不是小偷!”我被他的话气得浑身发抖,狠狠捏着那沓钱,把它们奋力扔了出去。
仿佛下起了一阵粉红色的花瓣雨,那些百元大钞,无辜地在空中盘旋了好几圈,终于缓缓地掉在他的身上,地板上,掉得到处都是。而此时的他,竟然根本不给我解释和理论的机会,已经进入了深深的睡眠,发出一声声沉重的鼾声。
行,醉吧,醉吧,要醉大家一起醉。
从没喝过酒的我,愤然捡起地上那小半瓶二锅头,一饮而尽。
当我灌下那些透明浑浊的液体时,一阵火烧火燎的感觉顿时从食道蔓延到胃部,继而蔓延到全身。我好像是吞下了一团燃烧的烈焰。我终于体会到它对于父亲的神奇魔力,原来它真的可以使人暂时忘却疼痛,仿佛置身云端。但可惜的是,这种飘飘然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我好像中了毒,全身说不出的难受。我爬到沙发上,拿起他的手机,在这样迷惘而燥热的感受里,拨了一个号码。那是我一直记得的一个号码,它常常打入我的手机,只是我自己很少主动去拨它。但此时此刻,我想念它的主人,唯有他,能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
我拨通了它,谢天谢地,它开着。
我不记得我跟他说了些什么,但打完电话后,我感觉自己轻松了许多。我趴到沙发上,像他一样开始唱歌:我愿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张开双手变成翅膀守护你,你要相信,相信我们就像童话故事里,幸福和快乐是结局!上帝啊,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大声地唱过歌!上帝啊,原来放声唱歌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好!我不知道我到底唱了多久,尽管喉咙已经沙哑,进而疼痛,但我却没有停止的欲望。在我的歌声里,我终于听到了我期盼的门铃声,我从沙发上跳起来,给他开了门,并在开门的那一瞬间,倒在他的怀抱里。
头很痛,痛得天旋地转,他抱住我,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你们这是怎么了?”
我终于停止了我的歌唱,伸出两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后口齿不清地说:“我们两个都醉了,醉了……”
他放开我,把门关上。我以为他要走,从后面扑上去,抱住他。我哭着说:“别走,求你别走,不要离开我,不要走!”
他转过身来,温柔地抱住了我,用一只手捂住了我喋喋不休的嘴,在我耳边低声说:“醒醒,我发誓,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永远。”
我终于在这香甜的承诺里安心地睡去了。
7
我又做梦了。这一次我梦见的是海,很蓝很蓝的海。我将整个的身体放入其中,海水慢慢将我覆盖、淹没。我以为我可能会窒息,鼻子里吸进的却不是海水,而是淡淡的香味,像米砂曾经用过的一款香水的味道,又像小时候曾经吃过的一种特别好吃的水果糖融化时的气息,让我绷紧的全身彻底地放松了。我努力地贪婪地吸着那种香,拼尽我全身的力气,生怕漏掉一丝一毫。然而就在这时,一股莫名的巨大的力量却将我吸入深深的黑暗。我恐慌地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是徒劳无获。海水漫过了我的身体,我如同坠入深渊,往下掉啊掉啊掉啊,周围一片黑暗。我试图尖叫,腹部的肌肉因为紧张而紧缩着,可我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就在我绝望到顶点的时候,感觉到一只手用力地将我一把提了起来,我又得以重见天日,金色的阳光照射着我,让我睁不开眼。
我醒了。
握着我的手的人,是路理。
他用一块早已准备好的湿毛巾替我擦了一把脸,问我说:“喝点水吗?”
我有点不明白状况,挣扎着要爬起来。他却扶着我的双肩,把我用力按下去。“你再睡会儿。”
梦里的香味彻底消失了,我闻到的是空气里残余的酒精气味。昨晚的一切慢慢在我脑子里浮现,我的脸一下子就变得潮红。天,瞧我都做了些什么!我不敢看他,连忙抢过那张湿毛巾盖住我的脸,重新躺了下去。
我居然……喝多了。
“以后不许再喝酒了!”他说,“好在今天是周日。不过我要赶到学校去,晚上还有模拟考。你要是不行就再睡会儿,睡醒了吃点东西,我明天再来看你。”
“不用了。”我在毛巾下面发出微弱的声音。
“想不麻烦我,就别做让我担心的事。”他说。
我没再应他,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应。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站起身来,下了楼,自己开了门,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我的耳朵好像变得特别的灵敏,居然一直能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声,甚至马路上的喇叭声。我用食指用力地按住我的太阳穴,想让它停止突突跳动,但是不能,它好像跳得越来越厉害,让我头痛欲裂并且睁不开眼。想不到经过了睡眠之后,酒精的作用依然那么强烈。原来醉酒是如此难受的滋味,可为什么他却要一醉再醉呢?
一想到他,我忽然变得清醒了许多。我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踩着梦游一般的步子下了楼。他还在睡,只不过人已经从地板上挪到了沙发上,想必是路理搬的吧,没想到他竟然有那么大的力气。我坐在冰凉的楼梯上,心一下子放了下来。让他睡吧,等他醒来,一切的不愉快应该都会忘记。只是,最让我犯愁的是,该如何才能让他把酒彻底戒掉呢?
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放着那整齐的一沓一百块,厚厚的,像一块方砖——应该也是路理替他收起来的吧。他总是这样,看到我家最不堪的一面,看到最糟糕时的我,甚至最糟糕时的我父亲,被逼无奈收拾残局,真不知道这是我的不幸,还是他的悲哀。如果他把这一切告诉许琳,不知道许琳会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呢?也许,她根本就不会。女人一旦死心,是什么绝情的事都能做得出来的,这一点我绝对信。我往楼上走去,想让自己再去睡一下,也让他再好好睡一会儿。可是我刚跨进我的房间,小阁楼的门还没带上的时候,就听到他发出惊天动地的呕声。我连忙折身跑下去,看到他在沙发上蜷缩着身子,发出痛苦地呻吟,一张脸红得像煮熟了的猪肝。我伸手去探他的额头,烫得我连忙缩回了手。
哦,他病了。
我赶紧跑到他房间去找药,又到卫生间倒水,拿湿毛巾,等我做完这一切手忙脚乱地回到客厅的时候,他已经吐了。因为没有可以接的东西,他直接吐到了地板上,地上淌着一滩秽物,可是他的牙齿上却粘着红色的东西。我能闻得出那种气味有别于其他的特别。我的脑子立刻一片空白,完全失去了方向。我总是在需要我拿出勇气的时候一片慌乱,两腿发软,或许这正是我最恨自己的地方。
在我的记忆里,他好像从来都没有生过病。他的身体真的很好,就算患上感冒,也是睡一觉就能恢复。这一次他的病真的吓到了我。我好不容易把他送进了医院。医生的表情看上去特别的严肃,当我坐在他的病床边的时候,梦里的那种惊慌加倍地来了。我有种很不祥的预感,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那些不该有的念头统统压了下去。
他挂了点滴,好像好了一些,酒也完全醒了,睁开眼睛看到我,问我说:“醒醒,你怎么不去上学?”
“今天周日。”我说。
“哦。”他想了一下,说,“我是不是又喝多了?”
我点点头。
他看了看挂在床头的玻璃瓶,很勉强地笑了一下,故作坚强地问我:“至于吗?”
“你好好休息吧。”我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说,“想吃什么我去买。”
他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羞涩。“让你照顾我,真不好意思。”
“我出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我站起身来往外走,他却喊住我说,“不用了,挂完这瓶水,咱们回家去吃好了。”
我却还是走出了病房。我靠在墙边,这个医院对我是如此的熟悉。我曾经几进几出,所以对他而言,也应该不算陌生吧。只是这一次,我和他交换了角色,我才能第一次体会到他的心情。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从我旁边经过,走进了点滴室。我听到医生在和他说话的声音,连忙进去,只见他很不耐烦地对医生挥了挥手说:“行了,我知道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晓得。”
“还是检查一下吧,不要大意。”医生说完,看看他,再看看我,走了。
我问他:“医生说什么?”
他满不在乎地说:“还能说什么?医院就知道骗人钱!”
他总是这样,对社会上的坏现象绝对愤愤然,自以为精明,从来都不吃亏。那一天他坚持出了院。我们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我看到路理站在楼下的路灯下看着一本书。看到我们,他收起书跑过来说:“莫叔叔,你们去哪里了?醒醒,怎么手机都不接呢?”
“忘带了。”我说。
“没事。”他对路理说,“都怪我,又喝多了。我保证,下次再也不喝了!”
算了吧,他的保证,我已经听了不止一百次了。我和路理跟在他后面上楼,他似乎是在证明自己的矫健,上楼梯上得飞快,把我们都甩在后面。我停下脚步,转身对路理说:“你明天还要考试的吧,快回去吧,我没事的。”
“醒醒。”他喊住转过身的我,“找不到你我真担心,以后记得带上手机。”
“放心吧。”我说,“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我走了。”他说。
“嗯。”
他微笑着,伸出手来,揉了我的头发一下,转身下了楼。他的笑,真的很好看,像一块香甜的巧克力,又像一个大大的棉花糖,慢慢地融化在空气里。
噢,他真像一个王子,只差一个漂亮的领结。
我是不是可以替他亲手做一个呢?
我怀着这个想法,迈着轻快的步子回了家。门开着,他没脱鞋,两腿蜷曲着,坐在沙发上。一夜之间,他好像又老了一些,岁月和疾病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去了他的风采。我对他说:“把你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我指指腋下,他很迷惑地抬起手,才发现那里坏掉了。
他惊讶地说:“你是怎么发现的?也不知道坏了多久了,我自己都没发现呢。”
如果有个女人在,至少能照顾他的生活,他也不会老得这样快,我不是不明白。我到他的衣橱里给他找了件外套,递给他说:“换下来吧,我替你缝好。”
“过会儿吧。”他靠在那里,好像很累,有气无力地问我说,“路理走了?”
“是的。”我说。
“你许阿姨说得对,这孩子真不错。”他由衷地说。
我就知道他又在想她了。
我走到厨房,想看看有些什么可以吃的。昨天他做的饭菜还在,只是都变得干巴巴的,看上去让人没有一点儿食欲,我看到冰箱里新鲜的西红柿,忽然决定烧个西红柿蛋汤。虽然我的厨艺兴许比不上米砂,但西红柿蛋汤我还是有点把握的。我兴致勃勃地洗手,挽起袖子准备开干。他却打击我的积极性,在外面大声冲我喊说:“我不饿,你自己随便下碗面吧,吃完了赶紧睡觉去,明天还要上学呢。”
我迟疑了一下,既然他提到了面条,我就决定改做西红柿鸡蛋面。这对我而言有些难度,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做过,但我知道这是他最爱吃的面条。我还记得白然把那样的面条端到他面前时他兴奋的样子。白然只要肯给他一点点爱,他好像就是兴奋和感激的吧。可是他给了白然那么多,白然却义无反顾地背叛了他。
——难道这就是爱情吗,多么残忍、多么可恶的爱情!
