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在澧水河边的刘市小镇生活下来,一年一年的过,两个娃儿一年比一年大。
尹奶奶最后悔的事是自己当初不信瞎子的话教子失败,把一个好好的富家败得精光,全家流落乡村赁屋居住衣食无着。
奶奶总是对人道:“贫穷是好事啊,儿孙穷养,有饭吃就行,钱多害子孙哟!”
刘市女人们不懂奶奶为什么说贫穷好。总是怼她:“没钱怎么会好呢?还是有钱好哩!娃儿要什么,大人拿得出买得起。”
刘市女人没有奶奶的惨痛经历,怎么可以理解奶奶的话?教子不如幼时苦,苦难可以磨炼儿童的意志,可以训练儿童生活的技能,可以教育儿童珍惜钱财,可以锻炼儿童强壮的体魄。
《昔日贤文》有一句话:“无限朱门出饿殍,几多白屋出公卿。”
奶奶曾身处富贵之家,却养出一个儿子成了饿死鬼。现在奶奶身处白屋,暗暗下决心把孙子培养成有用的人才。
奶奶明白,穷本身是不能出人才的,农村的劳动也出不了人才——乡下人家劳动几辈子,苦了几辈子,也没见出人才。
白屋出人才的诀窍在哪里?奶奶知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穷娃要读书。
读书是要花钱的,家穷怎么读书?自古以来没钱人家读书出头的例子也不少。明代大文学家宋濂,清代文学家袁枚都是穷人读书成功的。
奶奶是个通透人,她反省自己那时教子为什么失败,悟出一条密诀,须趁早培养娃儿读书的兴趣。
兴趣如何培养?兴趣的养成在一个“得”字。譬如钓鱼,连续拉鱼自然有趣,几天不拉鱼自然无趣。读书也是一样,有“得”就有趣。
奶奶从“得”字又悟出一个“懂”字。读书须懂,懂才有得。
奶奶和刘香儿识字不多,却会很多儿歌。儿歌好懂,她们就把儿歌当启蒙教材:
“金打铁,银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剪刀磨得白如雪,两天做好三双鞋,三天绣出同心结”
“虫儿飞,飞到家家(外婆)去,家家不赶狗,咬到虫儿手,家家不杀鸡,虫儿要回去,家家不杀鹅,虫儿过了河,家家不杀鸭,虫儿过了谢家塔”
“杨柳叶儿青,我是家家的亲外孙,家家今年五十五,爹娘叫我去拜生,家家要我坐正席,两个舅舅不做声,家家给我过河钱,两个舅娘鼓眼睛,从此不跨家家门”
奶奶和姆妈教娃儿念的儿歌有几百首之多,兄弟俩全部熟背如流,儿歌有效地养成了他们的书面语感,接触了语文、数学、社会和自然知识。这是兄弟俩最初的文化启蒙,养成了很好的读书兴趣。
儿歌还养成了他们男子汉的自豪。那时社会上最重男轻女的不是男人,而是女人自己。
奶奶和姆妈一天到晚热衷于向娃儿灌输女不如男的思想。她们的口头禅是:“姑表姊妹嫡嫡亲,姨表姊妹似旁人”,也就是爸爸方面的表亲是亲人,姆妈方面的表亲是旁人。
民国初年依然流行重男轻女思想,当时的社会稳定靠的是重男轻女思想。
眼下奶奶和姆妈俩自己就是最鲜活的例子:婆媳两代寡妇做苦工撑起高家,她们坚强的精神支柱就是婆家至上,只有高家才是她们的归宿,既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出嫁没有回头路,到死都是夫家人,把两个男娃培养成人是她们的唯一希望。
奶奶和姆妈的男权思想对两个娃儿影响很大,两弟兄因而知道男娃的担子很重,复兴高家的希望全在他们身上。因而他俩从小就很勤劳很努力。
儿歌还让兄弟俩熟悉了乡土政治。有一种儿歌是政界人物编排的,奶奶也教这类儿歌,并讲一些民间流传的政治轶事给孙儿听。有一首儿歌道:
“嘟嘟打,打嘟嘟,王统领,打荆州,纸澧州,铁荆州,纸兵来,铁兵哭,吹洋号,捉满虏”
这是一首在九澧八县广泛流传的儿歌,唱的澧州“王统领打荆州”的故事。
王统领大名王正雅,辛亥革命武昌起事时,他任澧州统领,人称王统领。
