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道回府的软轿内,沈昭闭目捻须。轿帘外斜阳洒金,将京城大小街巷笼罩一层暖色,却照不透他眉间沟壑。
余沣上报的这桩案子,如一碗水,倒入已烧得七八分热的朝廷这锅油中,如有心人运作一番,必引得火飞油溅。
官家、范相对此事的态度均晦暗不明,瑞王殿下如今声名正盛,也不是谁能轻易动得了的……
想到门生许之问刚被贬到亳州做了县令,沈昭微微点头,有些因祸得福的庆幸。
否则,这个不怕死的门生与余沣那狷介的犟头子一唱一和起来,能把天给捅破也说不定。
然而沈参政的这份庆幸,等回到自家府邸,就彻底泡了汤。
原来,吉内侍宣读完懿旨回宫复命之后,司夫人一直强撑着的门面终于倒下。她裹在淡绿色缠枝牡丹褙子里身子瘫软在雕花太师椅上,后背被冷汗浸透。
左右丫鬟嬷嬷等见司夫人如此,赶紧架住她,抚胸喂汤,手忙脚乱。
其女沈瑶月娇躯伏跪在地,染了蔻丹的粉色指尖儿死死地扣着司夫人手臂,哀哀戚戚地闪动一双泪眼,颤声劝慰自己母亲道:“娘娘,娘娘万莫伤了身子。娘娘想想我,想想阿弟吧。”
她口中的阿弟沈明彦方才八岁,倒有几分气性,使了全力将肉团儿一样的身子撞向沈云珠,被雪银灵活地挡开,连沈云珠的一片裙角都未沾到,只得咬牙跺着脚扑进司夫人怀中。
偌大厅堂中,别人家亲母子三人抱做一团,倒显出这沈云珠这外来之女,伶仃孤苦、独自寂寥来。
沈家的下人们,谁不晓得司夫人的忌讳,未得夫人点头,也无人敢热络地招待沈云珠一行。
沈云珠自然也没有凑上去碍眼的意思。
她让雪银搀了伤势未痊愈的孔嬷嬷到一边歇息,自己则找了离着司夫人最远的客座坐下,双脚松快地放到椅前的脚踏上微微翘起。
落座后,身边倒像看贼似的,贴上来两三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不尴不尬地站着,连碗水都未奉上。
只有一个身穿青绿麻衣的管家含含糊糊地给沈云珠告一句了罪:“我家夫人旧疾发作,怠慢娘子,还请娘子暂歇,小人要给夫人请大夫去。”
说完,也不等沈云珠说话,就匆匆忙忙奔着大门而去了。
沈云珠暗笑,这怕是去给沈参政报信儿呢。
这便是二品大员之家的做派?
环顾沈家厅堂,沈云珠轻托下巴,低声念出那神龛上高悬的匾额:“彝伦攸叙。”
此四字出自《尚书·洪范》,有家族和睦、伦理有序之意。
如此匾额挂在沈家厅堂,沈云珠颇觉讽刺。
司夫人被沈明彦喊“娘”的声音唤回心神,又被徐嬷嬷喂着喝下一口雪蛤汤,这才从喉咙里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来,脸上恢复些血色。
下人们见司夫人缓过来,忙取来热水面巾等帮她重新盥洗,插钗洁面的又一阵忙乱。
司夫人任由着下人动作,一双无神的眼睛,只凝视着缭绕香烟中供奉着的太后懿旨,口中反复喃喃:“许玄章,安国夫人,她是安国夫人。我苦心竭力十几年,她倒成安国夫人了。”
许玄章这三字如同咒语,死死地捆在司夫人的身上近二十年。
一经念出,必定令其狼狈不堪、痛心蚀骨。
哪怕她跟着沈昭一起步步高升,从一个穷秀才的女儿,成为天潢贵胄的座上客;哪怕她如今儿女双全当家做主,都未曾解开这个心中死结。
今日一道懿旨,许玄章成了太后亲赐的安国夫人,她这沈昭现任妻子,却至今连个诰命都没有。
这就如晴天霹雳,彻底击碎了支撑司夫人近二十年的世俗礼法,也拍散了她自以为是的傲气。
抽掉这股强撑着的心气儿,司夫人在许玄章三字面前,便无所遁形。
过了好一会儿,司夫人才把发红的双眼自那黄锦上移开,转而落到厅堂上坐着的沈云珠身上。
盈盈身姿,从容气度,像极了二十年前端坐于沈府正堂,俯视她的许玄章。
她看沈云珠,沈云珠自然也回望她。
今日依仗太后之势,敲开沈府正门,生母也获封国夫人,沈云珠心中当然畅快。
父母长辈之事,她幼时就略有耳闻。
只是未曾想到,眼前这个脖颈间叠了两层皮褶,通体混着浓香的中年妇人,就是幼年时从他人口中所隐隐听到过的,“书香人家”“弱柳扶风”的京中“司氏”。
生母许夫人去世时,沈云珠方才五岁。
丧期后,京城来人想要把她接到沈家,但最终却只带走了许夫人病重之际,留给沈昭的一封信。
从此,许筹、沈云珠与京城沈家再无往来。
今日见到司夫人,沈云珠心中自然想到自己的母亲许玄章。
那个撇开前程似锦、却又有“旧衣难弃”的丈夫,抱着襁褓之中孱弱的婴儿,与获罪遭贬的父母跋山涉水回到渝州的女子。
这样的女子,绝不会是谁的“旧衣”,亦不会为另一个已经黄土削骨的女子得了什么国夫人的虚衔而失了自身的姿态。
念及亡母,沈云珠无意再看司夫人的失态,眼中闪过一丝悲悯,撇开了脸。
可就是沈云珠这个动作,让司夫人仿佛受到什么更大的刺激。
她突然面目扭曲狰狞起来,猛地抓起方才喝剩下的汤碗,妄图掷向沈云珠。
身边徐嬷嬷眼疾手快,一把将司夫人紧紧抱住,半跪在地连声喊道:“夫人,夫人,咱家的大娘子和小郎君可看着您呢,太后宫中的内官也才刚走啊。”
这句话,把司夫人的理性给喊了回,她拿着汤碗的手缓缓转了方向,闭眼,狠狠地向门框上砸去。
“哐当”!
双脚刚迈过门槛的沈参政,劈头盖脸地,接住了夫人赐的这碗残汤。
破碎瓷片划过沈昭斑驳鬓角,官帽淌下残汁,绯袍前襟上甚至还挂着半颗红枣。
见此滑稽情景,沈云珠站起身,嘴角抑制不住的扬起来,就差鼓起掌痛快淋漓大笑:“好!砸得好,就是砸晚了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