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正值七一,骄阳似火,炙烤着广陵艺校新修每两年的塑胶跑道。
此刻,整个跑道已经被学员们占领。
中间,一个盖着绿色大棚布的会场舞台。里面是一个长达十米的舞台,前面,一把把黑色的大阳伞下面,是十位嘉宾席。
各个班级的学员,都有自己的帐篷,是用来换装和化妆用,还有摆放道具。
大家按照班级顺序,年纪高低,有条不紊的排列着。
帐篷里,温度也不低,有的班级,已经搬来了风扇,有的有条件了,甚至搬来了电凉扇,地上,满满都是插线板之列。
大家有的在换衣服,有的在上妆,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也十分喧杂,时不时有人撞到一起。
“嘀嘀嘀——”
忽然,舞台上,音效一响。
紧接着,司仪上台。
“今天,是我们广陵文化艺术学校,建校以来,第十六次校园才艺展示大会召开的好日子,请大家起立,奏国歌!”
瞬间,大家都丢下手里的动作,原地起立,站直了身子,倾听苒苒飘荡的国歌。
此时此刻,没人动,却只有电风扇不知道爱国,仍在静静的转着脑袋。
一曲毕,司机发话,众人才送解开,继续着手里的活。
致贺词,嘉宾讲话,节目表演。
一流水的上。
“哎,没想到这帮唱戏的,居然还会唱民族大合唱啊!”
韩潮抱着手臂,站在帐篷外,看着舞台上,化着浓妆,男女老师站在一起,唱着黄河大合唱,脸上挂着痞痞的笑。
“哎,你这就错了吧。”
“唱歌和唱戏,本是同行呀!”
“只是唱戏更麻烦,装腔作势而已……”
吴雄彪笑着,和韩潮勾肩搭背。
“哎,韩潮,你看热闹,一会不上场么?我记得你是第七个吧。”
“嗯,第七个。”
“谁说上场就一定要化妆的呀!”
邹牧云过来,也依旧是不化妆的素颜。
“哎,你们俩怎么回事啊?”
“我记得,你们备了两场,都是古装啊!”
“嗯,邱老师点的,说,能规避我们的短板的段子,很适合。”
“那你们又搞什么把戏……”
“呵呵……”韩潮和邹牧云一个对视,彼此笑笑就没明说。
“得得得,你们现在穿一条裤子!把胖子丢在一旁了。”
“哎,胖子,我想和你穿一条裤子,可你太胖,我怕塞不进去啊!”韩潮和吴雄彪插科打诨,众人笑的开心。
嘉宾席上,一个梳着大奔头的中年男子,回头,看向韩潮这边。
他皱了皱眉,对身边的另一位老师道,“那两个孩子,哪个是云阳邹局长家的?”
另一个老师微微转身,看了一眼,道,“嗯,应该是就是那个穿白衬衫的。”
“哦……”
大奔头皱眉,脸色严肃。
“哎,金团,你知道他旁边那个么?”
“那个像小痞子一样的孩子?”
“嗯,就是他!”
“听说,他可是丹剧团的宝贝疙瘩,梅峰为了他,可是到处求人,又是弄文凭,又是开绿灯的,还找人给他恶补,还给他母亲安排住院治病,甚至连送葬的事情,都一手包办了。”
“怎么起劲?这孩子很不错?”
“一会儿听了就知道了。”
“听说,就学了三个多月,就杀进决赛,靠近了丹剧团的。”
“难道不是梅峰开后门?”
“哎,那个梅干菜,你还不知道么。”
“当自己包公转世呢,铁面无私,尤其是丹剧团的,唱戏的事情,他可是一分都不会懈怠,没本事,他可不会这样在生活上帮助他,当然,他号称铁面无私,也不会在考核上放水的。”
大奔头再次看向韩潮,韩潮此刻,正在吴雄彪说笑。
“哎,他不表演么?没化妆。”
“我看看,不可能啊!”
