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从澧州古城说起。
澧州古城最繁华的街道在东门外河街,河街最繁华处在大码头,水路上通桑植大庸,下接长沙汉口,河湾里停泊着各式各样的木帆船,澧水流域的货物在此集散,每天交易额巨大。
商贾掮客云集河街,洋货土货农产药材琳琅满目;搬运工人卸货装货脚步匆匆。街上行人摩肩接踵,茶馆酒楼奏琴唱曲,饮食小吃随风飘香,整条河街一派兴旺气象。
河街上有一大商家,字号“泰盛祥”,经营京广百货。码头正面就是他的铺面,人气旺盛,业务甚是发达。
店主高耀东,人称东成公,其妻尹氏。夫妻二人半生不育,年至四十才喜添贵子,夫妻俩自然不胜欢喜。
东成公给儿子取名高祖祥,在门面字号上取一“祥”字,盼其祥瑞。
祖祥周岁时候,夫妻俩大宴宾客,请来城里最有名的郑瞎子给祖祥算命。
郑瞎子自称郑瞽,精通命理善于曲言附会,判词颇令小市民信服。只有命主舍得给钱他才直话直说。
尹氏报上娃儿四柱八字,郑瞽屈指算了一会判道:“娃命不好说哟。”
两口儿如坠云雾之中。东成公猜度郑瞽在卖关子,就许诺酬金加倍求其详解。
郑瞽笑道:“府上既然舍得酬金加倍,老叟只好直说了:贵公子命带煞星须穷养,最好是饥寒交迫饿死煞星,若骄生惯养长大必是颠沛潦倒之命。
尹氏得子不易,正准备在祖祥身上多多花钱让他享福,闻郑瞽言大惊,“啊”地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郑瞽笑问道:“你是祖祥亲娘吧?”
尹氏道:“亲娘怎能有假?”
郑瞽道:“瞎子我不是瞎说,而是贵公子命里生成。祖祥之命存乎你心。为娘者若能下狠心让祖祥吃苦,贵公子长大可成一只老虎,若骄生惯养必有后殃。”
东成公笑道:“这有何难?让娃儿吃苦就是。”
郑瞽道:“这事当爹的说了不算,贵府家道殷实,若为娘的心软,此话好说不好做哟!”
尹氏心中不怿,嘴上不语。
东成公张罗让祖祥抓周,宾客都凑过来看热闹。
桌上摆满纸墨笔砚算盘,还有眉笔脂粉玩具刀剑糖果食物钱财。看娃儿长大后是爱文爱武还是爱吃爱财爱色。
祖祥什么都不抓,单单抓了一块光绪元宝在手中玩耍。
众宾客大喜纷纷嚷道:“娃儿长大之后必是抓钱好手。”
东成公请郑瞽解周。郑瞽问道:“娃儿抓钱是玩耍还是放嘴里?”
众宾客道:“娃儿抓钱在手上把玩。”
郑瞽道:“银洋放嘴里主抓钱,在手上把玩主撒钱。”
尹氏闻言大不悦,心想我儿会抓钱自然也会玩钱,怎么成了撒钱?今日本是好日子,这个瞎子怎么尽说丧气话?——她没好气的加倍付钱打发郑瞽走。
郑瞽听得出尹氏心中不快,自言自语道:“忠言逆耳哟!”
尹氏气鼓鼓说:“您的忠言我记着哩,好歹十几年就有结果,我看得到的。”
郑瞽仍然自说自话:“忠言逆耳哟!”唠叨着自去了。
宾客尽散之后,尹氏对东成公说:“瞎子瞎说,我家生意兴隆,我儿怎会穷困?”
东成公道:“富家最怕出浪子,治家犹如针挑土,败家犹如浪打沙,浪子败家金山银山也会浪倒!”
