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诗会今日在城外一处专门供人租用游玩的农庄举办,这个庄园内挖了一片湖,湖中盖有湖心亭,周围栽了大片的果树,此时桃花、杏花正开得盛,如云如雪一般将整个庄子衬得跟仙境一般。
也因此,这个庄子每日租客不断,里头各个小院从未有空闲的一天,价格也是相当可观。
唯有春雪诗会背后的大人物,有钱有权,才有资格在需要的时候立刻就能得到庄子中湖心亭的使用权。
天刚亮,参加诗会的人便纷纷赶到,好一派热闹的景象!主人家的小厮们个个带着笑脸来回奔走,脚底下都要冒烟了。
才子们既然来了,必定要咏花咏树咏春光,赞完了庄内的风景,就有人提议道:“既然出来踏春,不若先出去看看野景采风,再回来曲水流觞更多了一层意境!”
众人轰然叫好,于是便纷纷跟着领头的几位名士向外走,后头自然有小厮仆从将他们的案桌笔墨带上。
宁珂在一个不前不后的位置跟着走,面上一片和煦。
自从来到此处,他每逢作诗写颂便也凑上一首,得了不少称赞,只是因他的身份,便不能与前头的名门贵子们相提并论,出不了风头,他也不在意,倒是赢得了诸如“宠辱不惊”、“淡泊名利”的好评。
如今看到众人在有心人的引导下向外走,他因为信息不足有些担心,不动声色地听队伍里偶尔有人抱怨泥地上走路脏了鞋等等。
如今正是春耕的时候,一眼望过去平坦的地面基本都已经翻好了土,只是这土色有些发灰,宁珂看了一眼,下意识就去看田旁的渠道,却没看到水。
他的眉头不由自主就皱了起来。
再往前走,一片嘈杂声传来。
在一个高墙围起来的庄子外面巨大的晒场上,围着几百人,每人手上都拿着粗陋的锄头、钉耙、草叉等等,内层看不清楚,只听到了隐约有女人的哭喊。
等这些文人们靠近后,便有人大声问道:“那边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有人在哭?”
这一问,圈里的哭嚎声陡然炸开,什么“冤啊——”“还我良人命来!”“还我儿命来!”“全家都要被逼死了!”这样的喊声清晰可闻!
这群文人中立即有个叫李明的年轻书生激动地喊:“你们听到没,那边有人喊冤,好像死了两个人!”
“真实太过分了!”另一个中年举人黄学贵愤怒地握紧拳头:“这可是天子脚下、朗朗乾坤,竟有人在此行恶吗?”
这时候,站在前头一个发须花白的名士苏永义一指围在外圈的那些人道:“诸位且看这些农人,竟都拿着武器,显然是他们做下这等恶事!”
他摇头叹息道:“吾等早就听说农人愚昧,为了丁点纠纷就能聚众闹事,还经常闹出人命来!也不知道这农庄的主家是谁,竟然如此放纵吗?”
旁边就有人说:“这附近的庄子的主家似乎都是些达官贵人!”
“可恶!”那李明义愤填膺道:“诸生,看来我们此次也要行那抱不平之事了!”
农人围住的那处,凄厉的哭嚎声连绵不绝,撕心裂肺,许多年轻文人都确有公义之心,正听得不忍,这时听这李明义如此侠义,纷纷附和。
于是这帮手无寸铁之人便气势汹汹地冲着那些组成外围人墙的农人去了。
宁珂从刚才起就已经渐渐从人群中部落到了人群尾部,没被裹挟。
外围的人看到他们过来,面面相觑,不想理会他们,偏偏那些看起来相当柔弱的文人一定要往里冲,还有些人似乎没长眼睛,一定要用去挤那锄头刃、草叉头,一时场面无比混乱。
眼看着这人墙即将被冲破,一些人眼中正流露出兴奋的笑容,突然耳旁响起了巨大的铜锣声。
一时所有人都捂住了耳朵,也都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
这时众人才发现周围不知何时竟多了几架马车,其中那架显眼的鸾车前,正站着一个喜庆的小丫头,拿着巨大的铜锣。
她看到大家停了下来,还甜甜一笑,然后走到马车前道:“郡主,请下车!”
