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周为,韩潮的心情好了很多。
他坐在垃圾堆里,想了很久。
这件事,明明是别人的问题,自己也没什么错。
可是为什么,每次遇到这种事,韩潮就喜欢自己躲起来,不起面对真实的人生。
这种轴的性格,真的让他不能全心全意的去爱一份学业,或者说,是一份事业。
每每刚有起色,便突生变故,而后,他就停下前进的脚步,开始踌躇,开始怀疑,开始迷茫在十字路口。
这是韩潮很多年之后,从梅峰手里,接了丹剧团的大梁后,才彻底看透自己的问题。
这个世界到最后成功的,不是有天赋的,或者有热情的,而是有坚持的,有韧劲的。
看准了目标,然后,就像老黄牛一样,坚持下去,不断进步,不断改进,不管别人在身边,是进是退,是否获得多大荣耀,都要能耐得住寂寞,这样把一个刚当,做到最精,才能真正走到金字塔尖去。
世界上,很多人,随波逐流,要么是缺坚持,要么是缺目标。
成功和失败都是必然的。
不努力,自然不会成功,不认准目标,不断努力,不克服自己短板,不面对自己的问题,解决问题,那么注定是庸庸碌碌的一辈子。
韩潮在丹剧团团长的就职典礼上,说了这番话。
面对台下,那些青春青涩的脸庞,懵懂天真的眼睛,他其实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听懂,有人听懂了,又有多少人能做到。
但是,他还是要说的。
教书育人,他当初所走的那些弯路,所经历过的那些迷茫,他希望,这些要投身戏剧的孩子们,能避免。
他也知道,弯路,避免不了,唯一能保证一个人继续坚持的办法,那就是坚定内心,认清初心。
“汪汪汪!”
韩潮正在出神,被脚边的犬吠声惊醒。
低头一看,竟是一只流浪狗,盯着他。
韩潮看了看,抬脚,小狗叼起自己脚下被踩的骨头,转身,咬着尾巴跑了。
韩潮微笑。
有时候,快乐是简单的。
我们做人做事,都简单化,或许既不会这么难。
庸人自扰,这四个字,大概就是这意思。
这时候,一阵风,韩潮这才察觉到,自己坐在一堆刺鼻的垃圾里。
他苦笑笑,站起来,慢慢的爬过垃圾山,走出了垃圾场。
城郊结合部,韩潮在路上漫无目的的走着。
但是,那是一条回学校的路。
也是一条“回家”的路。
身后不断有车,风驰电掣的经过,留下一片尘埃,模糊了韩潮的身影。
韩潮捂着口鼻,抬眸,看着头顶的太阳,开始逐渐西移。
“哗”
忽然,落下一阵太阳雨。
在江南,梅雨季是入夏的最后一道关。
梅雨季节,雨时下时停,空气闷热难当,四下潮湿。
韩潮将衣服掀起,盖住了脑袋。
他看到近前,有几个大棚,便一路小跑去避雨。
等到雨停,已经是快晚上七点多了。
太阳最后一点橘红,也淹没到了地平线下。
“小伙子,要不要吃点东西啊?”
大棚是几个在这里卖西瓜和开大排挡的老板。
韩潮来避雨,别人在忙活儿。
如今,夜阑初上,人家开始做生意。
“我……”
韩潮正要说话,却听一个声音道,“来一份麻辣龙虾,一份葱烧田螺,一份烤鸡翅膀,再来半箱啤酒。”
韩潮转头,看到邹牧云站在门前。
他还是白衣黑裤的儒雅和肃静,只是,满头大汗,裤腿也卷了起来,裤腿边,还有很多泥点子,衬衫也是半透明的,里面精瘦的身体,若隐若现。
看样子,刚才是淋雨的。
“你怎么在这儿?”
邹牧云走进来,“我可没带钱,一会儿,你付账!”
老板听闻,正在准备菜色的动作,愣在那里。
韩潮笑了,摆摆手,“好,做,我付账!”
