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本该在家中恭迎太后懿旨的参政沈大人,却身在政事堂后殿,被皇帝赵渊留了堂。
空旷的大殿中,几根巨大的朱漆盘龙柱,支撑着绘了精美升龙飞凤祥云纹的庑殿顶,正脊两端,神兽獬豸盘尾张口,一双怒目俯瞰下来,辨天下是非,担人间道义。
皇帝赵渊歪着身子,半倚在书案上,日光透过金丝楠木窗棂,勾勒出其稍显瘦弱的身形。
轻抬右手,赵渊气息略有不匀:“诸位爱卿,都尝尝这茶吧。托瑞王的福,今年这些好茶,总算不用再赏出去了。”
说罢,赵渊嘴角勾起,苍白的面容上染上带着几缕血丝的绯红。
皇帝发话,宫女脚步轻盈,给几位大人的手边都奉上一碗热茶。
揭开茶碗盖,热气凝珠儿,宫室内外溢出丝丝雪水香。
吴太后偏爱滋味略苦的龙凤团,皇帝赵渊则好这冷艳的日铸雪芽。
前些年,这名声响亮、产量稀少的贡茶被强敌西戎大可汗乌日图点名要去,导致连皇帝这里也几乎断供。
现今乌日图伏诛,其残余势力被瑞王十万边军压制在西北荒漠不得寸进,再也不敢叫嚣要这稀罕的贡茶煮羊奶。
故而,今日赵渊请几位大臣所饮,不只是一口茶,更是一口气。
被官家尊口点到的瑞王赵泓,撩开身上金丝盘龙红翠袍,对着皇兄下拜道:“臣弟能打胜仗,仰仗的是官家福泽,靠的是朝中臣工齐心、军中将士用命、国中上下鼎力,臣弟不敢妄自居功。”
赵泓早已不是跟皇帝和太后对着干的小殿下,如今的他,明了自身的地位。
臣弟、臣弟,是臣还是弟,只看穿黄袍的赵渊作何想。
更何况,要不是当下只有他压制得住边塞虎贲,四周强敌,单单就亲王掌兵这一条,恐怕早就被皇兄所忌。
听了瑞王这找不出错的话,赵渊嘴角勾一点儿笑纹,还没等瑞王膝盖落地,就赐了他平身入座。
阴影下,赵渊的眼神却始终暗淡无光。
不等赵渊再说话,丞相范历放下手中茶碗,指尖轻颤着,不紧不慢地道:“殿下过谦了,虽有官家福泽深厚,国中上下齐心,但如无殿下掌兵十年,上通下达,训练有素,恐怕也没有这场大胜。”
入仕三十余年,范历手执丞相权柄就有十多载,身上的威势恐怕比赵渊这个刚过不惑之年的皇帝还重。
说话间,他微眯着眼,既没有望向赵渊这天下至尊,也没有看瑞王这军中“杀神”,而是将眼神落在大殿最中间那根巨大的贴金盘龙柱上。
“只是,我朝立国百余年,也不是没有打过胜仗。打仗之前,靠举国之力养兵,使国库空虚,民生艰难,打败就不说了,就是打胜之后……哎,这些武将啊……”
范历幽幽一叹。
武将怎样,范历没有明言,大殿中回荡的这一声低沉的叹息,却足以引人遐想。
闻听此言,作为武将之首的瑞王神色不改,只转头望向范历,目光如炬。
百战浴血之身,赵泓即便是身无甲胄,也自有一股肃杀之气。
终于,范历把视线从那龙柱上收回,眼帘半阖,与瑞王的一双瑞凤眼四目相对。
沆瀣茶香中,一文一武两位大员相顾无言。
户部尚书王聚和盐铁使郭季昂见此场面,眼神稍碰,又飞快地收了回去。
两人皆知,彼此担心的,应是同一件事。
今天这碗茶,他二人喝着,十分的烫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