如果爱情真是这样,我是不是一辈子都不要拥有的才好?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却也好像在想着谁呢?想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拨弄了一下我的长发,想他的笑,慢慢地融化在夜里十二点的空气里。
我慌忙打开水龙头,用凉水拍了拍自己发烫的脸。噢,但愿我不要被他传染。我也发烧就麻烦了,还是赶快专心下面条要紧!
当我用了很长时间,终于把那碗差强人意的面条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还是吃点吧。”我说,“我也吃。”
“好!”他坐直了,对我说,“吃一点!”
我俩坐到餐桌上开始吃面。不知道是我做的面条不好吃呢还是他身体没完全康复的缘故,那碗面他只吃掉了一半。他端着碗,有些抱歉地对我说:“醒醒,你看,爸爸吃不下了。”
“那就别吃了。”我说,“你去休息吧。”
“也行。”他把碗放下,“你吃完就上去睡吧,我来洗碗。”
我还没来得及点头,他人已经冲到了厕所里。我听到里面传来呕吐的声音,想到黄昏时的情景,我的心不由地缩成了一小点。我跑去敲厕所的门,大声问他怎么样。过了好久,他才打开门走出来,小声回答我说:“没事。”
我看到他的脸色变得很青,很灰败。我心里的不安像昨夜梦里的海水一样侵袭而来。我一直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说:“爸爸,我们回医院。”
“不用。”他挣脱我,摇摇晃晃地往沙发那边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再也不喝酒了。”
“去医院!”我在他身后大吼。他转过头来,对我笑,“我都说了,我以后再不喝酒了,还不行吗?现在,让我睡一会儿。”
说完这句话,他倒到沙发上,很疲倦地闭上了他的眼睛。
那天晚上,他的电话响了很多次。我看了看,是许琳,深夜的电话铃声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他好像说不动话,压根也不关心是谁,直接把手机关掉了。
我没有上楼,而是坐在地板上守着他。没睡一会儿他又开始哼哼。我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他还在发烧。我的触碰惊醒了他。他猛地睁开眼睛,问我:“现在几点?”
“你得去医院。”我对他说,“你还在发烧。”
“不。”他粗暴地对我说,“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他就是倔,我知道我再劝也没用。我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到茶几上。趁他不注意,我拿起他的旧手机上了我的小阁楼。我坐在我的小床上,看黑夜的天空,星星挂在最远的天边,无从靠近的温暖。我打开了他的手机,找到通话记录,找到许琳的名字,按了拨出键。
“我是醒醒。”生怕许琳误会,电话接通后,在许琳说话以前,我抢先开了口。
“噢,醒醒。”她说,“有事吗?”
“他病了。”我说。
她显然有些吃惊。“怎么回事?”
“喝多了,吐血。”我说,“医生让他住院,他不肯。”
许琳在那边沉默了好几秒钟,对我说:“醒醒,把电话给他好吗?让我来跟他说。”
“他睡了,许阿姨。要是愿意,你回来劝劝他好吗?谢谢你。”说完这一句,我就把电话挂掉了。
我有把握,她一定会回来。我始终都记得,她替我爸爸叠衣服时脸上的那种表情。她弹钢琴的纤细的手指在他粗糙的衣服上仔细地游移。她把它们叠得平平整整,就像新的一样。至少,我从没见过白然这样做过。
她之所以离开,也是因为得不到吧。
唉,总而言之,爱情,真是一个伟大的课题。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懂,也最好一辈子都弄不懂它。
这样,我才会清静。
8
他终究还是住进了医院。
事实上,那天深夜接完我的电话后,许琳就从南京直接打车回来了。门铃响的时候是早上七点钟。我打开门来看到她。她手里提着一个棕色的大旅行袋,看上去很疲惫。我把她让进来。她没换鞋,而是直接走到沙发那里,看着躺在那里的他,蹲下来,握住了他垂在沙发边的左手。
那一刻,我的心忽然澄澈得像秋天的天空。请相信,我真的一点别扭的感觉都没有。
和许琳一起把他送到医院后,我迟到了。等我到达教室,第一堂课已经上了一大半,数学老师这学期换成一个古怪的老头,水平很高,但脾气很坏。前一天晚上飘了一夜的雨,早晨气温骤降,教室的门窗都关着,门更是被精明的老师锁了起来。我拧不开门,连着大声喊了好几声报告。他不知道是听不见还是假装听不见,只顾摇头晃脑地讲课。我退到门口的柱子那里透过蒙着一层薄薄白汽的窗户看向教室里,全班都看到我,窃窃地笑。课实在上不下去了,他才终于肯开恩看到我,走过来打开门,点点头示意我进去。我埋着头冲到座位上,发现我的课桌上用彩色的粉笔写着大大的两个字:“小偷!”
这两个粉笔字是用白色红色的粉笔一起画上去的,用的是美术字,旁边居然还画了装饰的小花,好像一张板报。
再看凳子上,居然也有,与桌子不同的是,上面多了几个字:“小偷的PP”,张牙舞爪又歪歪斜斜的字体一看就出自蒋蓝的手笔。真不知道她要比平时早起多少才能搞成这两幅作品?而更令我难受的是,在我没来的这么长一段时间里,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帮我把这两个字擦去,或许我还站在门口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准备好看我的好戏了。我当然没有坐下去,不明原由的数学老头见我杵在那里,冲着我一声大喊:“你站着干吗?你是老师还是我是老师?”
全班终于哄堂大笑。
那一刻,我最大的冲动是拎起我的书包往外跑。我早该知道,这个学校,这个班级,所有的同学和老师,他们早已经通通容不下我,我还留在这里充什么笑话?可是,当我把我的书包拎到手里的时候,从教室的最后面走出来一个人。
是米砾。
他飞快地,用他手中的围巾把我的桌椅擦干净后又若无其事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
这学期一来,他就坐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走起了低调路线,也不知道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更何况我和他之间本就有“宿怨”,所以他今天这么做,估计班上大多数同学都会觉得奇怪百分百。看热闹的人都沉寂了,四周忽然变得异常的安静,只有失意的蒋蓝,把她的数学书狠狠扔到桌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嘭”的一声。
那天中午,我没有去吃午饭。我惦记着医院里的他,压根什么也吃不下。中午的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掏出手机来给许琳打电话想询问一下他的情况,可是半天也没有人接。就在这时候,米砾从外面走了进来。他一直一直走到了我的座位边。我能感觉到他站住了。
“谢谢。”我低着头对他说。
“无所谓,要是早看到就会早擦了。”他用他一贯无所谓的语调,顺便坐在了米砂原来的座位上。我坐直了身体,才发现原来已经不太习惯身边还有一个人了。自从开了学他剪了平头后,我就感觉他对我很陌生。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也许真是受了什么刺激吧。
不过我想不出有什么事可以刺激到米砾,难道是因为蒋蓝?
“我可以让蒋蓝老老实实地翻供,不再追究钱的事。”米砾用一根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对我说,“你觉得怎么样?”
我惊讶地抬起头看他。“是米砂让你这么做的吗?”
他摇了摇头,不过又很快地点了点头说:“也算是为我们家米二吧。我想跟你谈笔交易,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我没说话,因为我完全不明白他到底要搞什么。
“是这样。”他捏了捏他自己的鼻子,弯下腰来,在我耳边说,“我负责搞定蒋蓝,你负责把路理让出来给我家米二,你看如何?”
说完这话,他就站起身来飘走了。留下震惊的我,用了十分钟的时间,才细细体会出他话中的意思。中午休息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可就这一个小时老天还是抓紧时间飘起冷雨,仿佛在这样的日子里他不让人心里发潮就不行似的。
我不想回宿舍,回宿舍又要面对蒋蓝,简直烦死人。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一声,是路理的号码。我犹豫着要不要按下去的时候,听到有人在敲窗户。
我一看,竟是路理。
我在全班女生意味深长的眼光里有些不情愿地走出去,他迎过来。
“直觉你在教室,果然在。”他说。
“哦。”我低下头,说,“什么事?”
他忽然拉开衣服,从怀抱里取出一个暖壶状的毛绒玩具,竟然是HelloKitty的形状,递到我面前。
我问:“什么东西?”
他笑了一下,说:“我妈妈给我买的暖水袋,她一不小心买成女式的了,给你正好。”
哦?是吗?是这样的吗?真的有这么粗心的妈妈吗?
我还愣在那里呆呆地想,他已经把我的手拉过去,将暖水袋放在我的手上。
他说:“这天气变化得厉害,听说莫叔叔住院了,你更要注意身体才行。”
哦,里面居然灌着热水。是热水吧?那一瞬间我有些恍惚,搞不清那到底是他残留的体温还是水温。
我抬起头,看着他有些湿的头发,心里在一刹那软得不像话。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我有些想把他推开扭头就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站在那里没有动。
“我书包里有伞,要吗?”我虚弱地说。
“不用。”他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不在乎地说,“我从走廊走,只要淋三秒钟的雨。这周是联考,我没空去看莫叔叔了,麻烦你替我问候啊。”
我站在那里,手中抱着那个暖水袋,傻傻的说不出话。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熟悉的高亢的声音又从耳边传来。“咦——”
蒋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我们身边。她逼近我,弓着身子像看一个罕物一样瞪着眼睛观察我手中的HelloKitty。然后,她把一根涂着紫色指甲油的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巴上,用一种我听了头皮发麻的声音对路理说:“哦八,好可爱的礼物哦,可以让我摸一摸吗?”
哦八,就是韩语中的哥哥的意思,我在心中默默温习一遍。这还是昨天伍优刚给我补的课。站在蒋蓝的身边,我简直就是个老土到极致的人。
路理眼皮也不眨一下地对我说:“醒醒你进去吧,该上课了。”
“莫醒醒?”蒋蓝转而看着我,好像刚反应过来似的狂笑起来,摇头晃脑地说,“哦,原来是小贼婆莫醒醒呀。”
“闭嘴。”路理呵斥她说。
蒋蓝委屈地叫起来。“哎哟,路理哥,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老要护着她呢,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我真的好嫉妒呢!”
