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余晖染透全城,沈云珠带着孔嬷嬷等人站在沈府门前,目送着前来宣旨的仪仗队伍浩浩荡荡地向那四方皇城而去。
皇城之外,天幕之下,是片片坊市,条条街巷。
酒旗招摇处,小二高声吆喝着招徕行人;几个总角孩童追着颗破皮球跑来跑去,嘻嘻哈哈的笑声不绝于耳。
这一派祥和的景象,让沈云珠不经意地弯起唇角,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柔和许多。
霞光融进她身上深红色的雉纹织金罗衣,浓烈如火;秋风撩过,掀起她额前细碎刘海,露出一双清明的双眸。
除少了大江大船,此时沈云珠眼中的人间烟火,与自小长大的渝州城也无不同。
“姑娘,要进去了呢。”伤势未曾痊愈的孔嬷嬷被雪银搀扶着上前,一丝不苟地为沈云珠整理衣衫,语气中难掩担忧。
“是啊,该进去了。”沈云珠捏了捏孔嬷嬷的手,脸上重新扬起她惯常的夹杂了一点点调皮的笑意。
回转身,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一张张陌生到模糊的面孔。
被众人簇拥着的司夫人身穿一袭淡烟色莲花襦裙,外罩着藕色琵琶衿的缎面褙子,光洁的高髻上斜插两柄沉香簪,耳边悬着一对小巧的白玉丁香坠,腰间还挂了枚万花香囊。
司夫人这周身装束不甚富贵,倒也淡雅别致。
只是她脸上画着的京城贵妇间流行的三白妆,让面容看上去十分苍白,眉梢眼角也被白粉涂抹得深沟浅壑,只有尖尖的下颌和浅浅的小口,留住了几分年轻时小家碧玉的影子。
彼此对望着的这片刻,仿佛时光流转。
沈云珠看到的是一个素昧平生的中年妇人;司氏却有些精神恍惚,好似见到了二十年前也是这般平静地凝视过她的许玄章。
一瞬间,怨念疯狂地涌进司夫人脑海,恨不能将眼前的这张面孔撕碎,却又都被她多年熬出来的心智给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抛却妄念,司夫人的眼神由疯魔再度变得沉寂。
当初她能凭着自己“扶柳之姿”挤走许玄章那般聪明傲气的女子,稳坐沈昭正妻之位。今日难道就能让沈云珠这样的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占了上风不成。
想明白了如今什么对她才是最要紧的,司夫人下意识地挺直腰身,唇边一丝略带轻慢的浅笑 稍纵即逝。
“大娘子!”司夫人未语眼先红,手上捏着一方碧色的绡帕按在鼻尖,浅浅抽泣道:“大娘子这些年受苦了!都怪我这做母亲的无能,实在是劝不动你父亲,不能早早地接了大娘子你回来一家团聚。”
太后接连两道懿旨封赏,司夫人再有怨怼,也不敢不承认沈云珠参政府“大娘子”的身份。
不过,她口中虽说着慈悲的话,仔细听上去,却又十分微妙。
一句“劝不动”,就把她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沈云珠还未及搭话,司夫人又向她走近半步,伸着双臂几乎要将她揽入怀中:“大娘子在那穷乡僻壤孤苦伶仃地长大,十余年无人正经教养,想起来我就心疼。如今大娘子得太后亲封身份尊贵,你若是还怨着我,不肯唤我一声娘娘,我、我也认了,谁叫我这母亲当得有愧呢。”
此言出口,司夫人那双细长的眼睛真闪出斑驳泪光。
她这一步以退为进,是真真地把沈云珠架在火上烤。
如若沈云珠对着她这沈昭正妻连一声“娘娘”都不肯叫,岂不是正应了她口中那句“无人正经教养”。
更何况有“孝道”这天下大义压着,司夫人断定沈云珠如今就算是身份贵重,也断然不敢不认她这个母亲。
一想到许玄章生的女儿竟然要认她为母,司夫人赶紧用帕子掩住半张脸,这才忍住没有将笑容露出来。
司夫人的这般作态,自然引来沈家人的附和,不管是有脸面的还是没脸面的,都敢围上来,一人一张嘴,红口白牙地规劝起沈云珠。
“大娘子你是不知晓,哪怕是没有养在跟前,咱家娘子可是日日都记挂着你,天天都以泪洗面呢。”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大娘子可不能因些小事跟父母生了嫌隙,那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好一句“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好一个“小事”!
沈云珠在心中嗤笑,这是司夫人拿孝道做筏子,给她来的下马威。
想到眼前慈眉善目的司夫人当年也是这般佛口蛇心地逼走了自己的母亲,沈云珠只觉得她身上传来的带着体热的阵阵熏香令人作呕。
避开了司夫人伸出来想要拉她的手,沈云珠微微低着头,后退五步后站定,屈膝将双手轻拢于腹前,目视下方浅浅弯腰,做了一个标标准准的万福礼。
星眸微转,墨瞳中划过狡黠,沈云珠用带了点儿稚气的音调脆生生地道:“孃孃安好,嬢嬢万福,云珠这边给嬢嬢见礼了。”
沈云珠快言快语,带着渝州人的爽利又道:“谢嬢嬢怜惜云珠。临行前,家中姑婆姨母等长辈还道我不懂京中风俗,千叮万嘱别被外人挑了错处。如今嬢嬢对云珠如此怜爱,她们要是知道了也能放心了。”
被沈云珠一口一个“嬢嬢”地喊着,司夫人乍然感到是有哪里不对。
她隐隐皱起眉头,竖起耳朵仔细分辨,又觉得只是沈云珠说话中带着渝州人独特的上扬语调,这才听上去略有些不同。
但司夫人哪里知晓,就算是在渝州,这“嬢嬢”与“娘娘”发音也只是相似,实际上是一扬一平,意思更差了十万八千里。
“孃孃”二字,是川渝等地对年长女子的泛称,沈云珠这会儿就是故意仗着自己的口音如此喊她。
知晓内情的孔嬷嬷等人听了沈云珠给司夫人安排的这个称呼,都在心中暗笑沈云珠果然淘气,当然也有替故去的许夫人出了一口气的快意。
司夫人却不晓得这两个称呼虽然只是发音略有差异,却谬以千里。
她心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怀疑,但又被沈云珠脸上坦然的神情和左一个慈爱又一个宽容给堵住了嘴,只得带着疑惑含糊着应了。
殊不知一字之缪,也是一字之妙。
迟疑了这一刻,司夫人已永远地失去了在沈云珠面前摆正嫡母姿态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