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告诉她,他们一定是见过的,但她感觉在大雪中待了一日,似乎把自己脑子冻坏了,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他醒来后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离开了,把她一个人丢在雪地里差点小命不保。她怎么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吧,就只在地上留句话,姓名,籍贯统统不报,也太不仗义了!
“二姐早啊!”轻愁经过此处,跟轻尘打了个招呼。
看着她如沐春风的笑意,轻尘心里更不是个滋味,想着都大中午了,还早个什么呀,面上却是云淡风轻,淡淡的“嗯”了一声,以示回应。
轻愁看得出她心里在想什么,不过却没跟她多计较,从她回来开始有一个多月了,她一直是这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大姐说不必管她,等过一阵子就好了。
轻尘看着面前一身水青色罗裙的的女子,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平常最不喜装扮自己的人竟然也开始收拾打扮了,还化了妆面,戴了流苏发钗。
不过不得不说,轻愁打扮起来也是很漂亮的,她五官生得本就精致,外加一身读书人常有的书卷气息,到有了一股谪仙的意味。其实,轻愁不说话,安安静静读书习字的时候,是最像神话本里描写的仙女的,奈何这么些年,常常跟她吵嘴斗殴,那一股子仙气早就消弭地无形无踪了。
实不相瞒,自从千风离家后,她整天斗嘴的对象就换成了轻愁,这么些年她跟千风吵架早就练出来了,哪是她一个文邹邹的读书人斗得过的?所以经常被她说得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气哭了就憋在房中,打死也不出来。
后来有一年趁着千风好不容易回趟家,买了好些礼物送到她房中,美名其曰拜师学艺虚心请教,她在房门外偷偷摸摸听了好半天,也没听出个什么名堂来。
自那以后,轻愁便时常外出,一整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影,后来才知道轻愁整日在街上溜达,只为了看那些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便吵得不可开交的妇人是如何斗嘴的,有些是丈夫整夜不归家,不知在外面干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有些是亲自在大街上捉到丈夫与情妇嬉戏调情的,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那些妇人的语言艺术还是值得她学习借鉴的。
说来也是奇怪,最先知道这件事的并不是父亲,而是轻愁的老师,父亲的八拜之交——庄学究。庄学究一生致力于文学,说是当今的圣人也丝毫不为过,天下不知有多少学子想拜在庄学究的门下,好不容易收了这么一个聪慧又乖巧的徒弟,竟然放下书本跑到大街上看妇人斗嘴骂街?
这叫天下读书人看了去,该如何是好?而后带着人一路气冲冲地杀到太师府,气得父亲胡子都直了,当着庄学究的面罚了轻愁抄写十遍古言经文,才肯罢休。后来千风每次回家都得避着庄学究。
这件事的后续就是,轻愁虽然足足两月没踏出家门半步,但嘴上的功夫着实精进了不少,数次怼得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四姐定又是进宫去了,想来她与赵泽杭的好事应该快近了,父亲时常在家里念叨他的名字,还盘算着要再让她到家里来吃顿饭呢。”
轻尘抬头望去,听南一身淡蓝色的广袖站在自己面前,端庄典雅。一说到这个,她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同样是失踪,同样是刺杀,为什么差别就那么大?轻愁遇见但是真命天子,而她呢?连是个什么人都不知道!
难道是真如千风说的,她没有那个命?
她略显疲惫的叹了口气,看着轻愁离去的背影道:“听南你说,这到底是大姐的好事先来一步,还是轻愁抢先一步?”
“不好说,若大姐再执意拖下去,还真有可能等到太子即位那一天,四姐嘛,好事将近了,不过也得找机会劝劝她,不要太过于心急。”
轻尘认命的又叹了一口气,视线依旧紧紧追随着那道逐渐模糊的背影,不管怎么说,他到底是个做姐姐的,心里怄两口气也就算了,怎好怎好当真拿到明面上?传出去岂不是叫天下人笑话?
