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靠近宁珂的屋子,孙荣山越是觉得满意。
宁珂的房间虽然是在最边上,可这里只种着些低矮花卉、亮堂干净,还有一口大缸就在门口,可以想见取水会多方便。
他自认这里也勉强能让自己屈居个把月了,又想到宁珂身份的贫贱,更是志得意满,觉得万无一失,把刚才对着张举人的怒火都稍去了几分,指示书童上前敲门。
砰砰的敲门声又响起来,宁珂叹息一声,站起来打开门。
室外的光打在宁珂身上,将他全身都镀了一层柔光,如清晨挺拔的青竹一般,站在趾高气昂的孙荣山面前,活把个略富态的孙举人衬得跟个矮冬瓜似的。
孙荣山略有些嫉妒地仰头看着宁珂眉清目朗、日角珠庭的脸,心头不舒服极了,口中酸道:“素来听闻宁举人高风亮节,素爱成人之美——这间房,就让给我吧!”
宁珂嘴角的笑意略淡了些,感受着从不同角落暗自投向自己身上的目光,他敏锐地感觉到,自己这一步,可千万不能退!
他清亮的嗓音平静地响起:“抱歉,孙兄,在下好静,特意选了这个最角落的房间,请恕在下失礼,您还是另找房间吧!”
孙荣山的怒气一下子又重新涌了上来,他万不曾想到今日一早便有二人敢于如此忤逆他。他眼神阴鹜,心中暗恨:这要是在他老家的地盘上……
他气极反笑,阴森森道:“宁珂,你是当真不让吗?”
“抱歉,孙兄还是另找别处吧!”
说完,宁珂行了个揖礼,直接就将门关上,独留孙荣山面目扭曲地站在原地。
他还有许多书要温习,实在不想浪费时间了!
他却不知道,院外一墙之隔,有人正含笑听他的声音。
孙荣山回到自己的房间,厉喝道:“关门!”
书童孙小五连忙去把门关上,却没发现那老仆已是缩在了角落。他关好门回过身来,还没站稳,立刻就被狠狠甩了一记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缓过神来已是倒在了地上,口中满是血腥味。他捂住麻木的脸,感觉舌根有异物,吐出来一看,是自己的一颗槽牙。
孙小五心中惊恐,他知道自家主子是什么样的人,连声痛都不敢呼,连忙趴着就磕头,哀求道:“老爷,饶了小的吧!老爷息怒!”
孙荣山怒气未消,打了书童这一下子好歹是爽快了些,看他趴在自己面前,想也不想又踹了一脚,把这孙小五踹得翻了半圈,脑袋又磕在了墙角,这下子真的瘫软在地,无法动弹了。
那老仆睁大眼看着,眼见得孙小五还有呼吸,赶忙跪着上前道:“老爷,当心气坏了身子,不值得!您考试前还得靠这小子伺候您笔墨呢!”
这下子,孙荣山的理智就回来了。
“哼!”他最终冷哼一声,斜眼看了下孙小五,终于说:“把这小子带下去收拾收拾!”
老仆连连应诺,却先给孙荣山泡好了茶,请他先休息片刻,这才去把孙小五半背半扶着出门,去院外的柴房安置。
这老仆名叫吴发财,还是多年以前孙荣山的祖母给他起的名字,不过现在人人都只喊他吴老头。
吴老头无儿无女,因此也无人知道,这孙小五其实是他早逝妹子的外孙儿,是他唯一的血亲。
吴老头把孙小五背到柴房,却有些束手无策。
这孩子满头满脸的血,又这样昏迷着,要不是胸口还有起伏真像是死了一般。
老头浑浊的眼中终究还是带了泪,他知道,现在该带孙小五去找个大夫,可自己身上也就那二三文钱,主子前阵子惹了个麻烦,身上银钱耗空,也不可能再拿钱出来给个书童治伤。
妹子的血脉终究还是断了吗?
最终,他绝望地想,也许这就是命吧,身为奴仆,主子要生就生,要死就死,这些年还看得少吗?
吴老头满是褶皱的脸上流淌过弯弯曲曲的泪痕,佝偻着身子跪在孙小五面前。
就在这时,柴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中午,孙荣山在吴老头的伺候下皱眉吃完了庵里饭堂供的饭菜,忍不住抱怨道:“什么鬼地方,连点儿油水都没有!”
桃花庵给租客们供应的饭食是一日三餐的杂粮粥和腌菜,只晚上多一个粗粮馒头,吃饱是足够了,但对于平日里在家也是肥鱼大肉吃惯了的孙荣山来说,就太难吃了!
他又忍不住想到了自己之前损失的那一大笔银子,暗自啐了一口。
吃完饭后,他才想起来问了吴老头一句:“孙小五呢,什么时候能回来?”
吴老头连忙回道:“他现在在柴房住着呢,怕脸上不好看污了主子的眼!再过个三五天就成了!”
孙荣山点点头,有些不满地道:“不要误了我的会试,家里都等着呢!”