我懒得理她,抱着我的暖水袋转身走进了教室里。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痛恨她在路理面前假模假样的表情,为什么有些女生总爱在男生面前做出一副楚楚可怜之相?真的够讨厌。
蒋蓝也随之进了教室,从我身边经过时,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赌气的“哼”。不过我头也没抬,我回到教室后就把那个暖水袋塞进外套里,让它可以暖着我的腹部。因为我又痛经了。几乎半年才来一次例假的我,痛经的感受又罕见又剧烈,腹部像压着一块被烧得发红的石头。
我熬了一个下午才终于好了些,腹部因为温暖而减轻了疼痛,原来热水真的是有效的。 我该如何谢谢他才好?
哦,对了,领结,我一定要替他做个最漂亮的领结,让他下次演出的时候可以戴着它。
放了学,我也不想去吃晚饭,抱着暖水袋坐在窗边给米砂发信息。她很兴奋地告诉我,她写了一首新歌,是为我写的,下次要来唱给我听。我真羡慕她,不管怎么样,都有勇气和热情面对生活,如果我有她的一半,兴许就能活得不一样了吧。
我正这么想着,小辫子忽然出现在我面前,站在我课桌前喊我的名字:“莫醒醒。”
“我爸生病了。”我慌乱地抬头说,“你要是不信,可以去医院看看。”
“你误会了。”小辫子说,“我来是想告诉你,蒋蓝跟我说了,她那一万块钱被她妈妈收起来了,她不知道,是她弄错了。所以呢,你也不用再为这件事伤脑筋了。不过你要记住了,下次千万不要再那么冲动,把人家的东西往宿舍外面扔了,知道吗?”
“谢谢老师。”我捏着暖水袋轻声答。
“莫醒醒,你爸爸的病要紧吗?”
“还好吧。”我说。
“哦。”她朝我挥挥手,“快去吃饭,晚上还要上自习呢。”
小辫子是师大的研究生,虽然我们班上很多同学和家长对小辫子不满意,认为她空有学历没有经验,处理很多事情的时候也欠妥,但其实我却不是那么讨厌她的。我抱着暖热水袋出了教室,埋着头往宿舍走去,心里实在想不明白蒋蓝为什么肯这么善罢甘休,难道真的是米砾想的办法吗?可是米砾提出的那个交易条件,我怎么想也觉得不可思议。
路理本来就不是我的,难道不是吗?
只是为什么,我心里还是会因为这个莫须有的假设条件感到有些酸酸的呢?
我没有心思吃饭,回宿舍坐了一会儿,只喝了一小杯水,就抱着晚自习的书往教室走。刚下楼就接到许琳的电话,她对我说:“醒醒,你爸爸可能要在医院住一阵子。”
“他怎么了?”我的心跳得飞快。
“胃和肝都有问题。”许琳说,“要等医院的确诊。”
我在校园的柏树下站住了,几乎再也迈不动我的步子。就在这时候我看到路理,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被几个女生围着。那些女生好像是高一的,穿着背后画着花纹的校服,唧唧喳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看到我,赶紧大步跑到我面前,用埋怨的语气对我说:“怎么穿这么少?”
“不冷。”我说。
“周末我陪你去看莫叔叔。”他说,“你别多想,他身体那么好,不会有什么事的。”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
“吃饭了吗?”他问我。
我点了点头。
他很高兴地说:“有好消息告诉你呢。天中要参评五星级学校,我的音乐剧《蓝色理想》又要再演一次,我跟学校说了,准备把米砂和许老师都请回来助阵。”
“真的?”我说,“那米砂会常常来天中?”
他点点头说:“你们两个好朋友又可以常见面了。”
这真是个不错的消息,不是吗?只是……
他看出我的犹豫,继续说:“这次我在剧本上做了修改,蒋蓝那个角色不要了,增强音乐的部分。米砂创作了新歌,很不错的,我想应该可以用得上。”
我想起米砂给我发的短信息,于是问他:“那歌你听过了吗?”
他笑了。“米砂说要保密,我可不能随便爆料。”
“好吧。”我说,“我去上晚自习啦。”
“我送你。”他走到我身后。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拒绝他。这一天,他穿了一件很特别的蓝色上衣,不知道是什么牌子,但是那个牌子的英文开头字母居然是“MXX”,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牌子呢?我一路都在想,很想问问他,却最终没有。这一次又和他一起成为校园的焦点,奇怪的是我没有觉得别扭,竟有从来没有过的自豪感从心底升起。
那几天的课,我都上得很恍惚,心里充斥着各种古里古怪的想法,有关许多人的。周四的晚上,我逃了晚自习去医院看他。外面刮着大风,我从出租车里走下来的时候差点被风吹倒。天气实在是太冷,冬天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来了。我的腹部又开始有些痛,但我能忍耐。住院部大楼的电梯永远挤满了人,我选择了楼梯。待我拐进窄小的安全出口楼梯时,在暗暗的灯光下,我听到了一个人颤抖的声音。
“我会替他办转院手续。”
“一定要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设备,对……”她还在说着,我侧耳倾听,才在楼梯拐角的地方看到一个正在打电话的背影。
那件黑色大衣我认得,她是许琳。
哦,我的天,她到底在说些什么?我走到她身后站住,想再听仔细些,她的电话却讲完了。等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她脸上的泪水吓住了我。她是那样优雅镇定的一个女人,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见她哭过。她把手机放进大衣口袋,伸出手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印象中,这是和一个年长的女人仅有的拥抱,也是我和她之间的第一个拥抱。
早早在我生命里退席的那个角色,她似乎从未抱过我,即使抱过,我也不曾记得。我的泪水在她的手接触到我身体的时候就已经喷涌而出。我之前对她的那些戒备和怨恨,似乎随着这个拥抱的发生而倏忽间消遁了。她抱我抱得如此用力甚至有些颤抖。我的四肢因为紧张而僵硬,但我却能感受到它的耐人寻味。她似乎在把她对一切的珍惜传递给我,让我不由得想起一个词语:相依为命。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词语瞬间就从我的脑子里冒出来,击中了我,让我觉得我似乎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过了良久,她才放开我,擦掉我的泪说:“好了,不哭了,我们进去看看他。”
我不敢问许琳任何话,我是如此的胆小懦弱,宁愿什么都不知道。在他病房外站了十分钟后,我终于稳定情绪走了进去。他正半坐在床上看一本杂志,桌上摆着一瓶新鲜的石竹花,不知是谁送的,见了我,不高兴地说:“怎么不上课?”
许琳的脚步声跟着我进来,她替我打圆场:“是我让她来的。”
他有些生气:“生个小病,又是这个,又是那个,大张旗鼓地干什么呢?”但事实上,我觉得他还是有些开心甚至有些受用的。因为这场病,把许琳又送回了他的身边。
“你陪陪爸爸吧。”许琳拍拍我的肩说,“我得去趟超市。”
我坐在他床边的小凳子上,发现许琳给他买了梨。梨是他最爱的水果。他总爱把它削成一块一块的,仔细用牙签扎好,一边看报纸一边吃,还让我陪他一起吃。我走过去,把梨放在桌上,默默拿出一个给他削。
他问我:“我得了什么病?”
“也就是胃炎吧。”我眼皮也不抬一下,继续削皮。
“醒醒,告诉我实话。”他平缓地说。
我抬起头说:“不然你以为你得了什么病?”
我把梨递给他。他脸色灰白,靠着靠枕,捂着自己的肚子说:“醒醒,你告诉爸爸实话。爸爸活了四十多年了,不是老糊涂。如果是绝症,你告诉我,我能接受。我们相依为命,又没有其他亲人,你有什么好顾忌的呢?早点告诉我,我也好……把你的事安排一下。省得哪一天我走得无声无息,连安排你都来不及……”
“爸爸!”我再也不能控制,大喊一声,把手上的梨塞到他手上,站起来说,“你不要再胡说了!”
我迈着碎碎的步子,摇摇晃晃走出了病房,带上了门,独自靠在门框上擦眼泪。来来往往的护士和医生都不看我,也许他们看到了,但是迅速转移了目光。生死对医院这样的地方来说,几乎每天都会发生,实在甚为平常。
但对这个只有两个人组成的家来说,病症也许就意味着毁灭一切。
我双腿发软,头脑空白,渐渐无力地蹲在了地上。我知道,不能给他看到我的泪水,否则,他更会往坏处想。更何况,现在最后的结果还没出来,兴许只是一场虚惊呢?想到这里,我迅速擦掉自己的泪水,跑到卫生间里,开大水龙头,把双手冲得湿湿的,又跨着大步子走进病房。我走到他身边,掏出一包面巾纸,夸张地擦着自己的手背,笑着对他说:“医院的厕所味道真不好闻!”
我看到他缓慢地把梨放在嘴里咬了一口,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像个疑心很重的叛徒。
“不要喝酒了。”我说。
他想了一下,很郑重地对我说:“好。”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说,“学校里那个诬陷我偷钱的同学已经自己招认了,我不会再有麻烦了。”
“哦。”他把头抬起来,话中有话地说,“这酒真是不能喝。”
我笑。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
噢,那些不愉快的经历,都忘掉吧。让我们各自都有机会,做一个新的自己,重新开始,重装系统,重拾信心,重归于好,一切宛如新生。
上帝啊,一定可以的,是吗?
9
冬天终于来了。这个冬天的雨出奇的多,从他病房的窗口看出去,天总是灰色的。我趁着体育课的时间到医院去看望他。他精神一般,却还是铿锵有力地埋怨我说:“下次不许再逃课,放心,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什么话!”许琳嗔怪地骂他,给他削了一个梨,可是他吃不下。许琳把它递给我。我也摇摇头。于是,梨被放到了桌上,慢慢变得枯黄难看。
“不吃梨了。”他喃喃地说,“还是苹果好,平平安安。”
说完这句无厘头的话,他就歪过头去睡着了。
在他睡着后五分钟左右,有人来看望他。
那是一个很帅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考究的黑中带些紫色的风衣和一双有些笨拙的翻毛皮鞋。他推门而入,只带一束百合。我能闻到那上面散发出花香和香料混合的浓郁气味,奇怪的是,这种气味却并不像平时一样激起我的反感。更奇怪的是,这气味好像将我蛊惑,我完全忘了招呼他,或者问一声“你是谁”。这个男人身上似乎携带着催眠的因子,把我和许琳都轻微麻醉。
过了十几秒许琳才好像从梦中醒来,站起身,用一种很复杂的,好像受了惊吓的口气问:“你怎么来了?”
他微笑,做个手势,示意不要吵醒他。他的朋友并不多,原来单位上的朋友自他辞职后就很少联系,现在来往的大都是利益相关的生意人,所以自他生病后,其实来看望他的人非常有限。我更不知道,他竟有如此特别的朋友。
“醒醒,叫江伯伯。”许琳吩咐我。
“江伯伯。”我喊。他的眼光却像着了魔般在我脸上定住,过了好半天才说:“这就是醒醒?”
