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中老尼通知租客们小院需要重新维修的事情时,宁珂以为自己不得不重新找个住处了,有些为难,毕竟这里已经是京城附近最便宜的住所了,他盘缠也不多。
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考试了,这时候再去接些抄书或者话本的活计似乎很不划算,搬家找住处也不容易,是个很需要花时间的事情。他没有书童也没有仆人,什么都要自己来,肯定要浪费很多时间。
虽然心中这样那样盘算着,但从小的经历让宁珂的脸上也并没有露出一丝一毫,只平静地等着尼师说完客套话,平静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逐客令,他好拿回剩余的租金。
没想到那老尼却说:“华容郡主仁善,也觉得打扰了各位老爷们备考,因此如果需要搬走的,郡主愿意贴些房租;无处可去的,也可以搬到庵堂后头的大院,郡主愿意将那大院的第一进分给老爷们暂住!”
宁珂想不到还有这种峰回路转,心中大喜,那院子他知道,头一进原本是给奴仆们的居所,是狭小了些,那些拖家带口或是带着奴婢的肯定不便,可他独身一人自然无妨!
今早天刚亮,那老尼便来通知举子们搬家。
宁珂行礼也不多,一只磨得发光的竹笈就是全部了,里头用衣物仔细地裹着他最重要的也最贵的书籍笔墨。
他昨晚就收拾好了,因此一收到通知就先过去了。
后院原本左右各一个小门,见他过来,附近的尼师并不靠近,只给他指了西边的小门,已经有个小厮模样的人守在那里,看到他靠近,便笑着迎了上来。
宁珂注意到这小厮穿戴极为体面,衣服料子虽不是绸的,但也是上等的细麻料,染着极正的深青色,脚上踩一双八成新的厚底布鞋,他们镇上的有钱人家日常顶多也就如此穿着。这应该是郡主自己带来的下人。
而宁珂穿着浆洗到发白起毛的一身长袍,脚上只一双草鞋,对于一个举人来说,真是要多寒酸有多寒酸,一看就不像那些世家门阀的子弟。
这小厮能跟着出门,又待人接物有礼有节,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的奴仆,在那贵人面前说不定也是有头有脸,可他看到如此寒酸的自己,竟也露出了亲切如同春风般的殷勤笑意,将他带了进去。
这后院里头总共分了三进,进了门穿过走廊往南就是第一进,只有六个小房间,宁珂也不客气,先选定了最东边的一间,这里离西门最远,肯定最安静!
小厮笑眯眯等他选完,又跟他说:“咱们主子心善,怕各位久坐疲乏,特特嘱咐小人来说一声,二进院子里头那个小花园老爷们尽管去,只不要过了游廊就行。不过里头自有守卫在,老爷们也不用担心走错!”
宁珂这时再一次感受到这位华容郡主的体贴之处,心中感激,作揖道谢,小厮连道不敢,便告辞出去接别人去了。
宁珂放下东西后,里外看了一圈,发现这屋子虽然小,但清爽整洁,有一张小书桌,床榻上甚至还有一套干干净净的薄被褥,满意极了,心情大好,脸上不由自主便带上了真心的笑!
屋外还有个大水缸,备着水桶,他便打了水来将屋内桌椅好好地擦了一遍,才将自己的东西从竹芨内取出一一摆好。
此时院子中也渐渐有了些嘈杂声,应当是另外的一些租客也搬来了,却不知留下的有几家。
宁珂早已习惯在任何环境下看书学习,此时便将房门关上,拿出之前买到的行文再细细阅读。却没想到过了一会儿,院子里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似乎有人吵了起来,再过了一会儿,他的房门也猛然被砰砰拍响。
宁珂皱皱眉,无奈起身,去将房门打开。
门外是一个小书童,有些眼熟。
那书童头毛发稀疏,眼神游移不定,拧着眉头,看到宁珂开门,很敷衍地作了个揖,头尚未低下就急不可待地直起了腰,急吼吼地嚷道:
“宁老爷,我家孙荣山老爷请您过去一趟!”
说完他就想要转身带路。
但宁珂却脚下不动,只是平静问道:“孙兄请在下过去所为何事?”
那书童见宁珂竟还留在原地,回头不耐烦道:“您过去就知道了!”说完他竟上手想要去拉扯宁珂的衣袖。
宁珂冷着脸,一拂袖子避开这书童的手,道:“你既不知是什么事情,就去向你主人问清楚再来吧!”
笑话,都是举人,若是他宁珂被另一个举人呼来喝去,连个小厮都不知道要尊重自己,那他成什么了?
