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青镇第二日似乎要晴朗些许，和风淡淡，阳光和煦。
他挣扎着从漆黑的梦中醒来，额上满头大汗，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打捞出来的一样。他虚喘着，抬眼望去，从香炉内袅袅升起的香烟充斥着整间屋子。
一身水蓝色衣裙的女子站在窗前，细长的手指搭在窗台上，淡淡的阳光笼罩在她身上，像是为她披上了一层轻纱，悬坠在她云鬓间的花穗轻轻摇晃着。
他看到她缓缓伸出手，衣袖滑落下来，露出一截纤细洁白的手臂，温暖的阳光洒在她手掌间，轻轻一握，摊开时又是一捧阳光。
他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她，什么都不用做，就觉得十分美好。可下一刻，她转过身来，微笑看着他：“你醒啦？”
又是和上次一模一样的话语。
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问什么，可一想到上次她离自己而去的情景，那些涌上来的质问和委屈又通通被他咽了下去。
他勾了勾唇，轻轻点头：“嗯。”
这一次她果然没有消失，反而对自己粲然一笑，记忆中那张冷淡如霜的脸竟然也有了一丝温度，原来她笑起来是这样的啊……
她走过来，给他斟了一杯热茶，递到他面前，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他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茶水，又看了看眼前之人温柔坚定的笑颜，总觉得接下这杯茶水后，她就会突然消失不见。但他最终还是伸手接下了，很幸运，她还在自己眼前。
“屋里太闷了，你去帮我打开门窗好不好？”
她微笑：“好。”
随后她起身走到紧闭的房门，轻轻一拉，被阻挡在门外的阳光犹如倾洪一般灌进了屋子，将原本的阴沉一扫而光。
屋里的光线一下子刺眼起来，他抬手去挡，视线却依然紧紧注视着那道沐浴在阳光之下的身影，像是生怕她消失不见。
她回过头来看他，脸上笑容依旧。
“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因为对我心怀愧疚？”他突然问道。
下一刻，院中刮起一道大风，顺势灌进屋子。他心中瞬间警觉起来，果然，狂风掀起她的衣袂，她迎风而立，飘飘欲仙。
香炉内原本袅袅升起的香烟被这道大风吹得七零八乱，而那道站在阳光之下的身影也如上次一般变得透明，直到消失的最后一刻，她也还是在对他笑着。
风停的时候，她彻底消失不见。
他静静靠在床边，像是早有预知一般，竟然出奇的没有去挽留，只是静静望着她消失的过程，慢慢红了眼眶……
他就知道，一旦问起曾经的往事，她就会像逃避一样消失不见。
后来北青镇连续几日都出了暖烘烘的太阳，在冷香的作用下，他的病情恢复的很快，至少除了不能行走外，其他已经能够应付自如了。
他偶尔会推着轮椅在院中晒太阳，院中有一棵亭亭如盖的山楂树，只可惜现在不是结果子的季节，他时常看着那棵山楂树发呆，总觉得这棵山楂树结出来的果子一定非常甜。
翌日，赵泽杭例行公事的给他换好了药，正当他准备离去时，被白布条蒙住双眼的允彦突然说道：“我见过你。”
他身形一顿，虽然惊讶但也不敢开口说话。为了不让允彦察觉到他的身份，他到房中来换药时，侍女会将他眼睛蒙住，毕竟之前在皇宫，他们是打过照面的。但没想到，他还是认出他了。
“你是我父皇身边的御医，我说的对吗？”
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开口，他便知道自己猜中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叫赵泽杭，不，如今我该唤你徐子矜。”
他的嗓音不轻不重，但每个字似乎都带着一股重量，让人丝毫无法反驳和质疑。
他嘴角轻勾，伸手扯下了白布条，露出一双温润的眉眼，柔光中似乎又带着隐隐的锋芒。
俩人目光相视的刹那，他轻轻一笑：“果然是你。”
他摁下心底的波涛，收回目光，开始收拾桌上散落的药瓶：“你想问什么尽管开口问，反正这些你迟早会知道的。”
他垂下眼帘：“知道你的身份这一切不就水落石出了吗？我也没什么要问的。”
确实，只要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那么燕朝所计划的这一切自然也就水落石出了。只是不知道，当他心中知晓自己的母妃乃是燕朝的奸细时，心中会作何感想。
“殿下确定没什么要问的？”
“比如？”他挑眉，笑看着他。
他被他这一句反问打的措不及防，更是没想到他竟然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既然这样的话，那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他端着托盘，转身走出房间。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如今的允彦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虽然从外表看上去跟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浅笑吟吟，一副文质彬彬的做派。但总感觉他伪善的面具下，隐藏的是吞人不吐骨的万丈深渊。