我点点头。被一个大人这样看还是第一次,脸红的绝症又犯了,无可拯救。
他放下手中的花,用两只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下说:“我上一次见你,你还是一个小婴儿。”
是吗?那他一定是白然和爸爸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可是,我怎么感觉我在哪里见过他?
“你快去上学吧。”许琳说,“不然你爸醒了还看到你该不高兴了。”
我点点头往外走,却感觉他的目光一直目送着我。那目光意味深长,让我感觉不安。我总是这样,仿佛是一种可悲的天性,拥有许多不该拥有的第六感,徒增烦恼。
我回到学校的时候晚自习已经开始了。我经过一家小吃店,停下了我的脚步。事实上,我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我的蛋白质粉早就吃光了,唯一可以补充进食不足的来源也断了,但我也没有跟他提。他的病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我不是不清楚。
我还清楚的是,在这样艰难的时刻,我不能没有一个好身体。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可以二十四个小时不睡觉不吃饭,陪在他身旁,只恨我不是铁人。十八年来,都是我需要他,麻烦他,惹他生气,现在终于轮到他需要我。我不能垮下,一定不能。
必须吃东西。我带着这样坚定的决心,在小吃店买了两个热热的粽子,一张鸡蛋饼,两个五香蛋。我害怕自己又克制不住食欲,只敢买了这么一点点。
我提着充满温度的食物,匆匆忙忙地去到老地方,通往小剧场的假山后面。我曾经在那里吃下过两大袋的食物,那里是安全的,我知道。
虽然吃东西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但现在我不饿,我得逼自己吃东西,这让我不得不谨慎一些,以免被人看了笑话。我永远都不会忘掉白然和西红柿搏斗的场景。我希望我能够比她好运一些。
假山后面一片漆黑,因为背着光,所以也很寒冷,不是情侣们冬天约会的好选择。所以对我来说,这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场所。
我蹲下身子,在月光下凝视我摊放在面前的冰凉的食物。已经是冬天,再热的食物也很快就会冷掉。我的手一直缩在袖子里,我要让它们暖和起来,这样我才能顺利地剥掉鸡蛋的壳。我暖了很久的手,直到我确信它们已经够暖的了,可我还是没有把它们取出来。
因为我一直大口大口咽着从胃部泛起的酸水,但我咽得越凶,酸水就越在我口腔里泛滥。我一直告诉自己:莫醒醒,你要把它们吃下去,必须吃,一定要吃!可是我越这么想越没有食欲,相反,一股翻江倒海的感觉顷刻传达到我的脑海里。面对着鸡蛋,我竟然想起了我最反感的贝类海鲜,它们张着嘴吐着泡沫的样子;我想起了漂浮在海里的死鱼眼睛,想起了那些生泥鳅和泛着一股恶臭的鸡血……我不懂为什么,尽管从来没有吃这些食物的体验,可是每次当我无法进食时,面前的食物都仿佛是由这些又腥又臭的脏东西做成的,只要我吃掉它们,它们立刻就会在我的身体里长出各种面目可憎的虫子来,啃食我的组织和皮肤,让我痛苦地死掉。
这种想法越来越逼真,直到我出现幻觉,鸡蛋长着腿,变成了巨大的条型蠕虫,朝我奔跑来。我再也没有办法放任自己,我伸出左手用力地卡住自己的脖子,右手则伸出去摸那个鸡蛋。蛋壳轻而易举被我捏碎,可我管不了那么多,因为扼着喉咙,我可以条件反射地张着嘴。我把连着蛋壳的鸡蛋塞进张开的嘴里,可是却怎么也塞不进去。
就在我预备用拳头把一半堵着嘴巴的食物顶进口腔的时候,我的两只手同时被一个人拉开。因为呛了一口,我不由自主地吐掉口中碎掉的蛋壳,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那个拉开我手的人也在我面前蹲了下来。
他窸窸窣窣动了一阵,一阵火光亮了起来。他把亮着的打火机放在自己的脸旁边,也照亮了我的脸。他粗声粗气地问我:“莫醒醒,你在做什么?”
天,是米砾!他什么时候在这里的,难道刚才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了吗?我大惊,一把推开他,几乎要跌跤。他伸出胳膊灵活地扶住我。
“瞧你连站都站不稳了,你饿了吗?”他问我。
我想走,他却一把拉住我说:“我替你摆平了蒋蓝,你到现在都没有谢谢我噢。”
“谢谢。”我说,“不过今天的事,麻烦你别告诉米砂,好吗?”
“好的!”他痛快地说,“我家米二估计最近也没空管你。听说这次天中评五星高中,她也要来友情演出了,就是他们上次那个剧,你知道么?”
“噢,是的,我听说了。”
“她又可以跟他的路理王子在一起了,好像还为此专门写了一首新歌,貌似不错哦。”
“嗯。”我说。
米砾观察着我的表情,当着我的面又一次熟练地点燃一根烟,缓缓吐出一阵烟雾,说:“但是,你为什么要吃鸡蛋壳呢?”
我没有说话。这时忽然刮过一阵风,他手中的烟头狠狠地发亮,又微弱地变成暗红。
“厌食症?”他问。
我靠在假山上,感觉就要被他逼出眼泪。他却忽然递给我一根烟说:“要不试试这个,兴许能让你舒服些。”
鬼使神差地,我接过了他的烟。
他拿出打火机来,替我把烟点燃,笑着问我说:“抽过没?”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这的确是我第一次吸烟,但是并没有想象中的咳嗽。我对香烟也不懂,不知道他给我的什么牌子的,不过烟味很淡,淡到如果不仔细品,就根本感觉不到。我很顺利地抽完了它。奇怪的是,我好像真的镇定了很多,而且,我开始感觉到有些饿了。我弯下腰,从地上的塑料袋里拿起一个粽子,剥掉苇叶,像个正常人一样吃掉了它。
米砾也靠在假山上,用他的球鞋尖点了点地面,问我说:“你会不会忽然很想很想一个人?”
“不会。”我说,一面说一面思考着是不是应该再吃点什么。
“你撒谎。”他说,“你们女生比男生更变态。”
“你在想蒋蓝吗?”我问他。众所周知,他曾经是蒋蓝最忠实的追求者。我还记得他额头上的字母:“IL JL”,虽然高一的那些日子好像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可是我真的记得很清楚。
“蒙小妍初中是什么样子?”他忽然问我。
我努力地想,才终于想起一些来。她在班上好像并不是那种很起眼的女生,只记得她那时座位和蒋蓝挨得很近,因此也常常被她欺负,体育课考跳远的时候,曾经被蒋蓝整个推进大沙坑里,灌了一身的沙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她的外号应该是“胖婆”才对。
“蒙,小,妍,”米砾一字一句地说,“我想她。”
我惊讶地看着他。虽然暑假的时候我曾经见过他和蒙小妍在一起,可是我压根也没想到,原来他早已经换了心上人。
“没听清楚吗?”他大声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蒙小妍,我,想,她。”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呢?”我说。
这一回是他没理我。他只是用一种很深奥的眼光看了看我,然后指了指地上的东西说:“冬天不要吃冷的食物,这样会对你的胃不好。”说完,他就飞快地走掉了。
我想起米砾点烟的那个动作,皱着眉头,用一只手护着跳跃的火苗,深深地吸一口烟,姿势寂寞而疲惫,像极了一个孤独漂泊的异乡人。我又想起那一夜,他喝了很多酒,从窗户爬进我的宿舍,趴到我身上来,喊着蒋蓝的名字。我挣扎,他狠狠地扇了我一耳光。我抓起枕头边的剪刀。他过来抢,我失手将剪刀捅入他的身体,鲜血顷刻间就涌了出来,可是他竟然没哭,也没叫。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竟然感觉他在笑。
就是这个人,我曾经差点杀死他。
我以为他会恨我一辈子,可是他却给我烟抽,用他的围巾替我擦掉那些侮辱我的话。他是我最亲爱的米砂的亲哥哥。
我琢磨不透他,但其实,我也从来就没有恨过他,真的。
那天我回到宿舍以后就接到米砂的电话。她问我最近如何,我只说好。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看看你爸爸吗?”
我沉吟片刻,也说:“好。”
看来路理跟她联系的还是挺多。
“也不知道怎么了,”她说,“离期末考还有一个月,数学成绩却老是上不去,真不想考得太难看。”
成绩,成绩,她说到了我的心头痛。见我不出声,她立刻又说:“寒假我们一起补习好不好?我爸爸会给我找一个数学老师,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听课。”
“好是好,”我没心没肺地说,“可是我交不起补课费怎么办?”
“你真神经咧。”她在电话那头娇气地骂我。就要挂电话的时候,她却忽然急匆匆地问:“哦对了,天中周五的晚上一般上课不上课来着?”
“高一高二不上,高三上不上课得听通知的。”我问,“怎么了?”
“问问而已啦,就是怀念。”她的声音又小了下去。
“我们不上课的啊,你这坏记性。”我答她。
“好,再见。好梦。”她说。
可是那天晚上,别说好梦了,我连睡眠都彻底失去,大脑像一个失控的机器不停地旋转,好像十八年来,我思考的问题从来都没有那么多那么复杂过。那些复杂的思想深深地捆绑以及伤害了我,以至于我第二天早上去上早读课的时候,像一个呆滞木偶。
“莫醒醒,你又不吃早饭吗?”伍优捧着面包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问我。
我摇摇头。除了昨晚的那个冷掉的粽子,我已经好长时间没吃东西了。
“你的脸色可不好看哦,看看路理王子会不会给你送点好吃的来。”她把面包大口大口地塞进她的嘴里,朝我眨了眨眼,八卦地说。
我下意识地朝窗外看了看,还好,他不在。
可是,我心里却又好像无端地缺了一块,怎么都无法拼凑成完全。
因为几日没有进食以及睡眠严重不足,那一天,我晕倒在上午的体育课上。那天是练往返跑,我正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跟老师请假,然后我就听到自己的头部和地面接触时发出的响亮的“咚”一声,之后就完全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我很努力地睁开眼,白色的天花板,双氧水的刺鼻气味。我失神地想,哦,原来是医院。
然后我就看到他。那个姓江的男人。
他为何会在这儿?我的心里忽然泛起一阵强烈的不安,支撑着要坐起身子。可他伸手一按,我便不能再动弹。
他很温柔地看着我,是的,温柔。这个词让我加倍地耳红心跳,可是,他凝视着我的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原谅我,不能使用其他任何的词汇。我只能别过头避开他的目光。然后,我看见床头的病历本。天,他一直在研究我的病历!我还没来得及有屈辱的感觉,他温柔的声音又响起来。“要喝点水吗?”