“王统领打荆州”是辛亥革命的重要组成部分。
湖北新军武昌首义,湖南紧随其后宣布独立,其他各省接着纷纷独立,给武昌首义以极大的支持。
清迋派袁世凯带领北洋军猛攻武汉三镇,火烧汉口,炮轰汉阳武昌,革命形势岌岌可危。
湖北荆州是满清政府的一个军事基地,驻有一万多清军。摄政王载沣电令荆州满军北上武昌,抄起义军的后路,配合袁世凯夹击武昌义军。若荆州满军北上,武昌首义有失败的危险。
澧州统领王正雅临危受命,在澧州招募一千多义军,以少对多,北击荆州,有力地牵制了荆州满军,使之无暇北上援助北洋军,大大缓解了武昌义军的压力。
鄂军革命党人唐牺支在湖北宜昌起事,与王统领的澧州纸兵呼应。唐牺支挥军占领湖北荆门,切断襄阳满军与荆州满军的联系,两支义军合力完成了对荆州满军的包围。
荆州满军战败,旗营副将恒龄见大势已去,自杀身亡,主将连魁开城投降,湘鄂义军完胜,俘虏满军一万多人。是为辛亥革命之荆州大捷。
荆州大捷本是澧州王正雅与宜昌唐牺支两支义军合力作战的结果,澧州人民不管许多,把功劳全加在王正雅身上,传唱出一段“王统领打荆州”佳话。
湖北荆州是川、鄂、湘、黔四省枢纽,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汉末三国争雄时候就很出名。
澧州的战略地位也很重要,是湖南省的西大门。清朝初年吴三桂在衡阳称帝时,东据岳州,西据澧州,与康熙的清军隔洞庭湖对峙。
荆州澧州两城相距仅百里。自古湘鄂边流行一句老话:铁打的荆州,纸糊的澧州,意思是荆州城墙高大坚固,澧州城墙矮小。
澧州人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对这句老话愤愤不平,却又无可奈何,毕竟荆州的高大城墙在那里耸立着,自三国时代起就比澧州出名得多。
辛亥一役,澧州人翻本了。你们说澧州是纸糊的吧?可就是我们澧州的纸兵,把你们荆州的铁兵打败了。王统领打荆州,成就了澧州人无上的骄傲。
王正雅立了大功,被省府谭都督封为澧州镇守使。
澧州镇守使是多大的官?
在铁路公路没有普及的民国初年,木帆船仍然是民间主要的运输工具,一条大河可以养育出一个中心城市。
看湖南省地图,湘资沅澧四条河养育了湖南四大中心城市:湘水养育了长沙;资水养育了益阳;沅水养育了常德;澧水养育了澧州。
湖南四水比起来,湘水最大,其流域人口几乎占了湖南一半,因之湖南称为“湘”,湘江长沙为全省最大城。
澧水是老幺,其流域在湖南西北部。澧州城比长沙城常德城都要小。但麻雀虽小,肝胆俱全,澧州也管着九澧八县地盘,元明清三代称直隶澧州,与府平级。澧州镇守使也是一方诸侯,有守土安邦之责,有生杀予夺之权。
武以定国,文以安邦。直隶澧州安邦的标志性建筑是座落在南门口的文庙。这是一群金碧辉煌的古建筑,座北朝南,面向澧水,离船码头不远,水路通向四面八方,是九澧八县的文化中心。
文庙大成殿供奉孔子神位,是读书人祭祀孔圣人的宝殿,殿前有泮池,建有状元桥,九澧八县的读书人只有高中状元,才有资格戴红花吹唢呐踏过此桥向孔圣谢恩。平时读书人祭祀孔圣人只能走偏门进出。
庙后面本是荒凉之地,官府在此搭建考棚举行考试,渐渐成了街道,人称“棚场街”,街名沿用至今。
元明清三朝正式的科举考试从乡试(省)开始,三年一次。全省各地举人赴省城赶考,考中者称为举人。读书人中举就算是进入仕途了。
县试、府试(含直隶州)不属于正式科举考试,它只是考生取得举人资格的考试,可以理解为科举考试预选。县试、府试每年举行一次。
澧州的县试在二月举行,澧州本地的考生在棚场街应试——澧水流域其余各县考生都在自家县城的临时考棚里应试——县试的主考官是知县,被录取者(录取率约20-30%)有资格参加州试。
澧州的州试在四月举行,澧水流域八个县县试录取的考生齐聚澧州城大比。主考官为知州。
