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荒的猛兽已经出笼,无情的啃食着人们的血肉,街上成片成片的尸体累积在一起,没有人能躲得过饥饿的爪牙。
两个月不到,福州成了刀山火海。
饥肠辘辘的人们勒紧腰带,蹒跚着寻找一切能吃的食物。
在衙府严谨的看管下,易子而食依旧隐藏在最阴暗的角落里。
饥饿的福州城,逼着人往外逃。
“你还有什么办法呢?”老道站在衙内身后,看着横死在街头的干瘪的尸体,苍蝇围着打转。
福州城快完了。
“你没有办法了。”老道替他回答道。
衙内眼珠子上爬满血丝,黑色的瞳孔在阳光下都是混浊的。
“怨不得我了,大帝。”衙内闭上眼,一行热泪划在苍白的脸上,肥大的衣袍裹着骨瘦如柴的身子,衬得他格外矮小。
“你丢了我的百姓,你怨不得我了。”
一场声势浩大的迎神礼在饥荒遍地的福州城展开。
留在福州城等待饥荒恶兽啃食的白发暮首,走出福州却远远观望的垂死青年,甚至是早已行乞他乡的落魄故人。
每一个苟活着的福州百姓,都在颤抖,挣扎,渴望。
消息传出的时候,他们眼里都在闪着光。
这是福州的生!
夜里,衙内抡起大锤,他那么小的身躯,胳膊还抵不过锤柄粗,可他就是举起了那数十斤的榔锤,高高的举过头顶。
这将是福州的生!衙内重复着这句话。
“砰!”石碑碎裂,周边带起的尘土四处纷飞,沙砾迷人眼睛。
衙内一屁股坐在旁边冒出地皮的树根上。
他把锤子扔到一边,捧着地上的碎石块,嚎啕大哭!
他的手被石渣子磨出了血迹,和石头上血红的印记混合在一起,他感受不到疼。
他成了大荒的背叛者,他也成了路边腐烂的散发着恶臭的乌鸦骸骨。
福州数百年的供奉,福州上万百姓祖先的信仰,一夜之间,土崩瓦解!
“我周康年,愧对父母之恩!愧对福州祖辈!愧对大帝!罪人甘愿承受地狱苦难,这是我的罪。”
周康年朝着破碎的石碑拜了又拜,尔后立起身子,泪痕挂在脸上,瞳孔在这一刻,黑的吓人。
他自言自语道:
“可我的百姓得活!我的百姓,我得让他们活!”
没人知道迎神礼后,他做了什么,人们只知道,神碑被凿碎以后,福州城的气运就变了。
干涸的福州城,迎来了天神赠予的甘霖,福州大旱得以缓解,源源不断的粮食从四面八方送往福州,没人知道这粮食是怎么来的,也没人问过。
福州城苟活四方的百姓只知道,
福州城活了。
“可周康年消失了。消失在了天降甘霖后的第二天。有人说他投湖自尽了。”说书先生捋着长须,情不自禁的展开扇子,扇子上写着大字——道。
何为道?阿童还弄不清这个。
阿童沉默片刻,“他用禁术,弄来了神使,庇佑了福州,他死了,神使呢?”
“神使?谁知道呢。或许逃走了,或许死在了周康年的手里,或许深埋地下,永不超生,谁知道呢。”
说书先生仿佛陷入到了久远的回忆里,连赏钱都忘了讨。
怕是逃不了,阿童瞧着长街人流,富贵盛世,如此繁华的福州盛景下,又埋藏着多少情非得已的罪恶。
“福州终年未逢天灾,不经人祸,潇洒日子过惯了,也就忘了曾经城春草木的败景,可好日子总会到头的。”
“终日酒醉于安康中的游鱼,迟早要面临来自海洋深处的巨兽吞噬。”
说书先生收起扇子,他的话如同一道恶毒的诅咒,可他说的轻而易举,甚至还恢复了原本笑吟吟的模样。
“小公子给个赏?”布满厚茧的手重新伸到阿童面前,“有瞎了眼的婆子要养呢。”
阿童冷冷的撇他一眼,“云起大帝?”
“哎呦我刚刚那不是提了两句嘛!也和云起大帝有关的嘛,不要那么斤斤计较嘛,就赏个钱板子呗?”
“呵!”
“哎!您爷别走呀,你这我不白给你讲了吗?要不我再给您来个‘卖花女解阴阳’?哎哎哎!要不‘燕门英豪一指三尺寒’?您爷听听……”
说书先生屁颠屁颠的尾随阿童身后,阿童在街上四处晃悠,就当身后没那个唠叨的人儿。
“不是,小兄弟,你为什么就非要打听云起大帝的事儿呢?福州城自打石碑碎了一以后,城内就没人再供奉过神明,你再问也问不出来个锤子嘛!”
