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老师,扬剧,已经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我们丹剧也有前后靠近三百年的祭奠。”
“那我们丹剧为什么……”邹牧云摊了摊手,“还是目前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
半死不活四个字出来。
大家都冷着脸。
吴雄彪更是停住了嘴巴里的动作,梗着头看向邹牧云。
“你……”
“哎,我是实话实说。”
“正视问题,才是改变问题的第一步,难道不是么?”
“我们丹剧,内忧外困。”
“对内,没有好的接班人,人才流失,对外,受众少,影响的地域少。”
“这都是我们的局限。”
“现在不求突破,不要多久,丹剧团就要彻底淹没在历史里了。”
“梅老师,你这么紧张关注韩潮同学,不就是觉得他是根苗子,想让他挑起丹剧的大梁么?”
梅峰深叹,并没有接话。
“你这么有想法,那你说,丹剧团,怎么样就不会被灭了?”
虽然邹牧云说的都是事实,可是,吴雄彪就是感觉听得不舒服。
大多人就是这样的。
虚情假意甜言蜜语的,很好接受,但是,也知道,那是假的。
而真话,往往都很难听,甚至有戳骨的疼痛。
“所谓,釜底抽薪。”
“我觉得,丹剧团的根本问题,还是管理制度的不合理。”
“可是,我们的情况,不太可能让我们走商业化的模式,都是相关文化单位扶持的。”
梅峰接话快,邹牧云的眼睛一亮。
他还没提商业运作,梅峰就说了,看样子,他不是没琢磨过这件事。
“高校的食堂都可以承包,为什么丹剧团不可能呢!”
“在大城市,很多原本依附于机关单位的文工团,早就商业化,自负盈亏了。”
“有了利益的驱使,人才会有动力。这是事实。”
“如果丹剧团自负盈亏,甚至,出去接演出,盈利,和每个演员挂钩,而不是吃大锅饭,多劳多得,怎么会灭团!”
“这……”吴雄彪看向梅峰。
韩潮眯着眼睛,想着,盐慈音也不置可否。
只有邱楠听得痛快。
“邹牧云,看不出来,你小子挺有头脑的,你是真的来学丹剧的?我看你是来实验管理机制改革的吧?”
“嘿嘿……”
邹牧云终于露出牙齿笑了。
不错,他对丹剧其实没什么感觉,他一个学西洋乐的海归,对刚才梅峰说的那些童年回忆,也没有任何共鸣。
但是,他就是对剧团管理,有兴趣。
他觉得,把控一个乐器,远不如把控人心来的有趣和有挑战性,当然,给他带来的成就感,也是数以万计的翻倍。
“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想过的,只是……”梅峰欲言又止。
丹剧团从机关脱离后自行经营,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那是很难的。
“也未必要完全脱离,可以入股啊,类似承包……”
“好了!”梅峰适时打断了邹牧云的话。
“今天,我们是来学习强化戏剧知识的。”
“你们的首要任务,是先能通过才艺比赛的预选赛。”
“无论如何,必须我们丹剧有点知名度,才能有后继问题,不然,一切都是枉然。”
大家都不再说话,心事重重的上完了三节课。
“邹牧云!”
走出教室,韩潮第一次叫住了邹牧云。
邹牧云依旧是那样风轻云淡的回头,看着众人。
韩潮对盐慈音道,“你和胖子去店里等我,先点菜!”
而后,不等盐慈音疑惑,韩潮便对邹牧云道,“邹同学,可不可以谈一谈?”
邹云牡欣然一笑。
教室门前,梅峰扶着栏杆,看邹牧云和韩潮走向小树林。
“哎,你不组织他们?”
“小年轻的想怎么样,是我们这帮老家伙可以管的吗?”
邱楠一愣,随即道,“感情,你是故意放水呀?”
梅峰笑这,没想说什么,转身对邱楠道。“大南子,如果,我是说如果,丹剧团自负盈亏,自己单干了,你来不来帮我?”
“我有病啊,我在广陵,可是铁饭碗,教师编制!”
“我去跟你干个体户?”
“你能给我多少好处?”
“哈哈哈……”梅峰笑的开心。
远处,太阳已经偏西,逐渐奔着地平线去了。
一轮金乌好似金灿灿的玉盘。
“干败了,倾家荡产,你和我都成了无业游民。”
“干成了……”
“怎样啊?”邱楠也走过来,看着长河落日。
“干成了,我们也没什么好处,只是丹剧可以长久的留下去。”
“亦或者,只是我们有生之年,丹剧可以走下去。”
“呵呵,你疯,我还能跟着你疯?”
