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泛着蓝光的镜面，云澈和沈淮安对视，彼此无言，却深知自己都被对方扒了一层皮。
“你知道我是外来者。”这话是陈述，也是肯定，云澈佝偻的身子逐渐直立，不卑不亢的神色出现在她脸上时，沈淮安意外的发觉这孩子在某一刻有些眼熟。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是梦魇中的幻觉，还是雾中的阵眼？
沈淮安坐在镜子前，指尖轻点，镜面泛起一汪轻缓的涟漪，像水波纹。
“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从南林出来的孩子。”沈淮安没回头，声音响在空寂的大殿里，悠长低沉，“更确切地说，在你约莫六七岁的年纪，你在某一天突然睁开眼，发现自己是在南林深山里。”
云澈眸光微闪，一时间跟着沈淮安的话语，竟好似真的回到了那天。
他赤身裸体，于林荫山洞中走出，洞外是连绵的山，还有郁葱的木，以及空无一人的天地。
那时的他没有分毫恐惧，即便是一睁眼，出现的地方万分陌生，心底涌起的暖意却让他慌张不起来。
那地方于他而言，像是个家，又不想家。
毕竟没哪个六七岁的孩子会住在深山里。
“哦。”沈淮安站起身子，长发挥洒，和镜中人背靠背，云澈回过神，便见到沈淮安的指尖已经探到了他的头发上。
云澈往后躲了一步，沈淮安潸然收回掌心。
“你怎么知道这个。”这事他连长老都未曾说过。
“怎么知道？”沈淮安抿了抿唇，仿佛一言难尽，纠结半晌后，他才试探着问道：“如果我说，你是云起大帝的儿子，你会高兴吗？”
云澈看怪物一般看他，这下他是肯定了，这东西八成就是魇阵幻化出来的玩意儿！
“我的意思是，你就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世？”沈淮安不死心，继续引着人往自己的坑里走。
“我又没有怀疑过自己我不知道，但我现在很怀疑你。”云澈面不改色。
沈淮安听完先是一愣，随后失笑摇头，“你这孩子。”
“罢了。告诉你也没什么大碍。”沈淮安重新坐回镜子前，红光涌现，自沈淮安周身散发出的神力，以万丈细丝的状态一一连上了镜面。
“我是他留下的一抹残魂，当年鹿抚之战伤亡太多，冤死的魂灵经不得超度，夜夜徘徊鹿抚城中，终究会成为鹿抚的冤孽，所以他就留下了我。”
这不可能！云澈下意识的想要反驳，沈淮安若真是当年的神使真君，便是早就死在了鹿抚乱战内，哪还有机会释放自己的魂灵，去准备后面的那些东西。
“我没死。”沈淮安好笑，这孩子和言客小时候一个模样，长得冷，但什么心绪都能写到脸上，好猜的很。
“当年鹿抚之战，我确实受了伤，但消失的真正原因，还在这面镜子上。”沈淮安往上敲了一把。
“这是我赠给他的生辰礼，他向来对大荒事务不上心，能成云起大帝，还是为了担我的责任，所以我就在想，我能不能造出一样东西，能辨是非，能晓黑白，能顺应天道，成为新的神明存在。”
“可真正实施起来，我才发现，这太难了。”沈淮安将额头抵在镜面上，睫毛刮着垂下的青丝，整个人都好像融进了一种难言的悲伤里。
“可我收不了手，这镜子对神力的需求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多，我不愿意收手，可我没想到的是，在即将完工的日子里，我的信徒用着我的名义，杀进了鹿抚。”
“言客于千里之外赶回的时候，刀剑刚好救穿透了我的心脏，镜子一瞬间破裂一地，遍地都是残渣，他眼睁睁的，看我倒在了碎片里。”
疼么？自然是疼的，刀剑刺破心口，鲜血喷涌而出。
最爱的人被拦在门外，咆哮着泪流满面，那时候的言客当真是可怜极了。
别怕……
沈淮安想去抱他，但一道雪白的亮光闪了他的眼睛，再次恢复神智的时候，他已经不知身处何所境地了。
“所以，你去哪了？”云澈感觉着自己触碰到了当年的真相，但总和那道门之间隔着点东西，模糊不清，但又好像极易求得。
“我去了镜里的世界。”那是一片苍茫的，纯净的异相空间。
空无一物，除了中心的那面镜子，能够探知外界，其他的，一无所有。
“我就是那个时候被分离出去的。”
“和之前猜的差不多，鹿抚在血流成河的那日，百鬼夜嚎，言客离开的第二日，这里就幻了这副魇阵。”
“日日重复着当年的罪孽，夜夜不能安眠，那些求生不得的厉鬼在以两败俱伤的方式，警告我，也警告自己。”
云澈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沈淮安却突然压低了声音：“你猜，离鹿抚混战，还有多久？”
云澈突然瞪大眼睛，紧接着嗡鸣声四起，叫喊声从门缝里传出，云澈猛地转过身，窗外人影混杂，惨叫声不觉于耳，云澈指甲掐住手心，强迫自己冷静。再回头，周身又幻化出一方苍白。