我朝他摇摇头。
“交替性厌食暴食症?”他把病历放下,俯身看着我说,“醒醒,我们得想办法治好它,你说是不是?”
对于陌生人,我最大的武器就是沉默,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我把被子一直拉到额头,然后用力闭上眼睛。他没看到似的,自顾自说:“过两天你爸爸就转到省里的医院去了,你也一起去,把病治好了我们再回来读书,你看怎样?”
“你是我爸爸的朋友吗?”我终于忍不住问他。
他想了一下说:“准确地说,我是你妈妈的朋友。”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冲我笑了,说:“你跟你妈妈长得真像。”
他的笑容让我感到非常的熟悉。我忽然想起白然的那些信,还有那张发黄的照片,脑子“轰”的一下就炸掉了,金星乱蹦。
然后,我听到自己努力的镇定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在问:“你姓江?”
他点点头。
“你叫江辛?”
他又笑了。“原来你知道我的名字呢。”
我倒回床上,重新用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
是他,竟然是他!
我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从没想过今生今世会见到这个凶手。他杀死了白然,杀死了我和爸爸的幸福,事到如今,他还来干什么?看我家破人亡仰天大笑么?!我很想从床上跳起来,给他两耳光,再勒住他的脖子,掐死他,掐死他!但是我不敢,我不信,这个人不可能是一个真的存在。他只是作为一个丑恶的印记活在白然遗留的记忆中,活在我十八年不堪的生命里。他不可能就这样真实地在我眼前,有呼吸,有笑容,有不容置辩的邪恶的魅力。他那样残忍地害死了白然,怎么还能这样微笑地看着白然的孩子,不可能,不可能!
不可能,不可能!
我听见自己心里这样疯狂地叫喊,可是真实的我,只是把我的身子紧紧地缩在医院病床的被子里,咬着牙,悄悄地,无声地哭了。
10
我只在医院住了一天就回了家。
每年我都会因为我的病而住几次院,我早已经习惯。遵照医生的嘱咐,我要在家休息两天。这正合我的心意,因为我根本不想回学校上课。我是需要好好休息,而且,我看着我书桌上那个小小的台历上划的那个小小的红圈想,我要好好利用这两天的时间来做一件我想了很久很久的事情。
那就是,做好那个领结。
因为,他的生日快到了。
他从没告诉过我他的生日,我也是无意中得知,然后就在日历上做了个记号。我曾记得哪本缝纫书上讲过领结的做法,于是开始翻箱倒柜,找了一上午才找到,拍拍纸页,一层薄薄的灰尘在空气里腾飞起来。哦,我已经多久没碰针线了呢?布料倒不必操心,我早就思忖好,去年他去周庄旅游,回来给我带了真丝手帕做礼物,手帕是黑色的,只是在边角上绣着一两朵花,自然可以好好利用。
我几乎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来做那个领结,已近黄昏时,我去楼下用热水把它洗过一遍,再晾起来。第二天清晨我就起床,用家里的旧熨斗小心翼翼熨平那个已经阴干的领结。
我用双手托住仍然带着热气的领结,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里细细端详它。它像一只新生的黑蝴蝶,只是暂时栖息在我的手掌心里,仿佛我一不在意,它就要飞出窗去。我情不自禁地把软软的领结握在手心里,去我的房间里,找一个可以用来装它的小盒子。
手机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是米砂,我手忙脚乱地接听。
“哈哈哈,你猜猜我在哪?”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得意,像一块金黄的脆薯饼,让人突然有了幸福的食欲。
“天中?”我也配合她。
“是!”她重重地说,“中午一起吃饭?我正在去剧场的路上,我们要在那里排练。”
“可是,”我说,“我不在学校。”
“那你在哪里?”她惊慌地说,“你怎么了?难道你又病了吗?要不要我过去看你?”
“没事。”我说,“我明天就来学校了,不用来看我了。你把戏排练好就对了。”
“好。”她温柔地说,“一定排好,一定不给你丢脸。”
挂了电话,我猜想米砂的心情,很为她高兴。米砂一定能做出惊天动地的事业,这一点我从来都不曾怀疑。
晚上的时候,许琳过来替我做饭。她真的很能干,只用十几分钟就做好了三菜一汤,居然还有一盆小元宵。
她替我盛元宵。我有些歉疚地说:“其实我订外卖就可以了。”
“就怕你其实根本没食欲,不是吗?”她把小元宵放在我面前说,“你尝一尝它。”
我老实地说:“可我吃不下。”
“你宁愿输葡萄糖,也不愿意吃东西。”她用一种心疼的眼神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意面对这样的眼神,只能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小元宵发愣。
“这是我老家有名的桂花元宵。”她说,“桂花馅的小元宵,咬一口满嘴的香。你不尝尝太可惜了。”她像哄小孩一样哄我,我不能继续无动于衷,只好拿起汤勺舀了几粒塞进嘴里。
果然是香,我又吃了几粒。
她松了口气,用胳膊撑着脑袋看我吃东西,说:“你吃完之后上楼休息,晚上需要我过来陪你吗?”
“你去陪我爸爸吧,我不要紧。”我抬起头看她,才发现她今天居然没有化妆——也许她自从回来之后就不化妆了,只是我一直没发现,她有了眼袋,还有些鱼尾纹,不像从前那样漂亮,取而代之的是很深的疲惫。
我知道她一定很累很累。
“你要注意休息。”我看着她说。
她笑容可掬。“我不要紧。”
我主动保证道:“我会吃完东西,然后把碗洗掉。睡了一个上午,头都晕了呢。”
她想了想说:“好,那我先去医院了。”
我目送着她往外走的背影,禁不住说了句:“等他病好了,和他结婚好吗?”
她停顿住了,转过身看着我,迟疑地问:“醒醒你说什么?”
我大声地重复道:“等他病好了,和他结婚好吗?”
这一回她一定听清了。她微笑着,动容地问我:“你愿意吗?”
“愿意。”我飞速说完这句话,就埋下头大口大口吃元宵。
我什么时候有过不愿意呢?自从他卧病之后,每天每夜我都只恨自己没有一手成全他们的幸福。我只恨过去不能重来,在他把自己喝伤之前,就让他有一个完整的家,或许现在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我不敢再看许琳,只能把泪水流进余温尚存的元宵碗里。
就在这时候,门铃响起。
许琳正好拉门出去。我听到她用一种惊讶的声音在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抬起头来,看到许琳已经走回来,提着两大包东西正往桌子上放。那么大的两大包东西放在小小的茶几上,几乎要把茶几压断。跟在她后面的人,是他。
他换了一套衣服,咖啡色的衬衣外罩着条纹毛衣,脚上也不再是那双笨重的翻毛皮鞋,而是爸爸灰色的旧拖鞋。
“醒醒,江伯伯来看你了。”许琳说。
“噢。”我“噢”完这一声后就飞快地站起身来。我真的不想见到他,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从这个地方消失,逃到我的阁楼上去。
“醒醒。”
我的脚刚踏上向上的楼梯,他就喊我。
我装作没听见,把小阁楼的门重重地关了起来。
可他还在门外不知羞耻地喊:“醒醒,醒醒!”
难道他不知道,在这个被他一手粉碎的家庭里,他的出现有多么不受欢迎?
我用棉花球把耳朵堵起来,逼自己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睡觉!
第二天早上背了书包下楼,发现他买的东西还放在我家客厅里。出门的时候,我一只手拎起一袋,把它们一直拎到楼下,扔进了小区门口那个肮脏的大垃圾箱。
天气已经很冷,我忘了带伞,也忘了穿棉外套。好在雨水暂时停住了,我走过寒风凛冽的大街,坐上了气味难闻的公交车,往学校而去。早晨的公车还是一如既往的拥挤,但不知道为何,这种拥挤反而让我觉得安全。一个害怕孤单的人一直孤单,她该如何才能够回归人群?我望向窗外,冷雨在车窗上留下的痕迹还没有褪去,一道又一道,把窗外的世界割得支离破碎。
我一直都记得高一时在女子剧团里,许曾对我们讲,一个哲人说:生命天生是场悲剧,或者就是为了对抗生命意义本身的虚无。那时我不是很信,现在才发现这多么准确。既然生命是一辆终究奔向无果的列车,我为何不趁早打开车窗,义无反顾地跳下去,来提前迎接那场终究会抵达的黑暗的睡眠呢?
我发现原来我真有这样一个好名字:莫醒醒。这是白然起的,只因我一生下来并不是嘹亮哭泣,而是沉沉睡着,不愿醒来。或许,我就是应该这样睡一辈子的。不需要醒来,不需要食物地睡一辈子。
2006年12月的某天,莫醒醒坐在5路公车最后一排的最左侧位置上,掩面而泣,只因为她忽然发现,她所活的这短短十八年,原来都是一场空,谁也不会给予补偿。
那一天的课,依旧上得恍惚。路理没跟我联系,米砂也没有。看来他们的排练,真的很忙呢。每一次拿书本,我都会触碰到书包里的那个小盒子。是的,那是我必须在今天送出去的祝福。
他的生日。多么美好。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发一条短信给路理:“我五点半来男生宿舍楼下等你,可以吗?”
他一定很忙,过了半小时才回:“好。”
这一天天空中的云层压得特别低,几乎没有日光。偌大的天中校园像一座灰色的旧教堂一样沉闷,只有男生宿舍楼前的那排腊梅树结出了弱小的花骨朵,在寒风中微微地颤抖。
我背着书包、裹着围巾、戴着手套,站在男生宿舍楼下,仰着脖子望向楼顶。
那里是他的宿舍。
实际上五点我就到了。冬天的五点半,天已经快黑了,冷风一阵比一阵强烈。
我情不自禁地跺了跺冷得麻木的双脚,还是不愿走到里面的走廊里去等他。我只是想被冷风好好吹一吹,吹一吹我一片空白的大脑,最好能把我一直唐突跳动的心脏吹得跳慢些。
“喂!”他打了一把伞出来,遮着我的头顶惊讶地看着我说,“你等了多久了?”
“没,”我慌里慌张地撒谎,“刚到。”
“你没发现下雪了吗?”