“我还上有老,下有小。”
“帮你给学生补补课,已经是破例。”
“你还得寸进尺,想拉我下水了!没门!”
邱楠边说着,边自顾自的下楼去了。
梅峰看着她的背影,笑了。
她和姜一飞,同母异父,当初,也是因为姜一飞那个妹妹,而没有留在扬剧团,只是,这性格,一辈子恐怕改不了,姐妹俩,都是这样的个性。
只是这个心结,这么多年,不知道何时才能解得开。
而且,梅峰的心里,更大的结,便是丹剧的未来,该何去何从。
此刻,正在小餐厅等着韩潮的两个人,也是眼巴巴的看着桌上的才发呆。
“韩潮什么时候来啊,我都快饿扁了……”吴雄彪吐槽着,可是,他面前的一盘凉菜,都快被他吃完了。
盐慈音也是十分担心,可是,看到吴雄彪的跟前,也是哭笑不得。
“哎,你说,他们俩从来没在一起的人,会谈什么呀!”
此刻,广陵学校的小树林假山边,韩潮和邹牧云并肩站着。
“邹牧云,你是不是搞管理的?”
韩潮挑眉。
邹牧云并不看着他,也不心虚。
他的意图,从来不需要隐瞒别人。
他是个骨子里有傲气的人。从来不在意别人对他个人的看法和评论,更加不会因为别人的建议或者意见而左右自己的决定。
“嗯,我回国,并不是为了学习什么民族戏剧,更不会是像梅老师那样,为地方剧种,贡献自己的一生。”
“我只是,对于这种团体很感兴趣。”
“不用发政治体制,不同的经济体制,这样半现代半传统的团体,除了理想和信念,还有什么支撑着它继续走下去。”
“呵呵,这世界上,很多事情,并不是常理或者书本规律能说明的。”
“正是因为未知,世界和人生才迷人,不是么?”
邹牧云淡笑,“韩潮,自打入了学校,你和我说话,没超过五句,今天突然叫我,不是为了感慨人生未知吧?”
韩潮也笑了,指了指邹牧云,“哎,我们说话没五句,你倒是好像能看懂我呀!”
韩潮正色,“你知道,我在进丹剧团之前,是干嘛的?”
“嗯!”
“高补学渣班成员,而且,还是云阳远近闻名的野路子哭丧人。”
“对,没错,唱孝子!”
韩潮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让邹牧云,刮目相看。
“你说,今天你和梅老师提的经营理念,我们可不可以,付诸行动?”
“什么?”邹牧云皱眉,看着韩潮的眼睛,闪出惊异的光。
“你是说,你想吧丹剧和哭丧这个行当结合起来?”
“是啊,既然要走市场化路线,为什么不可以?”
“怎么挣钱怎么来。”
“再说,这不算辱没丹剧吧,这丹剧本就是街头小商贩的叫卖,加上广播剧的基础演化而来的。”
“通俗易懂,接地气。”
“若是我们唱火了,赚到钱了,丹剧团也不怕营业不下去啊!”
“我们?”邹牧云看向韩潮。
“怎么?你不愿意入伙?”
“哎,管理学也是一样,要理论联系实际的吧!”
“你不参与,怎么知道,一个真正的国营团体改制的过程?”
邹牧云似笑非笑,“你的话,话糙理不糙,挺有道理的。”
“不过,你这么干,估计很多人,会想把你踢出丹剧团。”
“哈哈哈……我本来就是个无业游民。”
“天大地大,我开心快乐、问心无愧就好。”
韩潮笑完,看着西沉的落日,道,“这是我妈妈去世前,告诉我的。”
“人活一世,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过一生,才是最开心的,无关名利。”
邹牧云望着韩潮的侧颜,久久没有挪开眼睛。
直到,夕阳撒完最后一滴余晖,沉入地平线,他才醒神。
从此刻起,他的心里,时时刻刻都忘不了韩潮的这句话。
对啊,自己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活着?
怎么样才叫幸福?
什么事才值得,才是自己价值的体现?
自己前半生的命运,都是家族传承,父母安排,好像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扪心自问过。
“哎,说了半天,你到底入不入伙?”
“切,别说的这么难听。”
“张口闭口入伙,咱们又不是山贼土匪!”
