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慌忙起身,拿起桌上的食盒,只说了一句:“奴婢还有事,就先行告退了,王妃慢用。“
说罢,拎着食盒快步走出房门,没走几步,一个拐弯就消失在了视线中,随后几名丫鬟从正门进来,走到怀冷面前:“参见王妃,奴婢们是殿下派来伺候王妃的。“
另一个丫鬟看见了桌上摆着的饭菜,想着这府里还有谁会给这位王妃送餐:“王妃,这桌上是……“
“是我自己去后厨拿的,可有问题?“
那丫鬟有些心虚:“没,没有,只是今后这些活儿交由我们这些下人来做就行了,何须劳烦王妃亲自动手。“
‘何须劳烦王妃亲自动手‘,这话用在今日午时倒是极为贴切。
怀冷虽然对‘情’这一类的反应极慢,但从小记忆力绝佳,见过一面的人或事都能深深印在脑海里。八岁的时候,她被人贩子迷晕拐到了三江黑市的武斗场,硬着头皮上了只讲生死,不论输赢的擂台。
她本以为自己便是那个地方年纪最小的黑奴了,没想到还有比自己更小的,所以就留心多加照顾了几次,为此还不惜得罪了当时武力排行第二的玉生烟,不过幸好,她是第一!
只是没想到她竟然能在这里又遇见故人,缘分这两个字着实令人难猜。
黑夜降临,怀冷准备熄灯睡下了,披着一件单衣就去关房门,却发现方才被调来的几个丫鬟还守在门前,撑着脑袋昏昏欲睡,一听到声响,连忙弹起来朝院门口望去,发现还是空无一人不免有些失望。
“你们在等谁?”
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转过身才发现是王妃,只不过看的她的衣着,像是要准备歇下了:“彦王殿下回来了,想必今晚会来王妃的房中,奴婢得候着。”
怀冷淡淡“哦”了一声:“他不会来的,你们也没有必要在这里候着了,都回去休息吧。”
说完,便将房门关上了,没一会儿,屋里的灯也灭了。
几个丫鬟对视一眼,各自散去。
第二日清晨,怀冷醒得早,洗漱过后,丫鬟端上早膳,只有一碗再简单不过的小米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丫鬟将小米粥放下后,就端着餐盘出去了,嘴里还抱怨着:“彦王殿下回府瞧都没来瞧一眼,成婚至今连夫君的面都没见到过,有的吃就不错了……”
怀冷一句话都没说,静静坐下来将那碗小米粥一勺一勺吃完,其实吃到一半她就吃不下了,但这里不一样,不管碗里的饭有多少,她都必须吃干净。那些下人都是见风使舵的好手,若是她们知道她吃不完一碗的饭,那么以后就会盛的越来越少,今天不饿不代表以后不会饿,那时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长公主妄想用这样的方式让她活活饿死在这深宅后院中,殊不知早就被她识破。几年前她斗不过她,换做现在也是一样。
用完早膳后,怀冷朝靠窗的写字台走去,上面的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后面的书架还放着好些本书,她随手拿起一本,桑皮外壳上端端正正印着四个大字——《轻愁序籍》。
怀冷心尖一颤,‘轻愁’二字映入眼帘,让她本已麻木冷却的心开始狂跳起来,自那日一别她便再也没有见过她,听轻尘说她已被安全送出宫,也不知是否安好,但愿赵泽杭的人没有找到她。
做个闲散逍遥的江湖诗人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总归要比她困在这深府暗宅中不得自由要好得多。
丫鬟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道:“长公主就居住在东边的院子里,王妃若是闲来无事可前去探望探望,您毕竟是彦王殿下的王妃,每日的晨昏定省还是少不了的。”
怀冷头也不抬的回道:“长公主喜静,不爱热闹,但若是她发话了,我这个做儿媳的也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小丫鬟语塞,低下头不再说话,收拾了东西就赶紧离开了,想不到这个一声不啃的王妃看着好欺负,其实是块硬骨头,不是她这种小人物啃得动的,还是让长公主来啃吧。
东苑内,袅袅轻烟从桌上的香炉内徐徐升起,溢满了整个房间,衣着华丽的女人静静倚在贵妃榻上,撑着脑袋阖眼打瞌睡。
她做了一个不深不浅的梦,梦里她仿佛回到了大盛行宫的后花园,忽而一支箭羽穿破风势,从不远处的丛林里射来,擦着她的鬓间而去,连带着一支上好的金钗和几缕秀发生生被射断。
她僵立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而后不久有一名大约六七岁岁的小女孩从远处的丛林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男孩,对她拱手示歉:“娘娘恕罪,怀冷并不知此处有人……”
至于她后面说了什么,她却是没再听下去。她到现在都记得,那是张顶漂亮的小脸,抬眸淡瞥间,恍令山河失色,连身为女子的她也不免为这副容颜动容,可眼神里的锐意却无法让她为任何人卑躬屈膝。
外面有人进来,她也从梦中醒来,抬眼看去,是个小丫鬟,被彦儿派去相思阁侍候那个女人的。
“参见长公主。”
女人神情恹恹:“可有异常举动?”
