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有明灭闪烁的光,促使着他醒来。他缓缓睁开眼睛,入目的是暗色罗帐,房间装饰很华丽,但却是他完全陌生的环境。
他滚动了一下喉结,偏头看去。只见一道水蓝色的身影坐在圆木桌旁,背对着他,一头如瀑的青丝垂落腰间,发鬓间花穗流苏轻轻碰撞。
在她手边,氤氲的热气自青玉茶盏中徐徐升腾,与香炉内袅袅升起的香烟混合糅杂。她端起手边的茶盏,浅尝了一口,又放回桌上。
正对着她的窗户大敞开着,屋外雨声潺潺,毫不留情的打在树叶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打在瓦片上的雨水顺着缝隙流下,滴落在地上。水势汹涌,有如瀑布流水般的,咚咚的声音打破门前的寂静。
不知为何,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他竟然感觉到了一丝心安。
坐在桌前的女子缓缓转过身,视线汇聚的刹那,似有万千心绪在他心头翻涌,他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庞,不自觉红了眼眶。
“你醒啦。”像是疑问的陈述句,用她清冷的嗓音在唇齿间轻轻发出。
他喉结滚动,呼吸突然急喘起来,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可全身上下的伤口撕裂着,令他痛不欲生。
他死死凝视着不远处的蓝衣女子,胸口上下剧烈伏动着,不多时,他额头上已是密密麻麻的冷汗。
女子微笑看着他,温柔镇定的眼神安抚着他躁动的情绪。他努力按耐住心中的焦躁不安,可泪意却止不住地翻涌,用带着一丝哭腔的声音轻声问道:“你那日,为何要抛弃我……”
女子温柔坚定的笑意定格在他眼中,他远远瞧着,就像一幅画儿,可不知为何,他心中不安的情绪却越来越浓,这样的感觉太不真实了,好像她下一刻便能离自己而去。
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可下一刻,他却看到她的身子逐渐变得透明……
“不!”
他拼尽全力挽留这一刻原本就不存在的温柔,可那张温柔空洞的脸还是一点点在他眼前消失,化作无数个白点,被一阵风吹散。
“不!不要走,你还没有回答我……”
他从床榻上滚落,狠狠摔在地上,他全身上下被绷带紧紧缠绕着,尤其是一双腿,肯本使不上力,所以只能用手支撑着一步步向她方才消失的方向爬去:“我求求你,不要走……”
最终他因为力竭无力的趴在地上,望着她方才消失的方向,嘴里喃喃着:“让你做个选择就这么难么,我只是想要一个解释……”
下一刻,房间的大门被人打开,一瞬间许多人涌进来,看到眼前的情景,不免大惊失色:“殿下!”
赵泽杭是后来赶到的,他进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香炉里的冷香掐断,随后望向床前手忙脚乱一群人,压低声音道:“是谁让你们给他用这种东西的?!”
众人唯唯诺诺的埋下头,人群沉寂了一瞬,站在最前面的侍女才低低切切的开口道:“回徐老,是长公主那边特意吩咐用的,说是只有这样,殿下才会配合。”
闻言,他只感觉自己的眉心突突直跳,他背过身去,疲惫又无奈的挥了挥手:“你们下去吧。”
冷香这种东西一旦沾染上就会产生依赖性,让一个人从身体到心里对你达到服从的地步,一般被用来训练那些冥顽不灵的死士,也被称为‘傀儡香’。
不过具体如何使用还要看下药人如何使用操纵,如果用法得当,不仅不会让人产生依赖性,还能麻痹神经缓解痛苦。
不过,他低头看了一眼香炉里剩余的冷香,再看了看床上眉头紧锁,神情痛苦的允彦,对初次尝试冷香的人来说,这剂量未免有些太大了,也难怪他会反应过激,强行从幻觉当中醒来。
将允彦这边安顿好后,他离开房间,来到了地下停尸房。这里一共停放了大概有上百具尸体,大部分被用来做人体实验。
对空气中散发的腐臭味,他已经习以为常,来到一具被白布遮面的尸体前,他蹲下身,缓缓掀开尸体头顶的白布,露出一张被冻得煞白的脸庞,女子的眉宇间还保持着生前的英气,紧闭的双唇已经没有丝毫血色——这便是他此行来的目的。
他要将这具女尸的死因,还有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全部检查一遍,然后写在一张纸上,呈到长公主手中,日后必有大用。
他起身走到一旁,在侍女端着的水盆中开始净手,而后用折叠好的粗布捂住口鼻,只露出一双清黑的双眸,身旁一应刀具也准备齐全。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只有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和一名侍女,皱眉问道:“北青已经没有可以验尸的仵作了吗?”