“嗯,离家出走的人,肯定带了很多钱。”
邹牧云找到个方凳。
塑料的。
大排档的凳子,都是那种四脚塑料方凳,因为大排档都是野外路边的多,因此,灰尘也多,而且,炒菜就在旁边,油烟也多,加之很多人坐过,这些方凳便都是油腻脏污的多。
可是,邹牧云想也没想,便拉了一张坐下来。
韩潮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却觉得,和邹牧云坐在一起,越发舒服。
记得刚见到邹牧云时,他那幅高高在上的样子,韩潮看的十分不爽,才和他比赛单杠。
其实也是意气之举。
“我不是离家出走,我只是心里不痛快,出来走走。”
“嗯,出来走走。”
邹牧云一副完全不相信的样子。
烤鸡翅膀很快端上了桌。
邹牧云拿起一次性筷子,正要吃,却被韩潮拦住。
韩潮拿了一个一次性手套,递给邹牧云,示意他用手抓。
邹牧云也不犹豫,拿过来套上,抓了个鸡翅膀,就开始啃。
韩潮看着他吃的这么香,便道,“邹牧云。”
“嗯?”
邹牧云痴迷啃鸡翅膀,看也没看韩潮。
他为了找韩潮,可是累坏了。
他甚至想过,韩潮会不会沿着这条国道,从广陵走回云阳,然后在母亲的墓前痛苦一番,他仿佛看到了韩潮孤苦伶仃的模样。
他顺着这条路,鬼使神差的走着,下雨了,他也没地方躲。
结果,他真的在国道边的大排档里,看到那个身影。
那一刻,他竟然有种冲上去抓住韩潮的冲动。
但是,他忍住了。
“你这种富家公子,怎么会来学丹剧?”
听到“富家公子”四个字。
邹牧云抬眸,看着韩潮。
“别发火,我实话实说的。”
邹牧云撇撇嘴,“我上次不是说了,我不喜欢丹剧,不过是对于这种地方小剧种,想要生存和管理,很有兴趣。”
“真的?”
邹牧云扔掉一个鸡翅膀,“不然呢?”
“那你喜欢什么?西洋乐?大提琴?钢琴?”
韩潮似乎接受了邹牧云的说辞。
邹牧云放下手套,挑眉看着韩潮,“你想问什么?”
“我想知道,你有没有自己喜欢的东西或者说,专业吧。”
“有啊!”
老板端上了龙虾,香气四溢。
邹牧云食指欲动,他再次带上手套,不顾烫手,抓了个来吃。
“我小时候,其实,是很喜欢二胡的。”
“可我爸不喜欢。”
“我爸想让我学钢琴。或者美术吧,素描什么的。”
“我学了三年的二胡,就没学了,转去学钢琴。”
“再后来,我妈就回国了,让我跟她去国外了。”
邹牧云说的风轻云淡,将那段撕心裂肺的分别,说的很无所谓。
当初,邹牧云是因为不肯放弃二胡,被父亲责罚,跪了三四个小时,在大理石地板上,不肯妥协的。
那时候,他不过是个几岁的孩子。
他还偷偷弄坏钢琴的琴键,被父亲责打过手心。
后来,他跟着母亲去国外,在白人区生活,邻居都是互相不来往的,白人对亚洲面孔十分排斥,在学校,他也没有朋友。
他曾经以为,只要自己继续保持全班第一,已经定会有朋友,其实,成绩根本不是问题,甚至为他换来更多的凌霸和歧视。
他,无法融入那个圈子。
这才是事实。
邹牧云觉得,那几年,在国外,为什么能把西洋乐器学好,其实很简单,他没朋友,没其他的活动,他一个人在家,除了练琴,没别的事情可做了。
“你长这么大,都是家里安排?”
“呵呵!”邹牧云终于笑了,他停下手里的动作。
“这不是你们都羡慕的么?”
“口口声声富二代。”
“家里有钱,有人脉,有社会地位,双亲优秀,三餐不愁,四季欢乐。”
邹牧云说这些的时候,韩潮仿佛看到了曾经叛逆的自己。
那时候,母亲让他去上高补班,而他却在外面唱孝子。
“我可不羡慕!”
“我讨厌靠家事的草包,当然,也讨厌靠家世的学霸。”
“你不就是比别人会投胎,有什么了不起。”
“哈哈哈……”
邹牧云笑了,举起酒杯,韩潮和他干杯,仰头一饮而尽。
其实,他心里,是真的羡慕。
人就是这样。
得不到的,才会想要,越得不到,越想要,然后再得不到,就想毁掉,就想伤害。
“既然你这么大了,可以自己做主了啊。”
“丹剧,我看是前途堪忧。”
“你不如找个大剧团呆着。”
“或者,你去学你喜欢的二胡。”
“你别告诉我,你害怕你爸妈?”
提到父母,邹牧云垂下目光深邃悠远。
“我爸永远不会理解我,他只知道,让我为他挣面子。”
“那你妈呢?”
“我妈?”