“哈哈哈,好,你文化人,留洋博士,那你说,怎么个说法合适?”
“我们……我们应该说,是参股!”
“以后,丹剧团商业化运作,我们没有出资,只是出技能,那就当做技术入股。”
“你一半,我一半。”
“不!”韩潮摆摆手,“不行?”
“怎么?你想几几分?”
“嗯,光我们俩,不成事!”
“我看你没唱过几句吧,再说,你玩西洋乐的,你能去葬礼上给我伴奏?”
“我看,怎么地,也要胖子和盐慈音一起入。”
“咱们分四分!”
“大家都是好伙伴,不能把他们撇下。”
邹牧云笑了。
这次,韩潮看到的不再是面具式的笑容,而是真心的笑意。
“成啊,不过,谁说我西洋乐不能去葬礼伴奏?”
“难不成洋鬼子就没有葬礼啊!”
韩潮愣住,而后笑了,一拍脑门道,“也是哈!”
“那下次接单子,就我们俩先去试水,你来伴奏,也让我见识见识你西洋乐送葬的各色感觉!”
“一言为定!”邹牧云朝韩潮伸出手。
韩潮看着那白皙干净的手,借着最后那点余晖,拍了上去。
其实,她和邹牧云都没想到,这样无意的偶尔的一击掌,却成就了他们大半生的合作关系,知己关系。
而后,他和邹牧云回到小吃店,任凭吴雄彪怎么问,韩潮都没透露一个字,更别说邹牧云了。
一行四个人,各怀心事的吃完了最初的一顿合伙饭。
而后一连半个月,韩潮,盐慈音,吴雄彪,邹牧云,都在每天下课后的时间,来邱楠这里恶补。
“韩潮,明天比赛就要开始了,你还行吧?”
这几天,韩潮在强化基本功,已经练得四肢酸疼,走路都好像瘸子似的。
“没问题,反正死不了,那就上呗!”
“臭小子,这样贫嘴!”
“希望你上了台,还真够贫,把其他人都贫下去才是你的本事啊。”
“不然白白浪费我这大半月的辛苦。”
“嘿嘿……”
大家都笑。
“怎么样?表演的曲目都选好了吧?”
“一定是三曲,这样,万一出什么岔子,你们还可以有后备的办法。”
“邱老师,您再给我们说下比赛的程序和过程,我这心里,有点不踏实。”
“嗨,你担心什么呀,不是有这俩定海神针呢么!”
自打韩潮和邹牧云私下聊天后,吴雄彪总觉得,自己被韩潮抛弃了,他反而和那假洋鬼子走得近了,还时常避过他和盐慈音,嘀嘀咕咕的商量着什么。
“呵!”吴雄彪没想到,这次,韩潮没有说什么,倒是邹牧云靠过来,一把楼组他的肩膀,开了腔。
“哎呀,你吃什么飞醋!”
“我还能把韩潮偷走不成!”
“再者,咱们这个团队,是要合作的,没了谁都不行。”
“我看,我和韩潮瘦的麻杆似的,加起来,也没你像定海神针铁!”
说着,邹牧云还破天荒的上手,捏了捏吴雄彪的胖脸,而后给他剥了一个棒棒糖,塞进嘴巴里。
无雄辩,僵在那里。
刚才,是邹牧云和自己说话的?
他那个装~逼的贵公子,什么时候说话的强调和韩潮一样了,而且关键是他对自己的态度大变,居然主动和自己说话……
吴雄彪机械的转动头,看向邹牧云。
此刻,盐慈音和邱楠,也是发现新大陆一样,盯着他们。
吴雄彪含着糖,结巴道,“邹……邹牧云!”
“嗯?”
“你刚才,是跟我说话?”
“我是吴雄彪,不是……不是韩潮……”
“嗨,我当然知道你是吴雄彪,我又不眼瞎!”
吴雄彪更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道,“那你……你刚才……”
“怎么,我们可是一个团队,不和谐,怎么和别人拼!”
“邱老师你说是吧?”
邹牧云说着,朝韩潮眨眨眼,韩潮朝他伸了伸大拇指。
“啊——你说的没错!”邱楠总算是缓了过来。
看他们开始往一处使劲,她也暗自高兴起来。
眼睛,不自觉的看向韩潮。
这个瓜娃子,看起来,漫不经心好像个小痞子似的,可是,梅峰的眼睛真是够毒的,他真的是丹剧团的希望。
专业课不必说了,练功也刻苦,关键是,他能凝聚人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