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城的风一向凉和，尤其到了晚上，炎烈的日头下去了，晚上才是最适宜的时候。
推开窗户，月光趁机侵入其中，屋里亮堂不少。
云澈拂去袖子上沾染的灰尘，转身说到，“我有了点线索。”
阿童正在往燃灯里添油，旺盛的灯火合着月光一道打在阿童脸上，云澈甚至能清晰的看到他脸上浅生的胡茬。
“城门的神碑碎了，看样子，碎的有些年头。”云澈朝他走过去，阿童添油的手顿了顿，看来周元才的话本子还是有点现实内容掺杂的？
“那个瞎了眼的老妇人，还记得吗？”云澈提醒道，“偷人钱被打的那个。”
他拉开凳子坐下去，“她也有问题，更确切一点，她手里的黑玉虎纹扳指有问题。”
阿童接过云澈递来的帕子，擦去手指上留有的油渍。
神碑他了解一些，但其它的他不大懂，乌蒙部落没有人戴扳指。
云澈知道他不怎么了解这些，耐心解释道，“黑玉虎纹扳指，也是神物。”
“和神碑不同的是，神碑里倾注的是神使的血，而黑玉虎纹扳指里，是云起大帝的血。”
“相传云起大帝珍视平民奇才，曾得黑奇玉，亲刻纹理，以血灌之，扳指黑红，虎纹化金，扳指以云起亲手制作，由世人诉求随缘降世。”
“而得此扳指者，凡人脱离生死离别，失轮回之道，即刻羽化神使，落座于云起名下。”
阿童有些好奇，“那么稀奇的玩意儿，不是人人想要，坊间仿品自然数不胜数，你就那么确信这是个真的？”
阿童回忆起半年前刚出部落，因着急求的云起大帝的下落而所犯下的种种荒唐事，便一阵懊恼。
部落外的人一个比一个奸诈，连说书先生都是好诓人钱，阿童心里念叨着。
云澈一看他这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就知晓他心里想了些什么，由此突然间生出了想要欺负他的欲望。
这孩子出了部落后，就越来越老成了。
小鹰崽子，得逗一逗。
“我和某些人不一样，我可不会刚出门一个时辰，就花了三百两的银子去买一只据说是云起大帝不慎遗落民间，还苦苦寻不得的笙笙白玉笛。”
云澈在句后加重了语气，他转头看向阿童，阿童一脸淡漠，仿佛说的往事和他无甚关系。
云澈有点不甘心，什么时候这么能忍了？
“哦！小鹰崽子知道被骗了以后好像还不死心来着，硬是要拉着我去当铺评理，当铺师傅是个什么反应来着？”
终于，阿童闹着红脸过来捂他的嘴，云澈一面躲开他的突然袭击，一面笑得不能自已。
“人当铺师傅还以为你是去捣乱的！三十文都不到的笛子，你硬要人家当你三百两，当铺师傅都恨不得拿扫把赶你！”
阿童一时恼羞成怒却奈何他不得，只能扭头生闷气，搂着茶壶一口气把凉茶喝了个干净，“啪”的一声又把空茶壶放到了原位。
云澈笑够以后，瞧着他委屈巴巴的样子又有点舍不得，自觉欺负人欺负的狠了。
阿童原本在部落里是个憨厚实在的小伙子，身材壮实还长着一张俊脸，被部落里不少女孩子拿花追求过。
原本他应当是在部落里好好的，偏偏逼不得已因为生死契和自己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大荒，倒也是委屈他。
云澈擦去眼角笑出的泪珠，从包裹里取出剃刀坐到阿童身边。
阿童依旧气恼不已，转身背对他，云澈有些好笑，心说果真是孩子心性，话里却轻声哄道，
“好了好了，不笑你了，知道你那时候刚出部落什么都不懂，我刚到部落的时候不也闹出很多玩笑事吗？没事的，不生气了好不好？”
云澈耐着性子转坐在他面前，“帮你剃剃胡子吧？长了该难受了。”
阿童本想拒绝，又想着话本里的侠士大多不留胡子，便又老实接受了。
阿童抬起眼睑，灯火映射在他深蓝色的眼睛里，泛着点点红光。
云澈托起他得下巴，顺着阿童充满线条感的下颌一点点的清理，小鹰崽子长大了，云澈心里盘算着。
过了年，这孩子就十八了，是个正儿八经的乌蒙汉子了。
“乌蒙部落的汉子从不畏惧云起的大荒。”
这是长老们临别时赠予阿童的忠告。
乌蒙部落从小荒中诞生，在小荒中存活，他们忠于小荒的神明，他们抗拒大荒时代。乌蒙部落是小荒的鹰，阿童是乌蒙部落的鹰崽。
“那枚扳指。”云澈接过之前的话题，“黑玉虎纹扳指，不止是大荒神明的赠予。”