鸾车的车门打开,轻纱撩起,一个绿衫侍女先跳下车,随后回首扶出一位身穿海棠色散花绫裙、珍珠白云雾绡披帛的少女。她梳着垂鬟分肖髻,鸦黑的发间点缀着彩宝嵌金的首饰,正如这绚烂春光,将少女的灵动美丽展现得淋漓尽致。
可当她抬起眸子、展颜轻笑,这些身外之物便不算什么了,因为她星眸璀璨、笑靥如花。
宁珂在人群中默默捂住心口,感受着猛然加速的心跳,耳根又红了,因为花昕刚才抬眼的时候,正是对着他笑了一下。
不过他也不起眼,因为周围那些年轻人也都个个如此。
却不想,花昕的笑容正落到了人群另一边某个人的眼中,让他有些有些恍神,随即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容。
此人正是辅政侯府的世子、名满洛邑的贵公子李元升!
李元升美如冠玉、英姿焕发,穿一身玄色,博带高冠、玉佩琳琅,只是站在那里,便能吸引无数人的视线,确实不曾有愧于洛邑中名士们对他的夸赞!
花昕感受到了一道极具侵略意味的视线,眼神流转间便看到了那道梦中带给她无限痛苦的身影。
花昕低头垂眸,似乎是有些害羞地避开了这过于直白的目光,实则她暗自掐住了自己的手心,掩住了自己眼中可能会泄露出的浓重杀意。
啊,原来是他,果然是他!
也是,只有他才会这样,做什么事情便想要万无一失、掌控一切,对于任何可能打乱他布局的意外都要尽力抹除!
梦里是这样,看来现实中也是如此!
如果让花昕用一个词来形容李元升,那就是贪婪,他总是什么都想要,又认为自己什么都能得到!
若他只是普通的黎民百姓,那也许会被人当做疯子也说不定!可他偏偏拥有这个国家数一数二的权势背景:一品世家的出生、朝廷三司的父亲、后宫三妃之一的姨母。
也许世家大族现在对于子嗣的教育就是这样。
梦中的自己在后宅,只能窥得一斑,但就这一点点,让她如今想起来都觉得不寒而栗。
梦中的自己刚嫁过去的时候才十几岁,也是对于婚姻生活最憧憬的时候,可进入那辅政侯府不久,她就发现自己的丈夫的确没有妾室,可他却有一个小院儿,里头养着许多娇嫩的鲜花,都是至多豆蔻的青涩年纪,供他每个月选一枝采撷。
每朵花在他眼中只有一个月的花期,过了时间他便弃之不用,转而选取下一个。
至于那些过期的花朵是什么下场,她却不知道了,因为再也没见过任何一个。
只是当初的她也曾生气发火,可换来的是周围所有人不理解的眼神和随之而来的劝说、告诫,他们似乎都觉得这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甚至没有任何人威胁你的地位,为何你要这般善妒不贤?
她倒不怪那些懵懂的花朵,因为她曾闯入过小院,正被采撷的花朵满身满脸的伤痕,恐惧而无能为力。
梦中的她也无能为力。
可能从那时起,她就对这个原本认为是天降良缘的夫君滤镜破碎,并开始慢慢观察到一些她以前从未曾接触过的黑暗。
她开始留意到李元升与辅政侯、辅政候夫人之间某些对话的深意。
比如某次,李元升的一个朋友想要户部的某个官职,李元升直接动了手,只在事后对其父在闲聊时说了一句:“常兄好歹也是二品世家的嫡子,区区五品官拿来练手,也算是为他日后添一分履历了!”
辅政候问他:“事情办得如何?”
李元升回答:“原本那庶子便德不配位,我已给他家赏了丧葬银。”
辅政候便含笑点头,不再多说。
这两三句话间,便是一个朝廷五品大臣的无故身死。
花昕对于自己在梦中的心境记忆不深,但梦中似乎一年四季都冰冷如冬,再明亮的太阳都驱不散她心中的寒意。
她现在却不是梦中的她了!
花昕在一众侍卫的护持下走向了那似乎被按了暂停键的人群,外围她农庄的人见她过来,立刻让开了一条道,让她进去。
宁珂在后头留心看诗社众人的表现,发现了几位社员之间不动声色的交流,还发现他们常常不经意间看向了场外,停着马车的位置。
“不知道这幕后主使究竟是谁呢?”宁珂看那马车没有特殊标志,但他注意到了花昕的表情,“郡主一定知道!”他心中这样想着,默默注视着花昕的一举一动。
人群彻底分开成两边之后,在场的许多人都猛然皱起了眉头。
在晒场的中央,有三四十被捆住的中青年男子,有六个扭打不停的村妇,还有躺着的三个脸蒙白布的尸体,尸体的旁边,是穿着大理寺仵作服的一个老仵作。
这老仵作正弯腰验看三具尸体,满是皱纹的脸板得死死的,似乎有什么不解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