轻愁近些时日没事就往宫里太医院窜,一来二去也跟太医院里的太医熟识了,大盛民风开放,没有谁会觉得这样做于理不合,更何况,太师府四小姐的闲话谁敢说?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自从赵泽杭进宫以来,皇上的病情逐渐好转,原先太子当着满院的文武百官说的那些话,自然也成真了。
大盛如今的太子,未来的储君,能够成为他的好友,当真是三生修来的福分。
轻愁七拐八绕地走进太医院,却发现偌大的药堂却没有什么人,只有赵泽杭一个人在药架旁打理药材,没有像往常那样穿着一身端庄板正的太医服饰,而是清清淡淡的一身白衣,在古朴威严的药堂里更显得出尘。
轻愁扒在门口,探出半个身子,朝里望了望,确认只有赵泽杭一个人才抬脚进去。赵泽杭只听了听这脚步声的轻重缓急便断定是轻愁,不过他还是抬头朝前方望去,一身水青色衣裙的轻愁正迈着轻巧的步伐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脸上挂着明媚的笑意。
“我这一路走来,怎么一个人也没见着?”轻愁走到柜台,环顾了一圈说道。
“说是贵妃娘娘领着一群妃子在后花园游湖,欣赏初春景色,结果不慎翻船,几名妃子一同跌落湖中,太医院的人便都去了。”赵泽杭将药材放好,又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玉瓶,只有半截手指的长度。
进宫时他便说的清清楚楚,只给皇上一人诊治,不管是后宫妃子还是皇亲贵胄,他一律不管。
轻愁闻言不由得笑出声来:“游湖?现如今方才刚刚进入春天,湖水一半都还飘着浮冰吧?她们竟然现在游湖?不过——”她紧接着话锋一转:“谁让她之前说你坏话来着,皇后娘娘都没说什么,就她一个人在后面说得起劲儿,活该!”
女人有时候就是是非不分,帮亲不帮理的,赵泽杭轻轻笑了一下,将手中的小玉瓶放到桌子上,早先他答应过要帮轻愁制作一种可以缓解痛苦的香脂,在轻愁出发去江州之前他就给了她一瓶,现在看来效果很好,只是这香脂用药十分大胆,用量过多便会中毒,所以一小瓶香脂的香味最多只能维持一个月,需要时常更换,
轻愁将脖子上的小玉瓶取下来,又将赵泽杭递过来的小玉瓶系好,看着就跟一般的吊坠无二,这还是她之前缠着轻尘特意用珍珠跟璎珞做成的呢,美观且不易丢失,一举两得。
“对了,这香脂是用什么做成的呀?真的比寻常女子用的香粉胭脂好闻多了。”轻愁轻愁嗅了嗅空中残留的药香,忍不住问道。
赵泽杭顿了顿,又继续埋头做手头上的事,答道:“来自西域进贡的药材,偏远了些,倒也不算珍贵。你且帮我记一下最近新到的药材。”
“噢,好。”轻愁乖乖走过去铺开宣纸研磨,这边赵泽杭将药材归置好一一报出:“当归二两,黄参四两……”
轻愁将他所说的一一记好,不多时雪白的宣纸上就多出了几行苍劲有力的小楷。她的书法可是连当今圣上都赞不绝口的,民间更有甚者出百两黄金只为买下她的一副墨宝,要是被那些人看到堂堂大盛第一才女竟然在这里给人打下手,不知该有怎样的一副痛心疾首的画面呢。
赵泽杭说到香樟时,便没接着往下说了,轻愁舔好墨汁提笔等着他。屋外灿烂的阳光通过雕花窗户投到轻愁身上,洒下一片光华,将她整个人笼罩在金灿灿的容光中,仿若遗落在凡尘的仙子,美得不可方物。
轻愁单手托腮,歪着脑袋,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赵泽杭清俊的面容,他也毫不避讳地迎上她的目光,实现焦灼的刹那,两人似乎都有一片刻的恍惚。终归还是赵泽杭脸皮薄些,仓皇失措地移开视线。
在一片弥漫着安静祥和的氛围中,轻愁忽而轻声开口,声音飘渺的像是自悠悠空谷中回荡传来的:
“佛曰,三千繁华,弹指刹那,百年过后,不过一捧黄沙。你说,百年之后,你我可还会在一起?”
他眉眼动了动,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眸看向她,少女还是静静坐在那束光华之下,耀眼得像是不可亵渎的神明,可眼底那抹毫不掩饰的爱意却仿佛能冲破世间一切禁锢,一如冬燕回南,万物赴春……
他被这束光晃乱了神,迎着她灼热的目光,忘乎所以的答道:“你有办法让百年之后的两捧黄沙融为一体吗?如果有,那我们就一定会在一起。”
让百年之后的两捧黄沙融为一体?他还真是给她出了个难题。
“好啊,我这就回去想办法,到时你可不能赖皮!”她冲他微微一笑,走出几步突然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回首带着几分俏皮故意说道:“对了!赵太医什么时候不忙了,可要来府里吃顿饭,这是我父亲说的,这个月月底说不定他来人家会亲自来登门拜访呢,你要是不想让事情闹太大的话可要注意点时间。”
赵泽杭张了张嘴,那道俏皮的身影却转眼就消失在了拐角,他无奈摇头,眼底却是泛着笑意的:真不知这样调皮又机灵的人,是怎样吟诗作对,成为一代文人的。
轻愁出了太医院没多久,脑袋里还在捉摸着方才赵泽杭说的话,两捧百年之后的黄沙要怎么才能融为一体呢?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喧哗声,隔得太远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一堆宫女太监围在湖面,不知在做什么。
落水的妃子不是都已经打捞上来了吗?这么多人还围在这里,莫不是出事了?