我扬起头,这才发现果然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居然在十二月份就迫不及待地降落,是想把整座城市都带入冬眠吗?雪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我居然一点也不知道,真是难以置信。
“提前来了应该通知我,或者,我去找你。”他靠近我,把伞罩住我整个身体,带着责备的口吻说。
哦,他在担心我。他在担心我不是吗?我的眼眶居然这么轻易就湿了,差一点掉泪。我恨我自己的敏感,是的,这让人绝望的敏感,唯有它才能解释我流泪的原因。我后退一步,迅速拉开书包拉链,把那个早已准备好的小盒子取出来。
可是拉开书包拉链那一瞬间,他送我的暖水袋却斜斜地从书包口子里滑了出来,掉在地上,沾上了一层薄薄的雪。
我慌忙弯下腰去捡,他也同时低下头,先我一步把它捡了起来。他把伞给我,同时接过我的书包,拍拍绒毛暖水袋上的碎雪,把它放了进去才还给我。
他熟练地做着这一切,干净利落,不露痕迹。我常常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从来都不出错?至少他在我的面前,从没有做过一件傻事,也没有说过一句错话。我想,他在别人面前也是一样的吧。我终于有些能够理解为什么女生们都会对他如此趋之若鹜,就因为他永远妥帖,永远周到,永远不会让谁失望。身边那些浮躁的男生们,没有任何理由不黯然失色。
我不知陷入沉思多久才缓过神来,看他一眼,他却正在看我手中的盒子。我连忙把盒子递过去,对他轻轻地说了声:“生日快乐。”
他恍然大悟地笑了,拍拍后脑勺说:“哈哈,我居然忘了。”
“打开看看吧。”我说,可是一说完这句话,心就再一次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会喜欢吗?他会猜出是我做的吗?会不会有线头断了,被他看出做得并不好?
他当面打开,惊喜地用大拇指和食指把领结从中间拎起来,说:“好精致的礼物。”
转而他又严肃地蹙眉说道:“是不是花了很多钱?”
我的心忽而盛满骄傲,像盛满露水的花,颤颤巍巍,难以自持,不由自主地说:“是我做的。”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居然有些嗲。我从来没在谁面前发出过这样的音调,真想打自己一个耳光。
“哦?”他在自己衬里的棉衬衣领口比划了一下,赞许地说,“谢谢你,手真巧。”
“没。”我只发一个字,声音也很小。
“一起去吃饭?”他鼓动我,“送我这么好看的礼物,一定要请你吃饭才行。”
“今晚你们不用排练吗?”我问。
“排练也得先吃饭。”他说着,就不由分说拉着我的胳膊,往食堂的方向走。
在这个大雪漫天的晚上,我们撑着同一把伞,向着灯火通明的食堂走去。我可以听到雪花落在伞上的声音,他呼吸的声音,甚至心跳的声音。
他替我背着书包,把我送他的礼物紧紧握在手里。一切都很宁静,好像我的脚步再迈快些,时光就会消失一样。
我的手机响了一声,是米砂的短信。
我没有打开来看它,令我自己也没想到的是,我居然慌乱地按了关机。
我不知道,在这个时候我究竟在害怕什么抑或逃避什么。我居然像撒了谎的孩子似的不敢面对家长。
我只知道,我希望这条路能够无限延长,再延长,一直通到云端去。
11
我始终无心向学,可全市联考偏偏在这个时候开始了。
天中的破规矩是每次大考必然封校。我已经三天没去看爸爸,心里始终牵挂,只能打电话给他。
一般都是许琳跟我说话,我让他接时总不凑巧。他不是去验血了,就是睡了。只有一次,他终于接上我的电话。
“醒醒啊,”他的声音听上去还算精神,唠叨的习惯却改不了,“我好像很快就可以出院了,已经连续好几天没哪痛没哪痒了。他们还整天让我做这个CT那个检查的,搞得我头大!咳!好歹我也是当过兵的!”
他似乎在电话那头拍了一下胸脯,又咳嗽起来。许琳连忙抢过电话,说:“醒醒,你爸爸感冒了,别让他多说话。”
“好,”我顺从地说,“我明天考完试就来看他。”
“你考完试他可能就转院了,”她似乎跑到了门外,压低声音说,“南京那边都安排好了,醒醒,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好吗?”
“许阿姨你讲。”
“我现在调到南京去了,你爸爸也要到那里治病。我们有个想法,想把你也转到南京的学校去,也把你的病给好好瞧瞧,彻底治好了,你意下如何?”
“是你和爸爸的意见吗?”我说。
“是的,”许琳说,“你江伯伯认得一个相当不错的医生,说是像你这样的状况已经治了好几例了,都很成功!”
原来是他!
我到现在都弄不明白的是,他到底安了什么心。像他这样的禽兽,难道是又想把许阿姨从我爸爸身边再骗走?这完全有可能!
我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折磨一夜,艰难睡去。
第二天的英语考试,我竟然在考场上睡着。我把只答了一半的试卷往讲台上一丢,就逃也似的冲出考场,不及格就不及格,我现在只想着快点去医院看爸爸。
可走到楼梯口时撞上了一个人——是米砂!她今天化了妆,还穿着那条我为她做的裙子,外面套着一件笨拙的羽绒服,样子很滑稽。
她兴高采烈地拉着我的胳膊,瑟瑟发抖地说:“走!快走!还有半个小时我们的节目就要开始啦!我在这儿等你等得好苦!”
米砾从她身后窜了出来,手上拿着笔袋,看样子也是刚考完试。
我犹豫着说:“可是,我得去医院看我爸爸。”
米砂拉着我的胳膊央求道:“求你了,看完再走好吗?只演十分钟,演完我和你一起去。醒醒,你上次都没看到我的表演,这次千万不要错过了,行吗?”
米砾在一旁连连称是,说:“路王子和米二的合奏,超酷的!不看可惜,连我都牺牲宝贵时间了!”
米砂飞快地踩了他一脚,他只是嘿嘿笑。
“好吧。”我点点头,答应了。
依然是花蕾剧场。
我远远看到路理也走了过来,他走近了我才敢看他。他佩戴着我送他的领结,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衣,和他一旁的米砂相映生晖。
米砾很熟络地捶了他一下,说:“真是帅呆了嘛!”哦,他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
我不自然地用手摸了一下耳边的头发,刚才英语考试的时候睡着了,一定把头发弄乱了。他走到我身边问:“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我抬起头来笑一下,脸因为灯光的强烈被照得通红。
他看着我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笑,只有我明白他笑里的意思。
“祝你们成功!”我转回头傻傻地看着说。
米砂歪着头对我做了一个调皮的“V”的手势,大家都笑了。
演出开始了。
我和米砾坐在台下,听主持人报幕。“请观看由路理、米砂等人表演的舞台剧《蓝色理想》片断。”
大幕徐徐拉开。
路理端坐在钢琴凳上,他在白衬衫外又加了一套紫色的燕尾服,跟那条我为米砂做的缀着紫色花朵的衣服是那样相配。
米砂站在台中央,灯光暗下来,只留两束蓝色的光,一束给路理,一束给站在台中央亭亭玉立的米砂。
我看到他们相视而笑,一同点头。路理把双手放在钢琴上,流水般的钢琴声随之响起。米砂握着话筒,开始唱歌。我终于明白她一定要我来的原因,因为那首歌,她是唱给我的:
送你的白色沙漏
是一个关于成长的礼物
如果能给你爱和感动
我是多么的幸福
我有过很多的朋友
没有谁像你一样的温柔
每当你牵起我的手
我就忘掉什么是忧愁
那一年夏天的雨
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你的爱像一把大大的伞
给我美丽的晴空
我们都有小小的伤口
把年轻的爱缝缝又补补
我会一直站在你左右
陪你到最后的最后
沙漏的爱
反反复复
像一首不知疲倦的歌
哼唱着丢不掉的名字
和我们不为人知的痛
沙漏的爱
点点滴滴
是永不熄灭的灯火
照亮仰望星空的孩子
等一回灿烂的日出
牵你的手跟这个世界说
我们永远都不后悔
不认输
完蛋,我又想哭了。
我的哭不单纯是因为被感动,仿佛还因为某种难过,痛苦,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从我身上抽离出来,让我在一瞬间失去了一切,恍若天地之大,我却无可遁逃。所以我越哭越不能遏制,甚至连停下来的力气都没有。
米砾拍拍我的肩膀,递给我一块手帕,说:“快擦擦。还好这块手帕昨天刚洗过,不太脏的。”
我刚想接过来,手机却突然尖锐地叫了。
我急急忙忙接起来,里面传来许琳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信号不好的缘故,她的声音模模糊糊,只感觉她在说:“醒醒,快来。爸爸……”
虽然我没能听清,但我想我完全知道那个电话的含义。我立刻站起身,冲出了剧场的大门。我一直冲到天中外,拦了一辆出租车,车子渐渐开远。我从后车窗里看到还在喘气的米砾缩成了一个小点。
原来,他一直跟着我。
我到了医院,才知道父亲进了急救室。我又飞奔上十楼,出了电梯,远远的,我看到许琳和他都在那里。他们背对着我,看不到我。我放慢脚步,思考着要不要上前。上去吧,我不想看到他;不上去吧,我该如何了解爸爸的情况?
我慢慢地走近,却不想听到他们的对话。
他在问她:“醒醒和路理,到底谁大?”
“路理大一岁。”许琳说。
“那孩子真不错,白然要是泉下有知,也会觉得欣慰的。”
“你也别怪醒醒……”
“怎么会?”江说,“她还是个孩子。”
“噢!”我听到许琳叹息,“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敏感。要是她知道路理就是当年白然救的那个孩子,估计她也会受不了,所以,我们一直都没有讲,你也别说漏嘴啊。”
我愣在那里。
抢救室的灯忽然就灭了。
我仍然靠着墙站着,反复回忆着许琳刚才讲的话。那句我发誓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却仍然确定无疑的话:
“路理就是当年被白然救下的那个孩子。”
在我活着的这些年里,我曾无数次地恍然大悟过。
我妈妈是一个英雄,原来如此。
我是因为英雄的妈妈才能上的重点初中,原来如此。
没有美丽的光环,我依然能考上自己心仪的高中,原来如此。
阿布喜欢我,原来如此。
许琳和爸爸相爱,原来如此。
米砂喜欢的是路理,原来如此。
米砂和我一样没有妈妈,原来如此。
白然早就不想活下去,原来如此。
江辛就是妈妈的那个男人,原来如此。
可是现在,我却多么不愿意相信:路理对莫醒醒这样好,只是为了报答她母亲当年的救命恩情,原来,如此。
多么可恨的原来如此,多么伤害的原来如此,多么狠毒的欺骗,多么狰狞的事实。我宁愿死掉也不会愿意原来如此。
恍若爱情的这一切,原来只是在还恩。原来,如此。
我的大脑无法思考,只能仍然站在那里。手术室的门开了,江辛和许琳快跑着迎上去询问医生状况。没有一个人看到我。
我从打开的门缝里看进去,看到一些护士和医生忙着收拾各种医疗器械,像拆除零件一样把它们从他的身体上摘下。两个戴着口罩的年轻护士各拎起他胸前的白布的一个角,轻轻盖上了他的面孔。
许琳撞开门口的医生绝望地扑进屋里。她一边跑一边大喊爸爸的名字:“不要,莫晖!”
