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和六年,三月三日上巳节,大昭国都城洛邑的少年男女们如同往年一样,纷纷换上春装,结伴前往郊外踏春游玩,护城河外的山林间处处都是欢声笑语。
可是在京郊一处破旧阴暗的庵堂中,却躺着一个昏昏沉沉的女子。
女子才二十多岁,却已经鬓发苍苍,面容灰败。她的胸腔起伏艰难,虽然每一次吸气都觉得嗓子痛痒,可却已经连咳嗽都没有力气了。
女子半睁的双目似乎在注视窗缝处漏进的那几缕阳光,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只是最后轻轻握了一下手中那枚半褪色的红色吉祥结。
哭声响起时,女子已经摆脱了这具沉重破烂的躯壳,轻盈地飘向了高空,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冲进来的女子满面疤痕,看不清原本的模样,但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原来她还活着啊……真好……
她不知何时顺着风飘到了洛邑正北的皇宫中,看到那威仪赫赫的帝王独自坐在暗室里照着镜子。
镜中的皇帝竟然满面悲伤,无声落泪,哀声喃喃:“我好后悔,我家阿媛……就差一点点……”
女子原本混沌的脑海中陡然清明了一瞬——这是在说自己啊,自己的小名正是阿媛!
这皇帝,是自己的祖父呀!
而自己,是大昭国的华容郡主花昕!
她看着镜中的祖父,舍不得挪开视线,也终于回忆起了自己的过去。
华容郡主花昕,是大昭国曾经得到过最多皇宠的人!
她的母亲德昭长公主风岚,是大昭国现任皇帝风永霖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公认唯一被他所重视的孩子。
而风永霖的封号“武”,则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长公主与其丈夫——大将军花冲的赫赫战功!
可是花将军在一次抵御外族入侵的战争中不幸遇难,当时长公主正怀着花昕,听闻此事强忍悲痛,却在花昕出生后第三天就不顾武帝的劝阻前往边疆,替夫报仇。
从那以后,长公主的身体就垮掉了,花昕七岁时成了孤儿。
武帝悲痛欲绝,将花昕接到宫里,放在未央宫中自己亲手照顾。
花昕当时并未意识到,自己在皇祖父的庇护下过得太过安逸,天真不知世事。
后来,她轻易就被外表迷惑,执意要嫁给荣庆侯府的世子,哪怕皇祖父百般阻拦也无济于事。
那些所谓“贴心人”的怂恿和洗脑,让她决然地离开了郡主府,独自住进了侯府。
然而,很快她便体会到了什么叫“群狼环伺”。那个男人的虚情假意将她吊在半空,而后宅的主母和姬妾们则用各种手段将她调教成一个她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公主府的一场大火,夺走了她所有陪嫁的护卫和宫女的性命,从此她身边再无可信之人,全都是侯府的眼线。她的声音再也传不出一丝一毫,仿佛被禁锢在一个无形的牢笼中。
她想后悔,可一切都已为时过晚。
短短十年,她从那个张扬明艳的郡主,变成了无声无息的后宅妇人。甚至在重病时,侯府嫌她晦气,将她挪到郊外的桃花庵,最终只需编个借口,说她执意外出游玩染病身亡,武帝再如何怀疑,也无从追究。
期间,只有一个偶然在桃花庵认识的小书生察觉到了她的困境,试图帮助她,但这小书生后来也死得不明不白。
回想起这一幕幕过往,花昕的心中满是悔恨。自己的一时冲动,不仅伤透了皇祖父的心,还害了许多真心对她好的人。每一个真心待她的人,都因她而遭遇了不幸。
想到这里,她的心中涌起一阵酸楚,未曾完全熄灭的悔意如火焰般灼烧着她的心灵,让她的灵魂都感到痛苦,恨不得当场将自己与那些豺狼一般的人一起烧成灰烬!
正当她沉浸在对过往的回忆中时,忽然间,她震惊地发现镜中的皇祖父竟然换了一张冷酷的面容,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表情,皇帝用这样的表情狠厉地对着镜子说道:“路是她自己选的,你救不了她!”
然而,皇帝面上那两行清泪却始终未曾停止,不停地顺着脸庞滴到他穿着的素色常服上。他的面容狰狞,但语气却出奇地平静:“逼朕至此,他们自负得忘了我是什么样的人……”
他随后一挥手,角落里,一道人影静静退下。
“先让那一家子去给阿媛赔罪吧……”
花昕似乎窥见了属于皇祖父的秘密,但对现在的她来说,毫无意义。最令她动容的,是那位一直以来在她心中顶天立地的至尊皇帝,竟为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孙女露出如此脆弱的神态!