轻愁好奇的走上去,拍了拍一个小宫女的肩:“请问……”
“没长眼睛啊?自己不会看?”小宫女连头都没回,就甩下这么一句话。
“现在的小宫女脾气都这么大的吗?”轻愁也不恼,反而被小宫女这副‘老娘不想搭理你’的架势逗笑了,反问了一句。
小宫女这才感觉不妙,悻悻转过头,看到眼前青衫白衣的女子差点吓晕过去,好几声‘盛,盛,盛,终于喊出口:“盛四小姐!奴,奴婢不是有意的!”
轻愁的坏脾气只有在轻尘面前才能表现出来,在外人面前依旧是那个饱读诗书美如仙的大盛第一才女,这也是轻尘很少和她一起外出的原因,她怕自己白眼翻到天上去回不来了。
不过轻愁的好脾气也不是假的,她笑着摆摆手:“无碍,我只是想问问你们在看什么,宫里的娘娘们可是出了事?”
小宫女闻言一脸惊恐,就差给她下跪了:“娘娘们玉体金安,福泽齐天,岂会出事。”
轻愁并不想跟她打哑谜:“那这是……”
小宫女低眉顺眼,声音细如蚊呐:“回盛四小姐,是给娘娘们划船的船夫出了问题,原先好好的,可船不知怎么回事就撞上了湖面上的浮冰,导致翻了船,连累了几位在船上的娘娘,幸好及时被岸边守着的宫人救了上来,并无人员伤亡。”
“那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那个船夫故意而为之的?”轻愁反应很快,一下子就抓到了重点:“那船夫是怎么被发现的?”
“起先也并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宫里的侍卫自然要过来问两句,好给皇上回个话,可还未等侍卫走近,那船夫便纵身跳进了湖中,想要寻死。”
“做贼心虚?”
“盛二小姐不愧为大盛第一才女,果真聪慧,等侍卫反应过来下去救人的时候,人已经咽气了,可如此不打自招的行为,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不打自招?事情都还没搞清楚呢,哪里来的自招?”
“小姐说什么?”
“没什么,你且让让。”轻愁小声咕哝了两句,没想到被她听到了。
小宫女也不敢多说什么,往后退了两步,让出一条通道。轻愁越过人群,还没走近就有两个侍卫装扮的人走过来,对她鞠躬行礼:“小姐止步,再往前走便是污秽之地,莫要让这等晦气冲撞了小姐才好。”
轻愁刚要开口与这两个侍卫辩上一辩,就感觉有一道人影过来挽上了自己的胳膊,转头一看,竟是心缊,上次见面还是围猎大会的时候,当初要是没有她站出来指认凶手,只怕现在也不会如此安稳,想来她也算帮了轻尘,帮了盛家一个大忙。
心缊挽着她的胳膊,冲那两个侍卫趾高气昂地说道:“盛四姐姐乃是本小姐的好友,怎么?不可以吗?”
那两个侍卫顿时语塞,对视了一眼,刚想支支吾吾的开口,就被心缊一个恶狠狠的眼神怼回去了,只得往旁退让。
心缊又侧过头来,对着轻愁甜甜一笑,方才趾高气昂的气息瞬间消失不见:“我们走吧!”
她倒是忘了,心缊乃是大理寺卿的小女儿,那些侍卫自然也是她爹手下的人。
“多谢了。”轻愁也对她微微一笑,礼尚往来嘛。
心缊只管挽着她往前走,神情倒也没多在意,反而主动跟她扯起上次围猎大会的事情:“上次一别你我便再没相见,轻尘姐姐也不知是否安好,我本想着该去看望一下的,可听说轻尘姐姐卧病在床,不方便探望,所以便一直拖着没去,也不知她近来可否痊愈?”
心缊如此乖巧,她反倒不忍心敷衍过去:“哪有什么卧病在床,不过是受了风寒,不方便外出编出来的谎话,想让她好好在家静养,你要是想来看望随时可以来。”
“此话当真?那我改日可得好好挑件礼物,亲自上门拜访。”
“礼物就免了,上次你肯愿意站出来指认赵青璇,就已经是对我盛家莫大的帮助了,怎么说也是我们亲自上门拜访,好好谢谢你才是。”
“姐姐说这些话就见外了,那赵青璇蛇蝎心肠用下作手段陷害轻尘姐姐,最后丑事被揭发,竟还妄想损害轻尘姐姐的清誉,实在罪不可恕!“
轻愁象征性的笑了笑,没在说下去,谈话间她们已经到达了案发场地,湿漉漉的草坪上放着一具中年男人的尸体,面色惨白,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在他旁边是一条刚从湖里打捞上来的船,二者放在一起,明显就可以看出其中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