本以为在幽冥地府走了一圈的人重新回到人世间，会被仇恨所侵蚀，不是变得六亲不认，便是心狠手辣，但觉得不是像现在这般如此平静。
他摇了摇头，快步走出这间院落。
午后的阳光似乎更灿烂了些，他推着轮椅，又来到了那棵山楂树下，在满地斑驳和细碎的光影中，阖眼浅眠。
栗欢是这间院落为数不多的侍女之一，但跟照顾允彦起居的侍女不同，她只是负责打扫的一个最低贱不过的下人。
一个月前，她听别人说，西苑突然住进了一个神秘的男子，据说从西苑的门前路过，还能闻到院里徐徐飘来的香气呢。
紧接着，她就被分到西苑负责打扫，但也只是外面的院子，至于屋里住着的人，她是无论如何也见不着。
也是近些时日天气逐渐暖和起来，她在院中清扫落叶，偶然一瞥，发现房门竟然打开了，倚着门框静静坐着一位公子，雪白的衣衫，温和的眉眼，嘴角轻轻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朝她这边看来。
她刹时愣在了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只得埋下头，捏紧手中的扫帚继续扫地上的落叶。
自那日后，他几乎每日都会出来，什么也不做，就静静坐在轮椅上晒太阳，如此也能过一整天。
不过让她奇怪的是，他似乎很喜欢自言自语，有时能听见从紧闭的房屋中传来痛哭的声音，有时看他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双眼含笑盯着某一处发呆，眼神温柔的恰似三月桃花。
可细细看去，明明什么都没有。有时她真的怀疑是不是自己眼睛有问题，院里除了他们两个，其实还有一个人，就在他眼前，他的视线还会随着那个她看不见的人移动，而她自己却什么都看不到。
但时间久了，她也就习惯了，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她也能充耳不闻，专心扫自己的地。
允彦眯了一阵子，实在没什么困意，便又抬眼望向眼前这株山楂树，突然开口道：“也不知这山楂树结出来的果子甜不甜。”
说着，还有意无意地看向不远处正在扫地的少女，但对方只是抬了抬头，便又低下头来扫自己的地。
他无声笑笑，随手捡起地上一颗小石子，扔在了她跟前。
栗欢看着脚边的小石子，神情一怔，抬起头来望向树下的那道身影，眼神有些呆滞。
允彦看着她，伸手指了指这棵山楂树，用嘴型说道：“这棵山楂树结出来的果子甜不甜？”
因为距离隔的有些远，栗欢有些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啊？”
允彦一愣，有些哭笑不得：“原来你会说话啊？”
这句她可听清了，小声嘀咕了一句：“奴婢当然会说话了，是公子从来不曾问过我。”
他摇头笑笑：“明明是你从来不理我好不好？怎么还反咬一口？”
这么说她倒是想起来了，有时他自言自语的时候，会说些口渴了，想喝水之内的话，但她还以为那话不是说给她听的便没放在心上。
“啊，原来公子是在跟我说话啊……”
“不然呢？这院中还有第三个人吗？”
“噢。”她放下扫帚，连忙跑过来：“公子方才问我什么？之前距离太远了，我没听清楚。”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又重复了一遍：“我说，这棵山楂树结出来的果子甜不甜？”
闻言，栗欢抬头看去，只见沐浴在阳光下的树叶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喃喃道：“这棵山楂树啊，从来不结果子呢……”
“那真是可惜了，我还以为这棵山楂树结出来的果子一定非常甜，哪承想……”他眼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失望。
栗欢垂下头，意识到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小心翼翼试探问道：“敢问公子还会在这里住多久？”
他偏头想了想，这个问题他似乎还从来没有思考过：“大概，明年这个时候我便已经不在这里了。怎么了？”
闻言，栗欢眼前一亮，改口道：“我方才记岔了，这棵山楂树结出来的果子比蜜饯还要甜上几分呢！只是得等到八九月份的时候才会成熟，可惜公子那个时候已经不在这里了，不然您就能尝尝它结出来的果子了。”
他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被她这番话逗得哈哈大笑。
“我可说错话了？”
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摆摆手道：“不，你说的很好，想来姑娘应该经常吃这棵树结出来的果子吧？”
她肯定似的点点头：“那当然了！”她顿了顿，解释道：“我方才是因为怕公子在这里待久了，同我抢果子吃，所以才扯了谎。不过，既然眼下公子并不会在这里待太久，那便不怕了。”
他笑着拭去眼角的泪：“对了，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她受宠若惊的摆摆手，后退一步：“芳名谈不上，公子今后便唤我栗欢吧。”
“栗欢？哪个‘栗’字？”
“就是栗子的‘栗’，因为我出生在冬天，街上四处都飘着糖炒栗子的香味，所以我娘便给我取名为栗欢。”
他望着她，眼神温柔：“你娘一定是希望你将来能够吃喝不愁，欢乐无忧，所以才给你取名为栗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