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飞悬,清辉铺洒下来,给天地万物皆罩一层朦胧的薄纱,恰如当今的朝局般若有似无,让人琢磨不透。
软轿碾过石板路,颠簸间,轿内端坐的沈昭抬手扶正歪斜的五梁官帽,又垂眸压平绛色朝服前襟上浅浅的褶皱。
这袭二品参政的官服,沈昭已穿了七年。
从寒门学子到当朝副相,沈昭靠的从来不是锦绣文章,而是对人心的拿捏。
闭目假寐,沈昭右手拇指与食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小小的厌胜钱,用淡漠如水的声音轻念出三个字,“沈云珠”。
当初许玄章初孕时节,恰逢寒冬,雪夜的翰林府内呵气成霜。夜半无人时,沈昭与许玄章夫妻二人也曾相拥锦被,沈昭轻抚着娘子孕肚,商量这未出世的孩子该取什么样别致的名字。
如今却是时过境迁,许玄章黄土埋骨,沈昭对“沈云珠”这个名字也已生分到难以启口。
二十年未曾教养过的弃女,如有心有情,恐怕也是怨怼之心,憾恨之情。
对此女,沈昭不期待她有任何父女天性,只愿她是一个聪明人,最好是一个不似她母亲许玄章那般傲气的,聪明人。
“大人,到府了。”
官轿落地,早在门楼等候的大管家和两个小厮提着灯笼迎了出来。
轻手轻脚地撩起轿帘,管家弯腰赔笑道:“大人辛苦。今日渝州来的大娘子归府,娘子早就安排下家宴,都在堂中恭候着大人呢。”
“嗯。”沈昭轻哼一声走出官轿,借着管家手中的轻晃着的灯笼的光亮走过花田小径,一路慢行直去正堂。
夜风将缕缕草木清香送到鼻端,令沈昭一直绷紧的肩背稍微地松快了一些。
“还是,先去书房更衣。”
改道书房,沈昭脱去官衣官帽,不假他人之手将换下来的官服叠得方方正正,而后才穿上一身温文尔雅的藏蓝色儒衫常服,踱步来到正堂外。
远远地,沈昭就地听见里面传出一阵轻快的笑声。
“我就知道妹妹是位不落凡品的清流韵士。如此,我专门从渝州带来,原想着送给妹妹裁衣的那几箱子蜀锦,恐怕都有些不合时宜了。”
屋外的沈昭微微眯起眼睛,收回脚步,站立在廊下摆手示意想去推门的管家不要出声。
又听这人说道:“如此也无妨,我给妹妹准备的礼物中,尚有几把精巧的青城扇。渝州盛产竹木,这青城扇为素竹编织而成,被当今文人视为怀袖雅物,正配得上妹妹这般高洁清雅的人品。”
几乎没有给人接话的机会,此人话音又是一转:“就是那些蜀锦也不好白白放着。哎,如司家妹妹不嫌弃,我就借花献佛,替瑶月妹妹转赠与你吧,你比我们都还小两岁,正该穿得活泼些。”
听完此人这段连消带打的几句话,一直背着手站在门外的沈昭嘴角勾出一丝浅浅的笑纹。
这屋内说话之人,自然就是沈云珠。
“你!”
沈瑶月轻咬着粉唇,横眉扫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畏畏缩缩的司倩婉,正想要对沈云珠反唇之时,沈昭恰好抬脚而入。
一家之主回来,沈家正堂漫进一股新鲜的气息,冲散了满室的假亲虚热。
屋内众人自然都将目光看向沈昭。
司夫人面露惊喜,三步并作两步从主位上走下来,挥袖指向沈云珠对沈昭笑道:“相公总算是回来了。快瞧瞧,咱们的大娘子可是等得心急呢。”
沈瑶月和司家兄妹也站起身来向沈昭行礼,但最先挣脱乳母的手扑到沈昭怀中的,却是被司夫人压着憋屈了半天的沈明彦。
“爹爹,那野丫头来家了,她还欺负我,爹爹帮我教训她。”沈明彦像往常那般扯住沈昭的衣摆向他告状。
作为老来子,沈明彦自出生起就为沈昭所钟爱。且沈昭对这幼子的教养理念与当世儒家还有些不同,除了亲自给他启蒙之外,沈昭对沈明彦并不过分苛责,甚至常常在下朝归来后愿意倾听他说一些童言趣语,并以此为乐。
然而,今日沈明彦指着沈云珠叫”野丫头“之时,沈昭的面色却陡然阴沉了下来:“胡闹,她乃是你长姐!”
沈明彦从未在父亲身上感受到过如此强烈的压迫感,捏着沈昭衣裳的小手垂了下来,踉跄着后退两步,眼中含着两滴泪,求救地去看自己母亲和姐姐。
见心肝宝贝因沈云珠被沈昭责怪,司夫人笑容如同面具般僵在脸上,正欲替沈明彦分辨两句,却不料是沈云珠的身影掠过她,先开了口。
“父亲莫要责怪于他,二郎这是还认不清人,才说些孩子气的话。毕竟他与女儿从未见过,且生分着呢。”沈云珠声音清脆爽利,没有半分怕生怯懦。
随后,沈云珠更是主动走到沈昭面前,大礼相拜道:“女儿云珠,拜见父亲。”
“你就是,云珠……”堂上数盏帛灯低垂轻摇,光影交杂间,沈昭看向沈云珠。
间隔二十年的重逢,父女二人四目相对,最为震动沈昭的,不是沈云珠浑身上下肖似许玄章的明媚清朗,而是她眼中的坦荡。
眼前这双澄澈的眼睛,好像在嘲笑他沈昭思这一路上的斟酌考量,皆是机关算尽,枉做小人。
一时间,在朝堂上左右逢源的沈参政竟然有些语塞,想要伸出去搀扶沈云珠的手也停滞在了半空中。
扶了,是虚情假意;不扶,是冷漠无情。
哪怕将人心都算计透了的沈昭,也难将这断了二十年的父女亲情,演出十分的自然率真。
然而,不待沈昭来扶,行完大礼的沈云珠自己先直起了腰身,不卑不亢地抬头,用清得见底的眸子直视当朝副相,参政沈昭。
此时在沈云珠的眼中,沈昭身上一袭藏蓝儒衫,用一条棕色丝绦虚束着,宽袍大袖下的身形略丰却腰身挺拔,眼角虽已见数条细纹,东坡软巾下也逸出几缕染灰的发丝,但是嵌他在脸上的那一分浅笑,将沈昭的五官修饰得温润沉静,自成一派儒雅气度。
沈云珠在心中微微一嗮:少年郎君,风雅寒士,也难怪母亲当年一见,误了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