那一瞬间,我宁愿失聪,瞎掉,变成一个废人。我宁愿丧失所有的知觉和明白真相的能力,来抗拒那个横冲直撞地闯进我的脑袋里的想法——
爸爸走了。
我管不住自己瑟瑟发抖的双腿,奔向那个白色的单薄的床位。
可是我还没有走到他身边时我就跪在了地上。我抓住一只不锈钢床脚,扬起头向上看,那块因为被无数次浆洗而发硬的白布轻轻罩住他的躯体,像罩着一件可怕的礼物。我看不到他的脸,看不到他泛白的鬓角,看不到他一笑就会变得皱皱的鼻子,看不到他因为醉酒而张大的脸部毛孔,看不到他流汗时的背,失神时的双眼,像孩子一样低头讨酒喝的样子。
听不到他一个人沙哑的歌声,听不到他的红烧鱼下锅时吱吱的声音,听不到他的吼声和哭声,听不到他诚恳地说:“爸爸错了。”
我想,我再也看不到也听不到了。
最爱我的人,也许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执着地爱着我,只是爱得那样简单和笨拙的人,走了。我甚至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他就这样仓促地离开了。一句话也没有留下,给我,给许琳。
我的泪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那一刻,除了随他而去,我什么也不想。
江辛把瘫软的我从地上抱起来,又去拉许琳。我无动于衷,任由他拽着,许琳则挣脱他,一把把我抱进怀里,号啕大哭。护士们推着移动的床位缓缓走出抢救室的大门。
我挣脱开她紧紧的怀抱,冲出门外,却看到路理和米砂,这对可人儿穿着盛装,脸上闪耀的妆容还没有卸去,仿佛来赶赴一场华丽的盛会。
米砂捂着自己的嘴巴,过来抱我。
可我闪了一下身子,躲开了她。
路理也过来假惺惺地拉我,死死架着我的胳膊。
我看向前方,那个冰凉的推车果然越推越远,渐渐消失在前方。仿佛最后的一簇蓝色火光,微弱地熄灭在走廊的尽头。
尽头,冷漠的尽头。
是到了尽头。
我发疯一般奋力挣脱开路理有力的双手,拔腿就跑。我拼尽全力,在许琳绝望的哭声里,在米砂的尖叫声里,在所有人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向医院的大门口跑去。
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去死。
像白然一样死在车轮下,让无数辆汽车狠狠轧过我的身体,给我最刻骨铭心的疼痛,给我最痛快淋漓的解脱。
莫醒醒,或许本就永远不应该醒来的吧。
白然,谢谢你,你给了我一个多么恰当的名字,我爱你。
我也爱这个虽然荒诞不可信任,可是给过我温存和爱的世界。
只是,我必须要消失。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但是我渐渐听不到身后刺耳的一齐喊我的名字的声音。我很快就站在了医院门口的大路上,这里的车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平时尖锐的喇叭声就像动人的音乐。我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我亲眼见过的那一幕,想起那曾经百般缠绕着我的诡异的梦境那个我不曾认识的陌生的姑娘。她就躺在那里,躺在马路的对面,在殷红若玫瑰丛的血泊中对我微笑。她身后的大雪,就在此时间纷纷落下。大雪是柔软的鹅毛,不一会儿就盖住了她微笑的眉眼,盖住了她削瘦若果仁的面容,盖住了她风干的身体,就好像要让她消失一样。
她是来接我走吗?
那么她来得真是时候,因为我正要赶往她那里去。多年前的冬天,当我邂逅她时,我就想向她询问那死亡唇边最后一缕微笑的秘密,可是那时的我们不在一个世界,我无从了解她的一切。幸好,马上我们就要相见,我想她一定是有一个动人的故事要讲给我听。我已经急不可待了。
如果我睡着了,请不要叫醒我。
(END)
附录
饶雪漫的女生时代之二
那些陪我长大的米砂姑娘们
文/饶雪漫
很多年前的某个夏天,有三个姑娘住进我的新家,霸占了小坏的房间。每天下午,她们坐在地板上给我讲她们有趣的故事,听我讲如何写小说。我带她们去吃肯德基,带她们去买新衣服。衣服的牌子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上面有一个特别可爱的小姑娘。
一开始,她们只是我的粉丝,后来就慢慢变成了我的好朋友。
这三个姑娘分别叫:秦猫猫、许诺儿、深海鱼。
先来说鱼。
鱼是个特别冷静的姑娘。她并不擅长于表达,但只要一表达就分外惊人。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会起这样一个网名,她告诉我沉在最深的海底,就没人能看得见她的伤悲。
但其实鱼是个情绪特别稳定的孩子,她很乖,乖乖学习,乖乖长大,乖乖暗恋老师。她写得最好的应该是她的随笔,记得有一次,我在电脑前看她写给某老师的文章,简直是惊为天人。后来我写到《甜酸》这本小说,写田丁丁暗恋老师的时候,多半就是在揣摩鱼当时的那种心情,所以才能收到不错的效果呢。
记得拍这本书的图片时,鱼刚到天津读大学,学的是新闻专业。暑期闲来无事,她便来帮我。跟组拍摄的时候,我塞给她一台小DV。她就是用这台DV,拍出了当时让很多人都掉泪的花絮片《我们的沙漏青春》。
进入大学后,鱼一直很努力地学习,以至于她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来写作。大学最后一年,因为忙于出国的事,她和我的联系也越来越少了。偶尔在QQ上遇到她,我会对她说:“不许忘掉我。”
她一般这样回:“老大,岂敢。”
我一直记得那一年我的生日,就要高考的她和猫在学校里轮番跟我讲电话,那时风好大,除了听见她俩嘻嘻哈哈在笑,我简直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但挂了电话,我一阵傻乐。还有一次我去她们学校开讲座,我还没邀请呢,这两人就一左一右像模像样地坐在我身边,俨然就是我的左膀右臂。
很久不联系,听说她要去德国了。我去她的微博,看见上面的签名是:话痨已痊愈。我加她关注,她一分钟后加回我。我告诉她我在找她,一分钟后她出现在MSN上。
我说需要她替《沙漏》写点回忆的文字,她说:“行,我马上写,很快给你。”
不论离去多远,不论多久不曾问候。
想她的时候,需要她的时候,她一直会在那里。
许诺儿现在在美国。
每天晚上,她跟我说早安;每天早上,我跟她说晚安。
她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事情是趴在我家地板上,一张一张地数她的稿费。我从没见过那么拜金的少女。那时候她脸上还会长痘痘,说起话来轻言细语。
由于那年高考成绩不是太好,诺儿毅然选择了出国。从准备出国到真正出国的时间,差不多只有短短的两个月,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飞到了大洋彼岸。去年夏天回国,她来我家里小住时,才跟我讲起第一次出国的种种乌龙事件,比如在飞机上冻到半死也不敢跟空姐要一条毛毯,比如换机的时候一路狂奔差点找不到自己的行李,比如在餐厅打工英文不好被别人骂个半死……
现在的诺儿,已经适应了美国的生活,说得一口相当流利的英语。但她依然对文学怀着一种执着的热情。每次我写完一篇小说,她都要吵着做第一个读者,而每次写到出国之类的细节,为了怕出笑话,我也会第一个向她咨询,哈哈。诺儿总是不止一次地提醒我,我应该给米砂安排一个优秀的ABC,不应该对米砂如此不公平。
我说等路理跟她重新在一起不好吗?
她说不好,就是要ABC,要全新的开始。
这就是诺儿,一旦决定了自己的坚持,她就会一直往前奔,从不回头看。
最后要说的,是我最亲爱的猫猫。
在这三个孩子里,猫猫无疑是最特别、最不听话,但同时也是跟我感情最最好的那个。
初识猫是在我的聊天室,她用甜言蜜语骗了我,当上了聊天室的管理员。当上管理员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从聊天室里一脚踢了出去,用她的话来说——看看我到底是不是真的饶雪漫。
发现猫会写东西很偶然,那次她写了一篇日记,叫《亲爱的时漆》,大约是讲她跟一个男生的感情,很短的五六百字的小文,每一句都那么精彩。所以我就开始哄着她写小说,希望有一天她可以比我更加出色。
高中的时候,猫已经开始恋爱。一边恋爱,一边吵架,还要一边写作。记得她的第一本书出版的时候,正好是她高考,为了能把稿子赶出来,她跟老师要了办公室的钥匙,每天中午用半小时的时间来写作。但这些事情都比不上她恋爱重要,某次她陪我到南京做新书的宣传,刚下车她就跑得无影无踪去会男朋友了,直到发布会开始她才跑回来。那一次她还是我新书发布会的主持人。现在回想起来,她总是被我赶着、骂着去做很多的事情,但是从不曾埋怨过我,更不允许任何人在任何场合讲我的任何坏话。写《沙漏》的时候,也多半是她在电脑前陪着我,我写一小节发她看一小节,写不出来了,就跟她聊聊天。关于米砾的那些可笑的片断,好多就是一边和她聊天一边写出来的呢。
猫用了五六年的时间来完成一件恋爱的大事。她可能不知道,其实我最喜欢接到的电话就是她在那头要死不活地对我说:“你要救我……”我知道她没事。但我愿意是她一辈子的倾吐对象,愿意不管她长多大,遇到任何不快乐的事情,第一个想到的,是我。
现在的猫已经是南京大学的一名研究生了。这一次来北京做我的新书《胆小鬼》的编导,猫赢得了众多人的喜爱和认可。她的才华是毋庸置疑的,我总觉得她会有不可估量的明天,就像她的真名——秦冠华。
多大气。
说好了,不许忘掉我
文/深海鱼
饶大坏,我们认识多久了?七年?八年?我不记得了,你肯定也忘了,因为我们都是中学时的偏科女生,数学最差。这好几年里,我们有时候联系很多,叽叽喳喳叨叨个没完,有时候我只能从你的博客和微博里知道你的消息,你又出新书了,你又去录节目了,你又被签售现场、讲座大厅里热情的粉丝们包围了……每当在食堂、在教室、在公交车上看到女生捧着你的书看得出神,我总是分外得意,好像军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就连你的微博,我也一直没有加你关注,因为我觉得我跟别的粉丝不一样——我还是你的,好朋友。好朋友就是,哪怕半年乃至更长时间才联系一次,彼此也知道,对方就在那里——在自己心里。
第一次看你的小说——我还记得名字《亲亲我的小辫子》,刊登在江苏版《少年文艺》上——我刚刚迈入青春的门槛。可是现在,我写这个小文的时候,我已经本科毕业,忐忑地为下一段更为艰辛的生活做准备。最初的最初,我翻开那本杂志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如此幸运,与你结下这份甘醇又长久的情谊,没有想到在这桩你所乐此不疲的事业里,我也陪你走了这么久,尽自己一份绵薄的微力。而我也从这点滴中,收获自信,收获快乐。
你写《沙漏》时,我已经读大学了。似乎那时的我应该不读风花雪月的校园言情小说了,可是,饶大坏,你却总能让人出乎意料,给我惊喜。我猜,莫醒醒和米砂,你应该喜欢米砂更多一些吧,要不然,你怎么会把我们比作你的米砂?真好,谢谢你。我心里也住着一个米砂,那样一个固执、坚强又脆弱的小姑娘。还记得小时候,父亲唯一一次忘记去幼儿园接我回家,老师让我和他们一起吃饭,我坐在小椅子上,倔强地说:“不,爸爸会来的。”当时心里也是焦急又害怕的吧,可又使劲地告诉自己:爸爸一会儿就来,马上就可以回家吃饭了。每当想起这一幕,我都忍不住想要走上前,跟那时的自己握手,对她说:“这十几年,以及往后更久的岁月里,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你,请你不要改变。”
如果一定要用几个关键词来概括这段时光,那一定有你的名字,饶雪漫。最快乐的时光里,一定有好多是和你在一起的片段,住在你家时为那些现在想来也不怎么好笑的笑话乐不可支人仰马翻;狐假虎威地在你的讲座、记者会上坐在你旁边;一起在深夜的苏州街边吃烧烤;冬日里天蒙蒙亮就起床跟剧组拍花絮;在烈日炎炎下跟着你的坏女生夏令营东奔西走,现在回想起来都那么滋味十足。看到你把自己热爱的事情做得这么有声有色、无懈可击,我也有了前进的力量。你说:“不许忘掉我。”饶大坏,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你看你在国内这么忙碌,过得如此活色生香,我真怕你会忘了我,忘了深海鱼在鸟不拉屎的欧洲大陆过着省吃俭用囊中羞涩的留学生活。
说好了,不许忘掉我。
如果当初
文/许诺儿
昨天下午在围脖上看到你纪念小暖来到公司一周年,我忽然想到,那个属于我们的纪念日是哪一天呢?记不得哪一年和你遇到,不过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偷偷走到你身后,拍拍你的肩膀,你转过头来,说了一句“哎呀,是你呀”。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你有娃娃音。当时,林志玲还远远没有走红。
这篇稿子,是让我写一些和你的小事。说实话,关于你,关于你的人和你的作品,关于我们的相识和情谊,这些年来,我早已经把它们一点一滴都写进我为你写过的那么多书评里。
如果当初,没有在聊天室里遇到你,今天的我会在哪里,会是什么样子呢?