丫鬟摇了摇头:“并无异常,每日除了静坐便是看书,给她盛多少饭她便吃多少,若是无人与她搭话,她一整天都不带说一个字的,这样下去,怕是要憋出病来。”
“她愿意憋就让她憋着,能憋出病来最好,若是憋不出来,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她几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见那丫鬟还跪在地上,顿了顿又问道:“还有事?”
丫鬟面色有些忐忑,不安的看向侍候在长公主身侧的秋月,几番犹豫下,说道:“王妃并无可疑之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曾看到秋月姐姐三番两次主动给王妃送餐,前一日还在房中相聊了许久才出来,与王妃倒很是合得来。”
女人脸上的神情终于正色起来,侧头看向一旁的秋月:“她说的可是真的?”
秋月大惊,她明明隐藏的很好,是怎么被人发现的?
她‘扑通’一声跪下:“长公主恕罪!奴婢只是见府中无人给王妃送餐,心生怜悯,这才自作主张……还望长公主恕罪!”
女人脸上浮现起一丝讥笑,轻哼一声:“怜悯?一个奴婢竟会怜悯到一个亡国郡主的头上,你既如此慈悲,不如本宫将你送到寺庙中修行如何?”
秋月伏在地上,知晓自己是触犯了长公主的逆鳞,纵然是有千百张巧嘴也说不清了:“奴婢知错,还请长公主降罪……”
女人收回目光,不再去看她,嘴角却轻轻扬起浮现出一丝阴狠笑容:“若是那盛怀冷是个榆木脑袋,本宫还真想将你派去她身边做个眼线,可惜她不是,反倒是个人精,这样一来你便失去了利用价值,那便让你的怜悯之心随着那亡国郡主一同陪葬吧!”
辗转两日已过,怀冷守在房中,本来想等秋月再过来的时候好好问问她,上次她走得匆忙,有好些疑惑她都来不及问,武斗场森严,她是怎么逃出来的?为什么又偏偏那么巧出现在他的府中?
这时,一个丫鬟从她门前路过,她主动开口唤住:“等等。你可见过秋月?”
秋月?丫鬟还来不及惊讶于王妃主动开口唤她,就被她口中的这个名字问住了,王妃怎会主动问起一个小丫鬟?
虽然疑惑但还是回答了:“王妃说的可是前几日来给您送餐的秋月姐姐?”
怀冷一惊,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秋月每次来给她送餐都是挑的没人的时候,就是不想被人察觉,可是院里的丫鬟竟然知道?
丫鬟又说道:“秋月不懂事,顶撞了长公主,这会儿怕是……”
闻言,怀冷‘刷’地一下站起,快步朝院外走去。丫鬟愣愣地站在原地,反应过来后冲着怀冷的背影喊道:“王妃这会儿去,怕是已经晚了!”
怀冷脚下的动作越发的快,她若是不去,那才是真的晚了。
行至东苑,还未见着长公主她便被早已安排好的人拦了下来。
“我要见长公主,劳烦你们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有要事!”怀冷语气焦急,早已失了方寸。
几名侍女拦着她,就是不让她进去:“长公主正在午睡,王妃还是回去吧。”
若是硬闯,莫说几个侍女了,就是整个彦王府里的人加起来,都不够做她的对手,可若是这样,那性质便变了,她就成了那嚣张跋扈十恶不赦之人了,这几日的苦心谋划也全都落空了,所以,她不能硬闯。
“好……既然如此,那我便在这里等着长公主醒来!”
说罢,怀冷一掀裙摆,‘扑通’一声直跪在地,高声道:“怀冷就在此处等着长公主醒来!”
日落西垂,不知不觉她竟跪了三个时辰,门口的侍卫一直看着,姿势自始自终都保持不变,脊梁挺得笔直,单凭这股毅力,也是远非常人所能及的。
昨日夜里下了场大雨,地上的积水还未消去,王妃又在湿地里长跪不起,如此下去,怕是要染了风寒。
女人轻轻捻起一颗黑棋,看了眼对面神色淡定的男子,轻轻嗤笑一声:“这已是第七局棋了,彦儿连输六局,传初去岂不是叫人笑话。”
男子紧紧盯着棋盘,淡定从容的神色下闪过一丝慌乱:“母亲技法高超,儿臣甘拜下风。”
女人轻捻着那颗黑棋,明明只差一步便可获胜,却迟迟不肯落棋:“究竟是本宫技法高超,还是彦儿心不在焉?”顿了顿,她将手中的棋子扔下棋盘,轻叹一声:“罢了……你既心不在此处,我也无需再扣着你了,她就跪在外面,你且去吧。”
怀冷的膝盖早就已经没了知觉,夕阳悬在天际,大地还剩最后一抹残阳未消,怀冷突然感觉身前投下一道黑影,随之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凛冽的气息。
她眼睫颤了颤,还是抬头望去,再次看到这张脸她的心却是没有半点知觉。
男子颔首凝望着她,眼底除了深不可测的寒意似乎还参杂了一丝其他的情感,但她却看不懂,揣摩心术是她自小极为擅长的,不管活了多少年的老狐狸在她面前都得小心翼翼,但唯有允彦一人,她不论如何也看不透,摸不着,如同那镜中之月,水中之花,迷人的外表下隐藏着吃人不吐骨头的深渊。
她现在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披着越是华丽的外衣实则越是危险,从前她不懂,妄想打捞水中月,却不慎跌落深渊,连累了身后拽着她的人。
男子隐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越握越紧,凝望着身前依旧冰冷如常的人,缓缓道:“你宁愿求一个视你如蝼蚁的人,也不愿来见我,是吗?”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只要她肯开口,不说‘求’字,哪怕是一个眼神,他也会拼尽全力的满足她,可是没有,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开口求过他,哪怕现在已是阶下囚,她也依然没有丢失昔日的‘傲骨’。
怀冷并不知他在里面,若早知如此,就算是硬闯进去也比现在以这样的方式跟他见面要好。她从小到大就算是面见天子,也不曾卑躬屈膝过。唯有两次,一是为蒙受千古之冤的千风求得一个十年之后沉冤昭雪的机会,二是为一个不知名的小丫鬟跪在了允彦面前。
“若是我开口求你,你便会答应放了秋月吗?”
