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月色皎白,三通鼓后,更漏紧紧慢慢,有一声无一声地穿透瑞王府。
六角攒尖亭内,霜炭小炉烧得正红,银壶中暖着醍醐酒。
瑞王赵泓身穿天青罗氅,抬腿歪身靠坐在白玉栏杆上,转动着手中青瓷盏,满脸玩味地听着刚回京的甘道讲着一路逸闻和京中轶事。
太后刚给沈云珠之母封赠安国夫人,沈参政的额头就险些挂彩。
这样的荒唐事,饶是沈家严令封口,如何逃得过甘道的耳目。
因实在觉得有趣,甘道将此事讲得绘声绘色:“脑袋险些开花,沈大人也是别的先不忙,先忙着正官帽、换官衣,带着全家上下三拜九叩太后懿旨,第二日还慌忙上表,对太后娘娘和官家的赏赐感激涕零。”
“他?不过一个见利忘义如飞蛾赴烛之辈,虽暂得光明,终必引火焚身。”与甘道对饮一杯,赵泓面色冷峻,所言诛心。
仰头喝下一大杯酒,甘道哈着酒气摇头:“殿下所言,也对,也不对。这位沈参政从一介落魄书生,能爬到如今二品大员的高位,有他的才干和手段。”
太后的旨意刚到沈家,司夫人就敢“动怒砸碗”。
此事如被政敌揪住,必定要参他沈昭一个大不敬之罪。
但是,沈参政一刻都不耽误地叩拜太后懿旨又上表感恩,此番操作,谁还能挑出他的错来。
脸上挂着几分揶揄笑意,甘道又道:“要说起来,这位滑如泥鳅的沈大人,还是殿下您未来的老泰山呢。”
拨动炉中炭火,甘道墨色眼瞳内跳动微弱红光,顿了片刻,才又补了一句:“太后娘娘给您赐的这位王妃,总不会错。”
一路相处,甘道真心觉得沈云珠的性情人品,称得上一句全无脂粉意、颇有林下风,不是无趣之人。
然见瑞王神色淡淡,甘道玩笑一句,点到则止,未再多言。
甘道今日到瑞王府,也并非为说这些闲事而来。
酒过三巡,甘道双手敷面,摆头甩掉七分醉意,正色道:“殿下,我收到消息,朝中有人欲造谣言,说如今战事已歇,机速房有擅权泄密之弊,妄图将机速房裁撤,此事,殿下可听到些风声?”
甘道拿此事问瑞王,一则是为二人在西北边疆有同生共死的交情。二则是瑞王作为边军主帅,与朝廷上尸位素餐的官僚相比,更知机速房的重要价值。
果然,赵泓听了此言,面色已然不善。
甘道趁热打铁道:“为西北这场大战,机速房谋划数载,动用谍者上千人,其中十之五六无名无姓、有去无回。十数颗人头高悬城上才不过数月,难道这些,朝廷上下都忘了不成?”
谍者出身,甘道深知机速房这般掌控谍者无数、上下盘丝勾连,还握有大量机密的机构,历来为掌权者所忌惮。
因此,就算面对有过命交情的瑞王,他也绝口不提数月之前,是机速房立下离间西戎君臣的大功,助瑞王砍杀西戎可汗乌日图。
他只说机速房建立如今的局面不易,倘若轻易撤销,以后再难恢复。
诉完利弊,甘道站起,将一杯浊酒洒在地上,声音嘶哑:“殿下,如国中无患、本固邦宁,谁愿为谍?机速房在,我等谍者至死之时,总知自己在密档中有个名号,魂魄有个归处。”
“这一杯酒,敬机速房死而无名之人。”
战事刚缓,就有人要裁撤机速房,甘道心中有悲愤、亦有茫然。
谍者素来被人轻视。
但手上沾腥的活儿,总得有人去干。
敬完酒,甘道颓然坐下,仰头遥看天上圆月,眼角微润,叹道:“如今是狡兔尚未死绝,就有人想要将我们这些野狗都烹了不成?”
赵泓亦站起,用力拍拍甘道肩膀,陪敬酒一杯,而后厉声道:“那个狗官敢说此等屁话?机速房弟兄冒死深入敌营打探消息之时,他们怎么不言擅权泄密。”
瑞王此骂,有三分是为表同仇敌忾安抚甘道,有七分则是出于义气真心。
若是在十年前,赵泓绝说不出此话。
一个掌管无名谍者的机速房,撤了就撤了,与他这王爷何干?
然而,十年从军,阵前真刀真枪的拼杀过来,赵泓与兵卒同吃同住,胸中鼓满过边塞寒风,耳边听到过戍卒哀音。
对朝廷之上这些泥猪疥狗的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赵泓越发的深恨不齿。
而且,赵泓比甘道想得更深。
前有精铁流散之事干系到军中车驾,现又有谣言四起要裁撤作为军中耳目的机速房,这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赵泓眸深如潭,自倒一杯酒一饮而尽后,将手中青瓷酒盏猛地抛掷入眼前暗沉沉的荷塘。
“还真以为,这就天下太平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