一阵风吹来,花昕身不由己,像一片树叶般被卷离了皇宫,飘向半空。她在风中翻滚飘摇,浑噩晕眩,最终不知归往何处。
德征元年四月的一个晚上,大昭国德昭长公主的女儿花昕小郡主在宫中惊醒,隐约记得自己做了个漫长而可怕的噩梦,又想起了刚刚去世的母亲,哭得不能自已,引得武帝陛下整夜陪伴在旁,安抚哄睡,宠溺可见一斑。
大昭国德征九年的春天,华容郡主花昕无声无息地回到了母亲留给她的长公主府,宫外的许多人家直到公主府门上的匾额换成郡主的封号,才知道主人回来了。
一时之间,流言四起,许多人认为华容郡主定是因为一些事情被陛下所恶,否则怎么会在及笄礼前两个月匆匆出宫?
一些人家暗自拍手称快,他们早就看不惯花昕身为一个皇外孙女却霸占着皇帝的宠爱,倒把后宫那些正经的皇子公主都衬得跟小透明似的。
不过当今的宫禁甚严,里头的消息也没多少能传出来,再说了,一个皇外孙女而已,实在不值太多关注。
郡主府就这么紧闭大门,直到三月三上巳节再一次来临。
提前好几天,郡主府的小丫鬟就替郡主跑去京郊,给一座叫桃花庵的、香火稀疏的尼庵捐了一大笔香火钱,让庵主将所有屋舍都好好地修缮一番,还给庵里供的水月观音塑了金身,为自己已故的父母供了往生牌位。
主持感激涕零,得知郡主还想要来住几天,更是惶恐,请那小丫鬟千万要留下指点一二,免得冲撞了郡主殿下!
这个叫半夏的小丫鬟环顾四周,只见处处油漆斑驳、砖损瓦缺,唯一的优点便是打扫得相当干净,后面大院里的小园子布置得也算质朴野趣。
她于是笑着对主持说:“无妨,郡主是来散心的,破旧些不碍什么,只是要干净,别的我们会来提前布置!”
主持大喜,躬身随着这丫鬟四处查看一番,走到一处角门时才猛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期期艾艾地对半夏告饶:“小娘子,这头通着一处小院子,里面还有些租客呢!”
半夏面上仍是那笑眯眯的样子,轻声细语地问道:“都是些什么人呀?”
主持双手合十道一声佛,惭愧道:“庵里无甚香火,为了维持,这院子平日便租给那贫寒的学子。最近住的几位老爷,倒都是来准备参加会试的!”
听了这话,半夏立刻严肃起来,道:“既是备考的老爷们,那我们可不敢轻易打扰!待我去请示殿下再来!”
主持连连称是,亲自送她到了山下。
在这桃花庵的小院中,此时正住着一位十九岁的书生,名叫宁珂。
自从数年前武帝陛下新开了这名为“科举”的选才方式,宁珂所在书院里便如同炸了锅。学子和先生们议论纷纷,每日争辩不休,所论无论如何隐晦,总避不开“世家”二字。
如今学子们几乎都来自于世家或官僚,他们以往只需要在学院中熬上几年得个名头,再各凭本事、家世评个品级,便自然可以获得相应的官职。
这科举制一出,聪明人便知道这是要损世家的根基,要让更多的平民来瓜分世家的利益。
可是,如今的九品中正制却也使得大量小世家无法出头,他们也盼着改变自自家门第,也自信自家传承的学识、培养的子弟绝不会输给那些没拿过笔的贱民!
可这一切激昂动荡却与宁珂没什么关系,因为在别人看来他只是书院山长章玉林的书童,因山长一时心善才收下带上山。
平时山上的学子和先生们对这个书童就没有任何印象,如同他们不会关注窗外随处可见的一棵树、一块石头。
他们却不知道,每当书院里头上课的时间,宁珂总会蹲在某个书斋的窗下,静静地听,默默地学,有不懂的再等晚上去问山长。
宁珂确实是被院长一时心善才收下,可他让院长心软的原因却是在于他在学习上的天赋。山长一次偶然之下,发现这个由浆洗妇养大的小童竟过目不忘!
山长是一个真正有仁心也乐于教书育人的大儒,难得的是人情世故极佳,几番权衡之下,他用收书童的方式将这个贫贱之子带入了当今最负盛名的教育殿堂之一。
科举制度正式施行后,山长敏锐意识到这次机会难得。
新政初行,必然会得到陛下的关注,能在第一次科举中获得成功的话将来前程可期!
当然了,山长也明白此次新政也是陛下与朝堂的博弈,说不准会有什么变故,可身为他章玉林的弟子,怎么无拼一把的勇气呢?
宁珂得知老师的意思后,果然毫不犹豫就决定要参加这次科举,聪慧如他,以前只能在那井底窥得一丝天光,现如今有机会能登上山巅去一展才华,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于是章玉林火速为宁珂准备了各种凭证,让他一口气考完了院试、乡试,随即收他做了亲传弟子,便将他赶去洛都等着会试了。
书院内所有人都惊呆了!
而现在,本该在京都洛邑安心待考的宁珂却遇到了点儿小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