这是……
“我和言客欠你不少，这我记得，但言客终究是你血脉至亲，记得带他走。”
小神仙经不得这么一击了。
“等等！”云澈还想再问，却连散去的衣角都没抓到，沈淮安的声音消失在虚无空间，云澈拼命的往前追，可这地方好似没有尽头一般，云澈双臂撑在膝盖上，弯腰喘气，汗水混了他的眼睛，很难受，但心底更多的还是不安。
“砰！”一声巨响传来，云澈猛地扭头，破门而入的是言客，声音响起的瞬间，周身又恢复了原样。
“淮……淮安？”云澈听到言客朝他喊，只有一秒的晃神，云澈突然醒悟一半转过身子，在他的身后，是鲜血淋漓的小荒神明。
云澈长大嘴，难以言喻的痛楚和茫然袭来，他呆在原地，感受到一阵风从耳畔刮过，紧接而来的，是耳尖被蹭出来的，火辣辣的疼痛。
“淮安？”言客将人抱在怀里，掌心却不知道要往哪里放，他不助的往沈淮安身子里输送神力，在发觉毫无用处之后，他才彻底慌了神。
“淮安？沈淮安！”他一遍又一遍的喊，豆大的泪滴顺着脸颊滑落，言客一面哭一面手足无措。
沈淮安想去探他的眉，想去勾他的眼，但浑身都没力气。
他连手臂都抬不起来了……
别怕，再过几日，我就又是好好的大荒神使了……
别哭，这就是个魇阵，循环的次数多了，我早就不怕疼了……
乖，小神仙不哭了。
沈淮安有好多话想说，但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心口，偏偏心口被捅的稀巴烂。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吧视线移向了云澈：
带他走吧……
我的小神仙受不得苦了。
云澈突然就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压下心底的痛苦，云澈探向了言客的肩膀。
“你早就知道这是个幻境了，对不对？”
言客只是哭，一瞬间，云澈觉得自己掌心下颤抖的不是云起大帝，而是个求之不得，痛失所爱的孩子。
“你该离开了，言客。”
掌下的人不为所动，云澈叹了口气，把心口的玉佩拿了出来。
“你得去找他，沈淮安还在另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等你，言客，你想见他吗？”
想见他吗？怎么可能不想。
夜夜所思，万般不由衷，他喜欢了一辈子的人，怎么可能不想见。
“你该走了。”
“你该走了。”言客听到沈淮安朝他说，“你该去找我了。”
我该去找你了……
……
再睁眼，就是黑压压的云，和嘴角带血的阿童。
云澈慌乱的爬起身，将阿童从城池边缘带回身边。
“你醒了。”阿童悄无声息的把手臂缩回来，云澈以为是自己弄疼他了，因此也不敢再乱碰，阿童瘫坐在他身边，气息沉重，云澈看不清他身上的伤口，心里焦急却也没办法。
“我还以为你真不回来了。”阿童笑着说到，随着他的动作，嘴角又是一抹鲜血。
“你别！你别说话了！”云澈从腰间的袋子里取出药物，打开口子就要往阿童嘴里塞。阿童摆摆手把药丸推开了。
“我用不着这个。”他说。
“我没事，就是体力消耗的太大了。”
听到阿童这么说，云澈才松了口气，阿童从不在这种事情上骗人。
“先说你吧，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没回答云澈对他伤口的疑问，阿童先把问题抛给了云澈。
“看到了点……鹿抚往事。”云澈一五一十的将自己所见到的种种，具无详细的全告诉了阿童。
在听到言客抱着沈淮安痛哭流涕的时候，阿童的眼睛里突然就闪了光。
“怎么了？”察觉到阿童的不对劲，云澈停下话题，扭头疑问。
“没什么。”阿童深吸一口气，在云澈的搀扶下站起身子，从乌蒙山带来的弯刀窝在他的掌心，阿童身上沾了点血，脸颊上也划了道血痕，眉眼间是止不住的锋利。
乌蒙山的鹰，长大了。
“你记不记得，当年在福州的时候，我问过你，如果真的有朝一日，你被放到置身两难的境地，你会不会抛下我。”
云澈点点头，扶着他往前缓步走，“记得。”
“我不会。”云澈回答的坚定，深蓝的眼睛里带着认真。
阿童愣了片刻，才停下脚步，笑着朝云澈张开怀抱。
云澈不明所以，但拥抱也是乌蒙山用来表达友好的方式，云澈把自己凑到他跟前，跟阿童抱在一起。
“所以，我也不会。”阿童在他耳边低声说到，
不会在两难的境地放下你，不会为了苟且偷生放弃你。
我和你的生命永生永世的捆绑到一起，你是我存活于世的因，但我不能是你的果。
我能死，但你不能……
因为我比起你喜欢我，我的感情，好像更深一点。
所以，这次要换我保护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