说书先生不得其解,来福州城看迷雾者有之,但正儿八经的打听云起大帝的,还真是少见。
“你叫什么名字?”阿童顿住脚步,突然间回头问他。
说书先生显然一愣,随即大力拍打胸口“鄙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周元才是也!”
周元才,很普通的名字,阿童深深看着他,周元才吞咽一口,吞吐着问道:“怎……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个眼神?怪唬人的。
“我!要!去!东!方!迷!雾”阿童一字一顿的说到,视线却始终死盯着周元才脸上那颗快要掉了的“大痣”。
周元才的脸色苍白了几分,“去……去哪儿干嘛?那儿可是个吃人的地方,进去可就回不来了。”
阿童没回话,依旧冷冷的看向这位看似渊博的说书先生。
“不是,您爷老盯着我看干嘛?我脸上有东西?”周元才随手摸了摸脸,除了长久未曾打理的长须外,皮肤还是勉强说的过去,至于容貌……
“您爷……不会看上我了吧?我可卖艺不卖身!您爷再喜欢我的故事也不能胡来啊。”周元才双手抱胸,一副防范者姿态。
他眉心的大痣掉了。
……
阿童对着这张脸开口难言,这人脑子是不是有坑?
“我走过那么多地方,你是最能缠人的。”阿童定下结论。
“嗨!”周元才彻底放松下来,也不去管地上的大痣。
“谁还不是为了求个生计嘛,您爷赏的银子多,我不缠着您,哪来的伙饭钱?”
嗯,合着就是说,我们人傻钱多好忽悠,在我们这儿叨叨两句就能换口好饭吃?
阿童不太理解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但是走了几步路,看到街前方兴冲冲买糖葫芦的云澈后。
他突然有些懂了,人傻钱多好忽悠的,他们还真有这么一个。
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被递到阿童面前,阿童没伸手去拿,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复杂的很。
云澈刚刚好像,直接甩给了人家一两银子吧?都不带找零的?
“你怎么也在这儿?”云澈把糖葫芦往前递了递,想着阿童再怎么也比他小了几岁,也算是个半大的孩子。
阿童应当会喜欢这玩意。
“缠着了。”阿童不得已,伸手接过这一两银子换来的糖葫芦,心里暗自估量怎么样才能夺得财政大权。
缠着了?云澈朝他背后一看。
啊哈?是那个说书先生。
“就这么喜欢听这人说书?被故事缠的这么紧?这说书先生也是可怜,逢上休沐也得被人追着讲话本子。”
云澈一面可怜周元才的那张嘴,一面从怀里又掏出一两银子递给周元才。
周元才接过银子后笑嘻嘻的,还冲阿童使了个眼色,呐!就说吧!人傻钱多好忽悠。
他这还没开始忽悠呢。
阿童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见周元才便眼疾手快的拿走银子大步离去。
“甚好。”阿童握着糖葫芦,眼底一片阴暗,夺取财政大权的日子得提前了。
云澈自顾自的扇扇子,心情格外愉悦。
……
“诶!瞎婆子!看爷今天赚了多少!”周元才推开破庙的木门,朝着屋里的人晃晃自己的钱袋子。
“哼。”瞎眼的老妇人冷笑一声,不搭理他,周元才好像也习惯了她的态度。
“听说你又被揍了?你好好的招惹他们干嘛?”周元才从怀里拿出两个馒头,递给老妇人半个。
他才舍不得多给嘞。
老妇人摸索着接过,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要我说,你还不如把你那个黑扳指给卖了。人家出价一千两啊!多少钱,够你享受下半辈子了。”
老妇人一言不发,攥着扳指的手握的死紧。
周元才看着她倔强的样子抿了抿唇,视线在黑玉扳指上停留许久。
“要聊聊吗?”破庙外走来一位绿衣公子,手里提着个红顶绿帘的绛纱灯,哪里来的小鬼?这里都敢闯?周元才默不作声,静静的看着来人。
“你倒是清闲的很。”粗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周元才浑身一震,她说话了。
他扭头往后看去,瞎眼的老妇佝偻着身子,一步步的往外走。绿衣公子提灯站在门口,耐心候着。
一青丝一白发,周元才却偏偏从这俩人身上看到了相同的东西,那是源自相同神明的光亮。
周元才没跟出去,老老实实的窝在破庙里啃馒头,还顺手往快要熄了的火堆里添了把柴。
福州城入夜以后,就转凉了。
他缕着长须,平躺在草席上,闭眼假寐,他睡不着,也睡不清醒,八千人的命压在他胸口,他的梦里只有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