这是澧州城最热闹的日子。澧州旅店客栈住满了外县的考生和他们的家人书僮等,小南门外河码头泊满他们的船只,餐饮剧院生意红火。
院试三年二次,澧州院试时间在八月,主考官为湖南学政,专程来澧州主考,由官船送至澧州大码头起坡,八抬大轿进城,鸣锣开道,行人避让,甚是威严。
院试录取者为举人。举人即取得了参加乡试的资格,另外还有一些特权,如见官不跪,不受刑罚,免除钱粮徭役,贵为地方绅士等。
晚清时候,棚场街的尽头是万寿宫,是澧州人专为慈禧太后建的生祠,供奉着她的牌位,是澧州官员、读书人和老百姓给慈禧太后拜寿的地方。考生若进了学(即中了举人),须到万寿宫拜谢太后懿恩。
二十世纪初,慈禧太后下诏科举停考,澧州科举棚场热闹不再,澧州文庙再也看不到读书人祭祀孔子的乐舞,再也听不到举人们的朗朗书声了。考棚渐渐被居民占领改建,至今只留下“棚场街”街名供后人凭吊。
1912年袁世凯政府降格澧州为县,但在民国初很长时间里,澧水流域公路不发达,仍以船运为主,澧州仍有统领澧水流域的行政地位。1925年贺龙任澧州镇守使,仍然坐镇澧州号令八县。
直到县县通公路,船运式微,澧州才正式更名澧县,归于常德专区管辖。
王正雅履职澧州9年,主要政绩是集资在小西门兴办澧州中学,是为澧县一中之滥觞。他还在澧城白家巷兴办九澧女子师范学校,亲劝女娃放足入学读书,开一代女子学文化新风。为九澧八县培养大批小学教师。
澧县一中建有“正雅楼”记念这位澧县教育的先驱。
王将军的名言:“要生利不要争利,求造福不求享福”。他筹资开办九澧贫民工厂,招收几百无业游民进厂作工,扶弱济贫,以工代赈。
澧州镇守使王正雅是澧州历史绕不过的重要人物。
衡青衡山两娃儿在刘市生活,可是他们身上仍然有城里人的痕迹,明显的他们头上没留辫子。哥哥衡青2岁时辫子被城里当兵的剪了,以后不再留辫。弟弟衡山跟了哥哥的样也就不留辫子了。
当时王统领挨家挨户把城里人的辫子尽数剪了,可是广大农村他鞭长莫及。刘市娃儿头上都留有辫子。
自满清入关,中国人蓄辫已有270年历史,十几代人传承,乡下人把辫子看成身体的一部分,对剪辫持害怕的态度,因怕生恨,最恨令他们剪辫的人。
农村的大刀师傅传承的剃头手艺,就是用剃头刀子刮光额头,后脑留根辫子。
新式剃头推剪农村人叫洋推子,贵得很,只在城里流行,农村娃儿全是额头光光后面拖一根辫子,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山里娃儿还有蓄辫的。
(大刀师傅:满清入关后,敕令汉人男子剃发蓄辫,口号“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并给每个剃头师傅配发一把大刀挂在剃头挑子上,有权砍拒不剃发蓄辫者脑袋,人称“大刀师傅”。)
在辛亥革命后的十几年时间里,城里无辫人笑话农村有辫人,农村有辫人歧视城里无辫人,城乡相互鄙视。
衡青衡山两弟兄因为头上无辫子,在农村成了异类,受到刘市娃儿的集体歧视,因之很长时间无法融入刘市的娃儿群。
有时他俩在前面走,后面就有一群娃儿喊“假鬼子”,并齐声唱:“马吃谷牛吃草,男儿无辫是鬼佬”。
刘市的娃儿都叫“巴的”,如衡青应当叫“青巴的”,衡山应当叫“山巴的”等。
转机出现在新巴的身上,他跟着父亲刘仕典进城,拐弯处忽然钻出几个当兵的,逮住他父子俩,二话不说剪了他们的辫子。
新巴的懊恼不已,昨天他还在嘲笑别人,今天他成了娃儿们嘲笑的对象。娃儿们朝他唱:“牛无绳马无鞍,新巴的无辫是猪倌”。
新巴的沮丧生恨,身上暗藏一把剪刀,乘娃儿们打泡泅累了蜷在墙角睡觉的机会,把娃儿们的辫子全剪了。
娃儿们醒来发现辫子被剪大哭,捡起自己的辫尾巴哭诉给大人。
刘市人把娃儿被剪辫的事看得很严重,毕竟十几代人传承下来的留辫习俗算是祖传了,如今娃儿辫子被人偷偷剪掉了,岂不坏了祖宗规矩?