也许不会写作。也不会有过那么多奇妙的经历,认识那么多有趣的人。
这么想问题就觉得有些不公平,因为就算没有认识我,你大概也还是会成为今天的你。不过如果你没有认识我,大概不会得到那么多来自许诺儿的深情细碎的读书笔记。
我想你和我一样珍惜那些属于青春期的喃喃絮叨和善感固执。
否则你也不会一直鼓励我坚持写作,甚至是在我出国三年以后几乎完全失去了写作灵感的时候仍不改初衷。
我还记得你那时口气里的惋惜,我对自己发誓我再也不能这样让你失望。
毕竟,这么多年来,如此坚定地相信我能在文艺的路上走得更远的人里面,你是最重要也是最大胆的一位。
尤其在我听到你看完猫监制拍片的《胆小鬼》之后盛情邀请我来导演你的下一部作品时,我忍不住又一次在心里惊呼,这个越活越嫩聪明绝顶的富婆作家真是十年如一日地不断挑战我的心理承受极限啊!
之前几次是诸如你当年火速辞职,又闪电开办文学杂志,以及光速聚集一堆俊男靓女的书模开始图书革命的英雄事迹。
当然,如果你不是一个如此勇于尝试新事物的人,你就不是那个在当今文坛风生水起的饶雪漫,也不会是十年前那个在聊天室里无意结识了一个初一女生,就贸然邀请她为你写一篇书评,然后和她成了一辈子好朋友的坏坏。
所以,我要谢谢你。谢谢你在那个明媚的春天,鲜活地闯进了我的生命。
那时候我还在看大开本的江苏《少年文艺》,刚刚开始上网。
那时候你只是兼职写作,还在镇江电台当节目主持人。
谁知道时间过得那么快呢。
这些年里,我经历了难产的初恋,你开始全职写作;我选择异地高中然后异国求学,你一步一步地成为青春文学的甚至有了自己的文化公司当上了出版人。
时间是这样轻易地把我们从记忆的那一端摆渡到了此时此刻。昼夜颠倒。
但是,我们还拥有彼此。
我认为一切都足够值得。
为你写过那么多书评,也写过精选集的序,参加过你的写作夏令营,在你的杂志发表过作品,以及当你最特别的好朋友直到今天。还有什么是我还没有参与过的呢?对了,我还没有跟你跑过校园,还没有跟过你的新书大片拍摄,还没有去过你在北京的公司,还没有真的写出一个让你赞叹有加并准我出师的优秀作品。
也许是一直把自己定位成你的朋友,所以在你大红以后,我还从未有机会亲眼看到你和你的读者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对于那些美少年美少女美景美图的大片拍摄更是让我觉得好奇。还有你的公司,明明就认识那些编辑说过那么多话,却从未谋面。
亲爱的,你看我们已经一起经历了那么多风景,眼前却还有一段奇妙旅程。
十年之间我已长大,你却依然怀有一颗赤子之心。所以请你一定要答应我,在我彻底告别青春期开始老去之前,一定要让我有机会体验这些未完成。
或许我也能够像你一样,就此十七不走青春不败。
写一封情书给你
文/秦猫猫
你喜欢我叫你什么?
饶大坏?饶胖胖?还是最近的漫姨?
我们打电话的时候,我一张口“漫姨~”,结果你本来想告诉我“天要塌了,我发现截稿日期就要到了而小说才写了三分之一”,却转而“哈哈哈”笑出声来。
对,你就是这样,永远不会把什么事情当作“正经事”,即使再正经的也不。所以当三年前冬天的某个晚上,我哭着从出租车里落魄地跳下来,指望你给我一个踏实的拥抱,然后用你在小说里惯用的煽情词汇对我动容地说出安慰的话语时,你只是捂着嘴笑得蹲在地上。
我本来预备好整整一斤泪水发挥,最后只好和你一起蹲在地上狂笑不止。
是啊,人生已经烂成这样,烂人又那么多,我们何必不笑呢?
有人问我,对你的人生影响最大的人是谁?
我说是你。
他们耸耸肩膀。“不会吧,一个名人?你们在一起都聊些啥?”
我想起了我人生第一次坐飞机,和你从成都出发,飞往南京。我很挫地在飞机上张开嘴,是因为我以为这样就不会耳鸣。你再一次笑得流出眼泪。
如果是别人敢这样笑我,我一定面红耳赤地对他骂脏话。但是对你,我没办法。因为,你的笑让我明白我的好笑。如果没有你,我真不愿承认自己的愚蠢。
而承认自己的愚蠢,需要多么大的了不起的动力和自信?当然,这些事,是我后来才发觉的。
你常对别人说我们的友谊是铁打的。但是如果实话实说,我相信假如没有在我人生最低潮那几年里你对我从始至终的支持和不离不弃,我们现在或许没有这么铁。
我现在还要深吸一口气,才敢回忆起那一段历史呢。
当年,我爸爸给你打的那个电话你是否还记得?我谈恋爱谈到病入膏肓,让他手足无措。他当你是我唯一的偶像,电话里对你恳求了再恳求,希望你叫我放下一切。
但当年的他不明白,你是我最大的“帮凶”。
聪慧如你,明明知道那场恋爱是那么烂,仍然支持我,不问任何原因。
你不像别人一样反反复复地对我说那场恋爱有多么不合适我,劝我该早日抽身为妙。你只是淡淡地说:“你那么爱那个人,他一定有非常非常特别的地方。而我相信,你们这么折磨对方,也是因为太爱对方。”
你或许不知道,在那些黑暗得见不到光的岁月里,你是唯一支持我的力量。
我在很多次绝望的时候只给你打电话,你在电话里却首先笑起来。很奇怪,一听到你的笑声,我就一点也不愿提那些微不足道的伤害。我们在电话里东拉西扯些有的没的,然后挂了电话,我便可以睡觉。
如果爱情是鸦片,那么在我找不到毒品的时候,你就是我的那杯安眠药水。
你总在原谅我的神经病和反复无常,你在MSN上蹦蹦跶跶地说话,即使我一句话也不说。然后我忽然出现,又在你催我写稿的时候放你鸽子。我杜撰了一个自以为很妙的谎言,开口跟你借钱,又因为无法回避你的追问而把真话全部讲出来,在你的质问里,我哭出声。
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
我恨自己,觉得难以言喻地羞耻,怎么连你都能骗?
你仍然借了钱给我,我拿到那笔钱,甚至觉得是用自己的最后一丝纯真换来的。
从此,我再也没对你撒谎过。
我们对友谊的要求多么简单:只要一个玩伴,能听你讲话,陪你吃饭,和你共享八卦,一起放声大笑即可。我们对友谊的要求又是多么苛刻:是你令我看到我最自卑最黑暗的地方,但同时你说没关系,你仍叫我去爱自己。
只有你,配得上它。
你说你对我“恨不起来”,我还以为是你太善良。但后来,我发现即使我犯了天大的错误又有什么要紧,只要肯说真话。
直到后来,从那些见不到光的青春期逃走之后,我终于变成一个这样爱说真话的不放弃自尊的女孩。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那是因为你的鼓励。
因为在你的面前,我从无需掩饰任何。每一次在KTV和你对唱《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就像和你在一起倾吐的每一个秘密那样自然。
所以,当你对我说:“猫猫,如果让你写一封信给我,你会怎么写?”
你看,我会这么写。我会坦荡荡地告诉所有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这就是我想要对你说的话,这就是我最最坚持的友谊。我不管别人怎么说:“你的文风怎么变成这样?”“你怎么会突然肉麻到这个地步?”你看,我不在意。
我也不会对你说“谢谢”。虽然我发现这封信煽情至此已经颇有情书加感谢信的样子了,但我仍然要大声地告诉你,我最想对你说的话,正是对情人也说不出口的话,正是这样一封看上去像情书的情书。我不管你的读者群啦书的风格啦或者谁谁谁看这篇东西时的心态。
我只想大声告诉你,在接下来的人生里,我挺你,正如你挺我熬过的每一个难熬的时分。
分分钟,时时刻,一定为我们彼此的精彩而各自更精彩。这就是人生,你说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