吴老头连连称是,却眼神闪躲,不敢抬头,孙荣山没有留意,径自去看书。
没想到天还没黑,有个眼生的小子过来给孙荣山送了一封信,里头还带着一封银子。
孙荣山拆开一看,脸色忽青忽白,最后表情停留在大喜上,转头就对吴老头说:“快去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走!”
第二天早晨,当宁珂起来吃早饭的时候,才听饭堂烧饭的老婆子说那孙荣山举人带着他的老仆连夜搬走了。
宁珂一听,喝粥的手顿了一下,忍不住问道:“大娘,您是说他只带了一个老仆?”
“没错!”老婆子看着这彬彬有礼、丰神俊朗的年轻人,忍不住笑眯了眼睛,捂嘴笑着说:“老身昨晚上看得清清楚楚!”
“没看到一个女子和一个小童吗?”
“诶?”这老婆子皱眉回忆了一下,怪道:“他们来时是有个书童,但是昨晚上走的时候绝对没有!你说的侍女我从没有见过,来的时候就没有带!”
接着她又摇了摇头,说:“许是那书童白天就出门了,我昨天下午不在这里。”
宁珂皱了皱眉,向老婆子道了谢,继续吃饭。他明明记得住在以前院子里的时候,孙荣山的确带着一个貌美婢女,这几天就不见了吗?
回去的路上,宁珂再次经过走廊时,看到花窗正对着二进院中的小花园,窗棂中伸出一枝桃花粉嫩可爱。
他心中一动,便想要趁着天色尚早,去那小花园稍稍走动一番,也算不负春光!
这样想着,他脚尖一转便已经朝着走廊另一端走去。
宫女桂枝听了小丫头的传话后,轻手轻脚地打起锦帘迈进正屋,漏出丝丝缕缕的果香让留在外头的小丫头忍不住闻了又闻。
屋子里没有地龙,婢女们便将熏笼搬近了些,放了少许郡主爱用的香料点上,这一屋子便满是香融融的暖意了。
花昕此时正靠坐在在屋中的罗汉床上看话本,少女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面庞如玉般精致,她半垂着眼,长长的睫毛投下浓浓的阴影,认真且严肃,倒似在研究什么经典名著。
桂枝一看到郡主的坐姿,就忍不住先轻嗔道:“郡主!您又没穿衬裤!”
果然,花昕上身穿着抹胸和中衣,下身却只穿了一条半透的长纱裙,两条玉白的长腿若隐若现,小小的脚趾头调皮地探出纱裙,如玫瑰花瓣般娇嫩。
她一听桂枝说她,直起身子,面上没什么表情,却有些撒娇地说:“好啦,桂枝姐姐!现在又没有外人!”
桂枝一想也是,她们现在已经正式出宫,管教嬷嬷也没跟来。她自己也不由得松了口气,掩唇笑了。
桂枝走了两步,到郡主正前方,福了一礼,柔声道:“郡主,宁公子去小花园了!”
花昕听了,坐了起来,旁边的白术立即给她穿上鞋袜,又有侍女取来襦衫锦袍,一一为她穿好。
“郡主,您要召见他宁公子吗?”桂枝问道。
花昕迟疑了一下,轻轻摇摇头,却慢慢地朝外走,道:“我去看一眼就行,别影响他考试。”
左右皆称是。
桃花庵后院的小花园中间有一汪浅塘,不值钱的大青石堆叠成错落的小假山,周围栽着花树草苔。虽然很小,但古拙天然、生机勃勃,别有趣味。
宁珂幼时生存坎坷,几乎从未有过赏景的心情,此时这一番放松下来,果然心情都舒展了不少。
他在这小花园中流连了小半个时辰,便回去继续温书,并没有发现小花园对面的游廊花窗处闪过一片芙蓉色。
花昕回去的时候,大大的眼睛闪闪发亮,整个人都环绕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开心,让身边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跟着她一起开心起来。
这时候,白术便不由自主地感激这位宁公子。
许是因为早早没了父母,郡主早早就显出了非同一般的智慧与成熟,对自己要求也严格,自小便爱看各种经史子集、爱做些研究,自律得不像个孩子。
也因此,武帝陛下常常忧心郡主殿下慧极伤身,常常觉得她心里头太过压抑,担心她如同长公主一般自伤自毁,早就吩咐她们这些奴婢们多想法子让郡主散散心。
如果白术没有理解错,陛下的意思基本上就是“除了十恶大罪外一切法子”都可以,只要郡主开心!
可是郡主从不曾放纵过自己,直到某日,她在书摊上看到了一套话本。
当花昕对这些话本的作者产生好奇,提出要看看这个人的时候,白术她们无不欢欣鼓舞,觉得郡主终于找到了感兴趣的事情,可以从她给自己制定的繁重课业中暂时解脱出来。
不等花昕再说一句话,她府上的人便已经去将这个书生查了个底掉,连资料都摆到皇爷的案头了。
于是,花昕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与宁珂形成了一种宁珂自己都不知道的关联。宁珂也不会知道,花昕一开始就给他搭了个通天梯!
大家脸上的笑意直回到正堂都没散,可花昕坐下后第一句就问: “半夏回来了吗?”
一瞬间,所有侍女都收起了笑容,垂首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