他们几家大人愤愤然合计,认定是城里来的高家俩小儿干的。
几个人带着辫尾巴到街边找摆针线摊子的衡山妈,找她要说法。
衡山妈见是几个很要好的刘氏族人,他们给高家送过几次腌萝卜吃了的,人情还欠着,不敢得罪他们,于是陪笑解释:“我的两个娃儿蛮听话的,不会干这种缺德事。”
族人把辫尾巴拿在手里掂道:“你怎么不相信呢?你看这辫子,不剪难道它自己掉下来?你们城里人最爱干这种事!”
“是呀,不剪它不会自己掉下来。”衡山妈不敢怠慢,忙收了摊子,陪族人来到家里找俩娃儿寻问实情,见俩娃儿都在家,大儿在打算盘,小儿在沙盘上习文章。
衡山妈把情况向奶奶说了。奶奶道:“他们没有出去玩呀,上午他们割猪草,吃了中饭在家打算盘习字,没有出门哩。”
几个刘氏族人伸辫子给奶奶看:“小嗲(方言称奶奶)你看看,剪的辫子都在这里哩!”
奶奶把两个娃儿叫到跟前道:“这几根辫子是不是你们剪的?”
衡青道:“我们没有剪呀!”
衡山道:“谁说是我们剪的?证据呢?”
族人举起辫尾巴道:“辫子就是证据呀!”
奶奶质疑道:“辫尾巴怎么就证明是我家娃儿剪的呢?”
族人们噎住了,心想是啊,辫尾巴怎么证明是高家娃儿剪的呢?
尧巴的妈妈道:“怎么不是?就你们城里人喜欢剪人辫子!”
奶奶解释道:“尧巴妈,您这话说的一篙子撑了一船人。城里住了几万人,你见哪个人剪人辫子了?我们家的辫子还是壬子年当兵的给剪的!”
衡山妈陪笑道:“我们家娃儿想剪人辫子也没有剪刀。我们家就一把剪刀,我摆摊在用,时时不离手的。”
奶奶也陪笑道:“我家娃儿忙得很,他们没工夫去给你们家的娃儿剪辫子。”
“是呀,人家只有一把剪刀,摆摊在用呢!”几个族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尧巴妈道:“走,我们去找族长断这案子。”说完领头就走,一伙人随她去族长家。
族长骑马从外头回家,正好碰到族人们找他,下马问道:“你们有什么事?”
尧巴妈上前道:“我们几家娃儿辫子让高家俩娃儿偷偷给剪了,您看”说着她掂掂手中的辫子给族长看。
“您看——”其他人附合着,也把辫尾巴摇晃着给族长看。
族长一边拴马,一边问:“你们谁看见高家娃儿剪你们家的辫子了?当个证人好不好?”
女人道:“看是没人看见,但我们这里只有他们一家是城里人,不是他们家的娃儿还有谁?”
族长诧异道:“你这是什么逻辑,他们是城里来的就一定是他们剪的?清官断事要讲证据嘛。”
女人道:“那是谁干的?”
族长道:“查他干什么,辫子剪了好嘛,你们看我,辫子也让人给剪了。”
族长后脑上也是散着半圈披发。
尧巴妈道:“我们祖宗八代都是男人蓄辫子的。”
族长道:“那是满清时候皇帝的事,现在民国了,没有皇帝了。辫子剪了好啊,清爽干净。王统领几次发文要各乡剪辫子,澧南乡都让我给顶着没执行,现在我自己的辫子也让当兵的给剪了,你们几个就在我这里一块儿剪了吧!”
说着就拉告状的族人进屋剪辫子。
族人见状拔腿就跑。女人见男人都跑,也跟着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