旁边的人,翻出表演节目表,指着,“金团,你看,这是节目表,有丹剧的。”
“下面,请我们的一号选手组开始他们的表演。”
舞台上,一号学员组,已经准备就绪,刚下他们说的对选段的认知和介绍,金柳生压根没听,昆剧,锡剧,扬剧,甚至外省的戏剧,对他而言,都是如数家珍,了如指掌。
他不是别人,正是省级戏剧研究所的所长,苏省越剧团的团长,金柳生。
丹剧,前几届的好苗子,可都是被被他挖走的。
如今,他来做评委,其实,其他的剧团,说难听的,都是抱着“防狼”的架势。
只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如果,自己剧团不过硬,真的被金柳生挖走,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如今,金柳生看着韩潮那边,邱楠刚下舞台卸了妆,看到梅峰正黑着脸,看着金柳生的一举一动,便叹气道,“得了,操心也是么用,还是先看看情况再说。”
“我觉得,韩潮,甚至吴雄彪,都不可能被他挖走,邹牧云就更别说了。”
“他的知趣,并不是唱戏。”
“你又知道了!”梅峰脸上,这才露出一点微笑。
“哎你等着瞧把,我看人还是很准的。”
“下面,请七号选手组,来自云阳丹剧团的学员们上场,他们的选段是……”
司仪说着,忽然僵住了。
他不可思议的将报幕词拿到自己的近前,看了又看。
面对台下的窃窃私语,司仪脸色不对,明显有些慌了。
他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一个劲的找人。
“呃……”
“报幕词可能拿错了,请一年级的邱楠老师……”
“不必了。”
韩潮走出列,拿过司仪手里的报幕词,不等他反应,又拿过话筒。
“这是怎么了?”邱楠和梅峰都往舞台前面走,奈何,被看热闹的观众们,挤得水泄不通,好不容易挤到近前,就听韩潮道,“我们的选段,不是什么名家段子,是我们的原创。”
韩潮一句话说完,就好像滴水入油,大家都开始议论起来。
“呵,预选赛,就唱原创曲目,广陵的校史上,也没第二个吧?”
“他这是自信还是自负?”
金柳生身边的朱老师来自黄梅剧团。
看着韩潮的举动,一个劲的摇头感叹。
现在的年轻人,越发看不懂。
金柳生却一言不发,只是定定的看着舞台,不露声色。
刚才,韩潮开口那一声,他正在低头喝茶。
声音清澈,润,滑,干净,运气看得出,也是地道的,肯定是有人指点过的,学这行,若是一开始养成不好的发音和换气习惯,是很难再改正过来的。
这小子不是个半路出家的,没想到,这些细节,居然天衣无缝的完美。
金柳生真是被惊艳到了。
现在,这孩子,居然胆子大到,预选赛,力排众议,唱原创……
丹剧一直都是模仿,还不如扬剧有特色。
丹剧原创……
能唱出什么惊艳的段子?
而且还失去了和其他剧种的可比性。
若是同样唱贵妃醉酒,京剧唱的不如丹剧,那才是打脸呢。
哎,这可真不是个好的选择。
金柳生眯着眼睛,看韩潮的神情。
他的眼神清澈干净,却透着一股坚定。
不像是个莽撞冲动的样子。
难不成,他有什么必胜的把握?
这场,若他真是胜了,那这个学员,自己便是志在必得。
有勇有谋有专业能力……
“我们的原创,是……”
韩潮看向邹牧云,微微一笑,“唱孝子选段。”
“什么?”
“他们搞什么?”
“这可是正规的艺术学校,他想唱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
“他这是在恶心谁呀!”
“我们怎么能和他在一个舞台上。”
很多男学员都开始议论。
毕竟,自从上次,韩潮在操场打败了陶凡三人组后,成了众多女学员心里的男神校草。
而韩潮的过去,也被大家挖了出来,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哎,谁说不可以了么?”
“校规没说不允许吧?”
“对,校长,嘉宾还没说什么的,你们着什么急。”
“我倒是好奇,想看看,韩潮是怎么哭的,说不定,比不哭还帅呢!”
说话的,是刘欣。
她一副古装的青衣打扮,看样子,她今天要表演的,是名段,《水漫金山寺》
这里面,不仅有文戏,还有打戏,这是最考验演员功底和体力的。
听见刘欣的话,很多人都不说话了。
刚才一边倒的架势,如今都变成了沉默。
“娘呀!”