云澈靠近些许，阿童耷拉着眼皮，他看到了云澈眼里的深蓝，也从深蓝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还是兵马权的象征，戴的了虎纹扳指的人，要么于黎民百姓有生死之恩，要么在沙场上奋勇无畏，要么就是在朝堂之上的卓学君子。”
“总之，有了这东西，就相当于得了神明肯定，于世人中脱颖而出。”
“他们这群人，担着神的责任，化身为军队百姓的信仰，在人们眼里，将领会错，君主会错，但被创造神肯定过的人，不会！”
云澈收回剃刀，从怀里重新取出一方帕子替他擦好唇角，随后和之前那方叠放在一起。
阿童抬手摸摸干净整洁的下巴，心情恢复些许，原先的恼意也不见了踪影。
“那她手里那枚扳指？若是真的，那瞎眼老妇八成也有问题。”阿童重复道，心里却不自觉的回忆起，周元才好像也有位瞎了眼的娘？
大荒里的人眼睛怎么都不好？
云澈攥着两方帕子，看着烛火发呆，“她是得查一查，那枚扳指，我也得好好看一看。”
月色被乌云挡了个彻底，窗外的夜色黑乎乎的，屋里是灯火的天下。
阿童瞧着他深蓝的眼睛，在火焰的融入下透着令人胆战的绿光。
不一会儿，乌云挪开脚步，月光烛火平分秋色，绿色的痕迹又湮灭在深蓝里。
好像也不全是，阿童心想，大荒也不全是眼睛不好的，他眼前就有个例外。
云澈的眼睛就很好看。
睫毛很长，皮肤白嫩，长的比乌蒙部落的女孩子还要秀气。
阿童还想起了周元才，那个老套人钱的说书先生。
他那张脸好像也不赖，有点像话本里的状元郎，但状元郎不长那么长的胡子。
大荒人都很秀气，这是阿童推翻上个结论后，重新得到的认知。
“我新听了个故事。”黑玉扳指的事情告一段落，阿童突然想起今天新得的故事，心下一阵激动。
云澈坐直身子，露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暗地里却止不住的心酸。
还是我给掏的赏钱。
云澈原本就当哄着阿童开心，但听到周康年一名时，面色却是一凛，对上了。
连福州城那年的饥荒都对上了。
云澈有节奏的敲击桌子，阿童止住话头，这是云澈一贯思考的状态。
“那个话本先生……”
“周元才！”阿童补充道。
“对，周元才……元才，这人知晓的事，似乎也太多了点……”
也要查！
城门破碎的神碑，瞎了眼的老妇，看似胡编乱造的说书先生，福州城饥荒年的府内周康年，这些线索，不管死的活的，都得查……
店小二趴在板凳上半眯着双眼，堪堪熬着，店家没说要关店，他就得跟着一道候着。
“天字房。”夜色里冒出个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店家也强打着精神递上把钥匙，招呼小二送客上楼。
店小二挣扎着站起，腰背酸疼，男人摆摆手，示意他不需要引路。
看来是个熟客。
店小二重新趴了回去，盘算着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关店了。
店主似乎也有些撑不住了，半个时辰还没到，他就朝着门外左右看了看，街上空空荡荡，没一个人影，风刮的有些阴冷，店家干脆招呼着小二关店。
能早点休息自然是好的，小二伸了个懒腰，散漫的过去帮忙，门还没关严，门外的一只手拦住了店家的动作。
还有人来？刚刚不是没人吗？
店家登时打开门，放这位客人进来，店小二眨眨惺忪的睡眼，又是位披着斗篷的男人。这年头都时兴这身行装了吗？
店家自顾自的取出一把天字号钥匙，递给来人，男人没接。
“地字号。”声音低沉，喉咙嘶哑，是很沧桑的声音。
店小二靠着柱子嗤笑一声，还以为又是个豪客，店家也有些不耐烦，从抽屉里拿出把钥匙，随手扔在桌面上。
男人从怀里取出铜板一枚一枚的放在桌面上，伸出的手骨节分明，手指纤长。店小二来了点精神，来的是个美人？
从侧面看，像是双多情的桃花眼，鼻梁高挺，轮廓鲜明，八成是个穷酸的浪荡子。
似是感受到身旁的目光，男子转身看向小二，“可否领路？”
小二呆愣片刻，在店家的催促声中站直身子。
有点凉薄了，小二推开门，心里暗想着，这人正面看好像又是另一种感觉。
屋子里传来一股霉味，店小二掌了灯，地字号的房间空间狭小，环境糟糕，连他住的地方都比这好。
小二关门时冲着男人道了别，临走前还是忍不住偷偷的，隔着门缝瞟了他一眼。
敛起眼皮的时候太冷了，眼珠子都凉丝丝的，多情和凉薄的碰撞，也不知道伤了多少姑娘家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