邹牧云苦笑,“我妈比我爸还厉害。”
“我只要哪里做的不好,我妈肯定说,那是得了我爸的垃圾基因!”
韩潮皱眉,“可怜的孩子。”
邹牧云笑,再次举起杯子,“哎,为了我们两个可怜虫!”
两人一饮而尽。
韩潮将杯子拍在桌上。
“邹牧云,去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吧。”
邹牧云低着头,“嗯!”
“我这次离开,其实是搞不清楚,我到底喜不喜欢这件事。”
邹牧云知道,韩潮说的,是学丹剧。
“你看张瘪三,他想学,他爱,可是他没办法学。”
“我呢,走到今天,都是别人推着走的。”
“为了我妈,为了梅老师,后来种种,又成了为了丹剧团。”
“我扪心自问,我喜不喜欢丹剧,或者说,我喜不喜欢戏剧,我真不知道……”
“我混到现在,不过是凭着那点感恩,那点愧疚,还有答应别人的承诺罢了。”
“我并没有从骨子里去喜欢这个剧种,我也没想好,到底要不要走下去。”
“所以,我担心,终有一天,我会走不下去,我不想坚持,我没有热情,我没有初心,你明白么!”
邹牧云默默的吃着,不说话。
“你不是也一样?”
“动机不纯的来丹剧团。”
“你说,我们这帮人,都是‘动机不纯’。,这以后,能把丹剧发展好?!”
说完,韩潮蒙了一口酒。
“你现在都担心丹剧了,难道还不爱?”
邹牧云啃着小龙虾,面上,无关痛痒的一句话,韩潮彻底呆在那里。
“咦,怎么是你!”
韩潮被声音惊醒,转头去看,竟是白天在垃圾场遇到的周为。
“你们认识?”
韩潮笑,“认识。”
“认识那就一起坐吧!”
邹牧云去端凳子。
“不了,我买点吃的,就要去赶场了!”
周为也不客气,拿起桌上的烤鸡翅膀,啃了一口。
“赶场子?”
“什么场子在晚上?”
“夜场?”
周为笑了。
“老弟,你看我这副德行,像是有闲钱去夜场混的?”
“再说,就算我愿意花那个钱,人家瞧我这样也不让我进啊!”
“他倒是可以!”周为示意邹牧云。
“哈哈,对!”韩嘲笑了。
“我这是去附近的白事场子。”
“白事?”
“对,附近好几个村子呢。白事场子,塑料瓶,玻璃瓶多啊,我去捡点,我可是做这行的。”
“要是白天去,人家还不大乐意,晚上,他们都喝得稀醉,我正好么!”
“这么说,这附近,有白事场子?”
“嗯!”周为丢掉了鸡翅膀的骨头,接过老板照例炒来的炒饭。
韩潮看向邹牧云。
邹牧云撇撇嘴,“老板,这些菜,全部打包!”
韩潮笑了。
“怎么?你们不吃了要走啊?”
周为还在发愣。
韩潮一拍他的肩膀,“我们不走,我们跟你去赶场子!”
一句话,周为差点没呛死过去。
半个小时后。
韩潮和邹牧云,从周为的铁皮三轮车里下来。
“你们俩这是要干嘛呀?”
“哎,可别给我惹事!”
“我还要在这附近混日子呢!”
周为很担心,韩潮和邹牧云却笑了。
“哎,这次如果我们成了,你就别捡垃圾了,跟我去学唱戏吧!”
周为皱眉,“唱戏赚钱啊?”
“最近没听说有什么戏班子很赚钱的么!”
“哎,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反正,你看着吧!”
韩潮拉着邹牧云,就进去。
一路上,还顺手从人家的花圈上,摘下来两个白花,一人一个,戴上了。
“你确定,他们不会把你打出去?”
韩潮自信满满。
“从进村到现在,足足二十分钟了,我没听见哭声。”
“这家肯定没请孝子。”
“你不是说,要改变丹剧的经营目视,这样,丹剧团才能兴旺起来么?”
“这就是个机会!”
韩潮说着,忽然停了下来,盯着邹牧云的腿看了看。
“你跑步怎么样?”
“什么意思?”
邹牧云纳闷。
“万一这家不待见咱们,那你们看我颜色,撒腿就跑,可别被揍!”
“感情你没把握啊!”邹牧云瞪大了眼睛。
韩潮笑的开心,“走吧,吃螃蟹,就得付出代价!”
“喂!”
邹牧云想拉住韩潮,可是韩潮已经走到灵堂前。
“请问,这家掌事的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