“当然。”
“好……”怀冷垂下眸子,张开双臂,俯首叩拜:“妾身请求殿下放过秋月!”
见对方还是不作答,怀冷仰首,准备行第二个叩拜之礼:妾身……“
“王妃!“
下一刻,从怀冷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她身子一僵,徐徐回过头去,发现竟是秋月站在不远处,神情焦急的打断她,而后向她狂奔而来。
见她疾步如飞,想必也没受什么罪,怀冷这才放下心来。允彦上前一步,朝她伸出手道:“起来吧。“
她看了看那只手,硬是面色不该地揪着自己的衣裙强撑着站了起来,跪了这么久,双腿怕是早已僵硬了,可她却依然倔强地不肯接受任何施舍。
怀冷咬着牙,硬撑着站起来,可下一秒却因重心不稳,踉跄一步,若不是被及时赶来的秋月扶住,只怕是又要摔倒在地。跪了三个时辰,神仙来了也耗不住啊。
“奴婢先扶王妃回去休息,殿下告退。“
说罢便扶着怀冷一步一步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怀冷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房中的,只知道最后一次睁眼是在秋月给自己盖被子的时候,随后便沉沉睡去。
当夜怀冷便因受了湿寒之气,发了高温,屋外是倾盆大雨,电闪雷鸣,而怀冷却因高温神志不清,嘴里还呢喃着胡言乱语:
“是我害了阿爹,是我害了盛家,是我害了允彦……”
秋月紧紧篡着她冰凉的手,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怎么会是夫人呢,您不要多想,一个国家的衰败又岂是一个盛家,一个小姐能阻止得了的?”
没想到她竟然听进去了,神情却陡然慌张起来:“不,不……若我那日没有抛弃他,若我坚定不移选择的人是他,事情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总归,还是我的错……
“他应当恨我,厌我,巴不得杀了我!如今,都是我咎由自取……”
秋月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停的往下掉。放弃允彦的不是怀冷,是大盛,当日若不是怀冷孤身一人深入敌营谈判,遵循朝中大臣的意思带回太子,大盛只怕是在那个时候就覆灭了。
可是,明明不是她的错,最后却要她来偿还这场恶报。
“阿爹,阿娘……”她痴痴地唤:“阿冷想回家,阿冷不想待在这里了,你们来接我好不好,接我回云水巷……”
她面色潮红,眼神涣散,盯着秋月身后纱窗上晃动的树影,忽然急喘起来,软绵无力地撑起身子,双目泣血:“阿爹,您来接阿冷回家了吗?您是来接阿冷回家的吗……”
秋月没有回头去看,她倒真的希望老太师能来接自己的女儿回家,可是下一刻,她又哭起来,眼眶里的泪一滴接着一滴的掉:“阿爹,您来接女儿回家好不好……”
“姐姐……”秋月哭出声来。
她是见过太师府嫡女雷厉风行,不可方物的,所以看不惯如今这副低声下气,我见犹怜的做派,她可是大盛人人称道艳羡的郡主,未来天下的皇后啊!怎么就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怀冷终因四肢无力一下子瘫倒在床上,可眼角的泪却没有停,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偷偷抽泣,就只是单单盯着床头快燃烧殆尽的烛台,泪水就从眼角一滴滴地落,可秋月却知道 ,那是一个人真正绝望心碎的神情,心如死灰,说的大抵就是如此了。
后半夜的时候,屋外的雨渐渐小了,只剩房檐下滴答滴答落着积水。怀冷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回到了大盛,回到了盛府,父亲依旧坐在高堂之上喝茶,笑看着轻尘与千风斗嘴玩闹,轻愁手把手教着莫离一笔一划,而听南走过来对自己说:“姐姐,我今日得了好茶,可否愿与我一同品鉴?“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