侍女正要作答,没想到男孩却突然上前一步,迎着他的目光,丝毫不显畏惧,正色道:“我便是前辈此次验尸的助手,由我来为您记录。”
他神色微怔,盯着面前还不到他腰高的男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名叫衡尔。”
“好,开始吧。”他微微颔首。
她真正的死因不难找,被暴力击打后,她胸腔的肋骨连断了四根,断裂的肋骨直接插进了她的肾脏,引起大量出血。
只是一下拍断四根肋骨,就算是人力也不一定会做到,也不知她生前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极刑。
“野兽。”
“什么?”他回过身,惊讶的看着不远处的男孩。
他定定的站在原地,眼神中散发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成熟和稳重,无比坚定的又重复了一遍:“应该是被野兽击打而成的,例如狮子,虎豹,都有这个能力。”
从他方才说这话的神态可以看出,他对自己这番言论真的很有自信。
他若有所思的看向一旁的侍女,沉声道:“也不一定是野兽,若是从高空坠落,同样可以形成肋骨断裂,穿插肾脏的死因。”
闻言,男孩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下去,就像是极力做好一件事想得到大人的表扬,没想到换来的却是否定。
他收回目光,继续查验眼前的尸体。除去肋骨穿插肾脏这一重要的死因外,还有她断裂的右手手臂也相当瘆人——自肘关节以下,可以说是血肉模糊,那段缺失的小臂,此刻正安安静静摆放在断裂处。
时隔这么久鲜血已经流干凝固了,他拿起那节断裂的小臂,仔细查看伤口,不像是被刀刃砍下来的,伤口表面崎岖不平,就像是被生拉硬拽下来的!
一想到这里,他瞬间头皮发麻。果然,他检查肩关节的时候,韧带经脉都有明显的拉伤,证实了他方才的猜测——她的右手臂就是被不明生物活活撕扯下来的!
那照这么说的话,衡尔方才的猜测就是正确的。见状,男孩眼中的光瞬间死灰复燃,正当他欲指着尸体证明他方才的猜测完全是正确的时候,却看到对方递给了自己一个犀利的眼神,仿佛是在警告自己什么。
虽然看不懂他这么做的用意,但他还是乖乖闭上了嘴巴。
不仅如此,在她的右手臂断裂之前,应该还脱臼了,还未被复原的骨关节便是证明。
继续向下查看,她的右腿经脉也受了很严重的伤,若是换作正常人,那她这条腿多半也是废了。
看到这里,他已经不忍再看下去,方才他说的这些还只是一部分,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口也不计其数,其中后背光刀伤就有整整七处。也不知她是如何拖着这样一具相当于半残的身体坚持下去跟野兽搏斗的。
他生平佩服的人不多,燕归辞算一个,盛怀冷算一个,这具无名女尸亦在其中。
从地下停尸房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暗了,连绵不断的阴雨倒是停了下来。
他接过衡尔写的尸检报告,一笔一划记录的很完整,字迹也很工整,只是唯一的不足之处,便是那句肋骨穿插肾脏后面竟然写着‘疑似野兽所致’。
“回去后重新誊抄一份,将这这句去掉。”他又想了想:“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衡尔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的看着他,一双眼睛了写满了疑问和不甘。看着对方逐渐离去的背影,终于捏紧拳头质问道:“为什么?”
赵泽杭脚步一顿,回过神来看着他:“什么?”
衡尔捏紧了拳头,迎着他的视线,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道:“那具女尸明明就是被野兽重击致死的,你为什么不让我说出来?”
面对男孩的质问,他愣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竟是被气笑了:“你知道那具女尸是谁送进来的吗?”
他当然知道是谁送进来的,不然他也不会拼命争取这个机会,只要让上面的人看到他的能力,那他何愁没有出头之日?
他回答道:“长公主殿下。”
男孩眼神越是坚定,他神情便越发无奈。不得不说,这个叫衡尔的孩子的确有几分天赋,但却少了几分人情世故的眼力见。
长公主将人送到北青来医治,临走之前除了嘱咐几句一定要治好的话外,便不肯再多透露一句,明显就是不想这件事闹大。至于那具惨死的无名女尸,除了允彦和几个参与计划的燕朝皇室外,恐怕便再无一人知晓了。
她的身份尚且不知,那她的死因,自然也是一等一的绝密了。
“你记住,除了衙门办案让你验尸外,其他任何人,尤其是那些位高权重的大家族,对死者生前所经历的,你绝对不要透露半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