一声高亢的唱和,韩潮的表演开始了。
一步一行,一腔一式,韩潮都没有做错一点,耳边,想着娴熟的古筝乐曲。
凄惨之情,凄凉之感,随着他的唱腔,如夜间的落雪,如席间的苦酒,如隆冬里,暗冰下的溪流,绵延不绝,沁人心扉,彻骨的伤和寒意。
韩潮跪在虚晃的灵前,古筝乐曲逐渐停歇,取而代之的,是孤独凄凉伤感的二胡。
邹牧云竟然站立着,将二胡架在胯骨上,他边拉边唱,接上韩潮的曲调。
“哎,梅干菜,邹牧云唱的是你的角色呀!”
梅峰正看得起劲,被邱楠一个手肘惊醒。
梅峰羞涩的笑了笑。
没想到,韩潮将自己被梅峰感动加入丹剧团的事情,编成了哭灵里的一段。
梅峰听着韩潮一声声的唱词,真是欣喜又担忧。
此刻,金柳生的眼睛,好像刀子一样,在韩潮的身上飘来飘去,似乎冷不丁就要在韩潮的身上刮下来几块肉似的。
梅峰逐渐出神。
可是,舞台上,音乐停了。
韩潮和邹牧云,盐慈音一起,还拉上了吴雄彪,在台上鞠躬致谢。
台下,原本毫无反应。
“韩潮,我们这是成了还是没成啊?”
“不知道,反正唱完了,管他们呢!”韩潮说得风轻云淡,可是盐慈音已经紧张地心跳加速。
“可……”
盐慈音还想说什么,却听见台下有人鼓掌。
“啪啪啪——”
韩潮等放眼望去,竟是金柳生站了起来,在朝他们鼓掌。
紧接着,嘉宾席其他的嘉宾和老师也站起来,纷纷朝韩潮鼓掌。
“好!”
“太好了!”
刘欣也跟着起哄,站在桌子上,握着小青的道具剑,大喊一声。
不出几秒,整个操场都爆发出惊艳的掌声。
“韩潮!”
盐慈音激动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一行四个人,再次鞠躬点头后,下了舞台。
掌声久久没有平复。
“哎,没想到,他唱得这么好啊!”
“可不是,丹剧团团长亲自挖的,肯定差不了。”
大家都开始议论,而此刻角落里坐着的人,脸色却十分不好看。
“老大,这些人是不是脑残了。”
“听人家唱孝子也能这么激动?”
“对啊,这什么欣赏水平呀!”
王康和赵景都在抱怨。
陶凡瞄着脸谱,却依旧能看得出冷着脸。
“老大,你倒是说句话呀!”
“只要你下个令,我立马去弄死他!”
“闭嘴吧你!”
“马上轮到我们唱了。”
“有本事唱得比他好,才算是扬眉吐气,不然,你们还想干什么?”
王康和赵景听陶凡这么说,都悻悻的闭了嘴巴。
三个人闷闷不乐的,下面的演唱也没了心思听。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因为实在后台,且隔着几个帐篷,陶凡看不清楚是谁,便走过去看个究竟。
“哎,让你这么不小心呀!”
“一会儿,我们第十场还要表演呢!”
“对不起!”
“对不起?别的剧种学员都没遇到这种事,现在,你是瞧不起人,欺负我们丹剧团是不是?”
“你没看到么,我们丹剧团的韩潮刚才唱得多好,连金团长都起身鼓掌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一个看起来也是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男生,却是卑躬屈膝,脸上有着和年龄不相符的焦虑和阴鸷感。
陶凡记得,这是学校仓库管理员,大名不知道,小名叫“张瘪三”的。
他好像没读过什么书,凭着亲戚关系,来学校当个临时工。
本来是食堂打杂,后来,因为他脸上有疤,总有学员投诉,尤其是女学员,所以王主任无奈,将他调到仓库管理道具什么的。
听说,他其实身世凄惨,原本,他父母双全,还是个小康家庭,做着铝合金门窗的生意,在他十二岁那边,生意好,发财了,搬进城居住。
可是,他父亲赚了钱,买了个三轮车拉货,三轮车和卡车撞了,他父母都溺水而亡,他被人就起来,却因为被河底的暗礁撞伤了头,刮伤了脸,留下很大的疤痕,脑子也有些迟钝,后来寄人篱下,被表舅养大,受了不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