说完他扭头便将门关上,关门前他向院中扫了一眼,见到一些被扔在地上的包袱杂物,想来应该是由争抢房间而引出的些矛盾。
书童又急又怒,到底想起来对方的举人身份,不敢再纠缠,跺脚回去了。
坐下之前,宁珂心中闪过一丝疑惑,真是奇怪,他以为孙荣山带着一书童一老仆一丫鬟,肯定住不下,一定是要搬走的!竟然没有吗?
他放下手中的书,端正坐着,等着人上门。
孙荣山今年三十四随,在原来的院子住在宁珂对门,大半年的时间,他早就知道宁珂竟是个洗衣妇之子,因为他每个月都会请人捎钱回去,某次写的信被他看到了,是劝母亲不要再接浆洗的活。
自此,孙荣山便再没有正眼看过宁珂,认为此子不值一提,日常出入也从不招呼宁珂。
可笑,想他孙家好歹也是他们当地小有名气的世家门阀,虽说他只是个旁支庶子,那也是世家子,在这一个院子中身份数一数二,怎可与这仆妇子为伍?
他的书童与老仆自然也知道自家主人的心思,难免也有些看轻了这小书生。
他们却不想想,既是仆妇子,竟能赶上第一次科举,且年纪轻轻就考上举人,岂不更能说明对方的才能?
今日搬家,孙举人自持身份,还如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晨起洗漱、朝食、晨读,等着书童给他事事料理好,还得暗自嫌弃这粗野书童毕竟不如以前那美俾会伺候人。
如此这般,两个时辰就过去了。
等他们此时再搬东西去新院子,便已经落在了后头,院子里只剩下两间几乎不见光的房间了。
这进小院要说好房间还是有的,正是中间那一个,光线最好,没有遮挡的植物,看着也漂亮些。可这间房已经被另一位姓张的中年举子给占住了。
张举子家境一般,只带了一个叫老石头的老仆,是他老家的世仆,专管养牲口,很有一把子力气。此次出门科举,家中主母让他跟着来,答应回去后就让他儿子做农庄主管,换来这老仆忠心耿耿,很有以死相报的心思。
因此当孙举人向张举人提出要换房间时,一见张举人不乐意,但又有点儿抹不开面子的样子,那老仆就跳出来了。
一个世代养牲口的下等仆,哪里会讲什么风度?他虽不敢正面冲撞孙举人,但他很精明地揪住了孙举人的老仆,先是动手将其推攘出了房间,随后便对着这老仆就指桑骂槐,骂得都是土话,可一听就知道这是连对方祖宗都给骂上了,一边骂还一边对着那书童也指指点点。
这下子,孙举人家的书童也忍不住了,嗷一声扑了上去。
这下正合那老石头的心,这老货力气很大,下起手来十分地黑,把对方两人都打得嗷嗷叫,原本背着、提着的行李也都掉到了地上。
孙举人猛然遭此变故,一下子怒气上涌,面皮涨得通红。
他对着张举人怒喝:“好你个张卫,你什么意思,竟让那个老仆辱骂于我!”
张举人是有些怯懦气的,但是自家老仆都是为了自己才出头,这点好歹他还是知道,况且孙荣山有什么了不起,还要他让房间,自家好歹也是当地世族!
于是他握紧了拳头,鼓起勇气大声回击道:“孙兄,你这是自取其辱,我先选的房间,凭什么你说让我就要让!”
孙荣山更是气得脖子都粗了,可对方说的确实是事实,又看到自家两个仆从都不占上风,便恨恨地甩袖子走了。
剩下的两间房子,孙荣山挑了一间不那么差的,坐在房中越想越气,忍不住站起身来回踱了几圈,终于想起来一个他觉得肯定能拿捏的软柿子!
正是宁珂!
因此他信心满满派出自己的书童,以为肯定轻而易举就能换个好房间了,可没想到不一会儿这书童便臊眉耷眼地回来了。
“老爷——”
这书童扒着门,看孙举人还在那怒气冲冲地转圈,不敢靠太近,就在门口期期艾艾地道:“老爷,那宁举人不愿意——”
“什么!”孙荣山暴喝一声,怒气勃发,眼珠子都要爆出来了。
他不可置信地蹬着书童道:“他竟然不愿意,他竟敢不愿意?”
书童看着他狰狞的面目,想到之前那婢女,心中害怕,不由得添油加醋道:“是...是的,宁举人说您都不亲自去说,张举人不同意,他也不......”
话还没说完,便被孙荣山一把推开,脑袋狠狠撞在了门框上,痛得他眼前发黑,被旁边老仆扶了一把,还得赶紧跟了上去。
孙荣山走了几步,却渐渐忍下怒意,步子慢了下来,冷哼一声,整理了衣服袖摆,才又端起自己世家子的架子,走向了宁珂所在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