尹氏道:“我就不信我的娃儿会穷苦,我偏偏要让他吃蜜长大。”
她雇请几个中年女人日夜轮班伺候祖祥,不让祖祥下地走路,不让他自己穿衣洗澡。夏天给他打扇,冬天给他烘火,什么事都不让娃儿干。
尹氏轮换着请奶妈给祖祥喂奶,一直喂奶到十多岁。
唯一让祖祥有点畏惧的是父亲东成公。恰在祖祥成年之际,东成公病逝了。祖祥再也天不怕地不怕。
生意上少了东成公打点,买卖式微。尹氏想让祖祥照顾门面,祖祥不理睬,整天带一帮哥儿们吃喝玩耍,所有开销都是他一人承担,钱用完了就回家拿。
时间到了民国。各种洋货渐渐进入中国,高祖祥又染上了玩昂贵的洋玩意儿嗜好,什么脚踏车、自呜钟、照相匣子……什么好玩玩什么。一帮哥儿都跟着他玩新鲜。
要命的是,他染上了赌博,每天几十几百块光洋输钱,再大的家产也保不住这么打飘飘玩。
几年下来,祖祥把尹氏的巨额存款花光,看看要伤动泰盛祥生意本钱,尹氏才知天命难违,有点害怕起来。
为了保住祖传家业,尹氏给儿子娶了一门亲,希望结婚生子之后儿子就学会顾家了。
媳妇儿是澧州刘市人,名刘香儿,聪明贤惠,走得一手好针线,是刘市码头上的一枝花。
自古说媒是一门生意,媒婆心中自有她的小九九。说白了,发财人家和长得俊的姑娘就是媒婆的财源。
地方上俊俏女子媒婆是不会说与穷人家的,只有说给富贵人家媒婆才可以多得一点跑腿钱。
高家是澧州富户,媒婆自然就把刘市的头等女子说给高家当儿媳。媒婆其实也知尹氏养了个败家的骄儿,但她为了男家的高额报酬,不会对女家实话实说。可害苦了刘香儿。
刘香儿进了高家,当年就为尹氏添了孙儿,取名高衡青,寓意家业常青。
尹氏觉得家族香火有了盼头,就劝说儿子好好做生意养家。
可是高祖祥从小养成的恶习怎么改得过来?他不但不归家做生意,照样天天偷钱上街玩耍。
老妈尹氏把钱看紧了,他就偷刘香儿的随嫁钱,没钱了就打刘香儿,不管不顾刘香儿身怀有孕,把她绑在婚床花板上打,逼她拿钱。
尹氏实在没有了办法,就把家里剩下的钱财全部锁起来,完全断绝祖祥的经济来源。
当娘的这一招哪能难倒祖祥?手头没钱他就在赌场借高利贷,继续吃喝嫖赌玩耍,也不管拿什么还账。
债借多了,赌场老板估摸着祖祥还不上了,就设计引诱他背着家人把门面带同生意一揽子押了赌注,孤注一掷输了个精光。
债主就要上门接收门面和生意了,高祖祥知道大事不好,连夜逃跑到湖北西斋躲起来。
手头仅有的几块钱用完后,祖祥被旅店老板赶出门。只好蜷缩着住破庙里。
被饥饿所迫,祖祥说好话给人当佣工,可是他从小骄生惯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扫地劈柴洗碗都不会,当场就被辞退。
万般无奈他想到贩小菜,但苦于短缺本钱。好心人赊菜与他,几天后他嘴馋把赊钱喝了酒,小菜贩不成了。
从此西斋街头多了一个要饭穷汉的身影。大年三十晚上风雪交加,喝蜜糖长大的高祖祥在佛像底座下蜷缩着冻馁而死。
债主上门来收屋。尹氏这才想起当年给祖祥算命时郑瞽叟的忠告,终于相信了富儿必须穷养,尤其不能骄惯的道理,但是一切都迟了。
尹氏与儿媳刘香儿婆媳俩抱头痛哭。他们搬到哪里去呢?
此时刘香儿快要临盆生产了,婆媳俩急投无门,只好临时搬到自家的吊脚楼下。
在早春的风雪中,一个男婴呱呱坠地,他就是我们故事的主人公。奶奶给他起名高衡山,希望他长大后像山一样高大坚强。
一家四口住吊脚楼终不是办法。春暖花开的时候,刘香儿想到娘家刘市投亲。刘市是刘姓人的世界,是刘香儿的伯叔兄弟辈,总会得到一点照顾的。
尹氏听了媳妇儿的意见,觉得也只能如此了。就在刘市河街的后排赁了一处偏屋,婆媳俩带着两个小孩子搬了过去。
刘市小镇地处澧水之阴,是澧南乡的河码头,与澧州古城之间隔着里河、外河和仙眠洲。站在刘市防汛堤上可以遥望澧州城墙上巍峨的遇仙楼。
刘市滨临外河主航道,江面宽阔有港湾,便于船只停泊,是一个好码头。
高家搬到了刘市遇到的第一件麻烦事是吃水困难。
他们住在东门大码头的时候,吃水有人送,二个铜板一担水,脚夫从河里挑水送进家倒到水缸里,不须自己挑水。
刘市是乡下,没有送水挑夫,就算有挑夫,婆媳俩哪有铜板给?
俩小脚女人如何把把水请进水缸?婆媳俩只好抬水,一瘸一拐的一次抬一小桶,要跑好几趟水缸才能装满。
若是水抬到半路,家里婴儿醒了大哭,要喂奶了,当娘的只得丢下水桶往家里赶。婆婆一人提不动水,只能干着急。
家住农村没男人还真不行,刘市人见高家吃水困难啧啧不已。
回想在东门大码头过日子是多么方便呀,什么生活物资都有人送上门来。
东门米店养着几个瞎子,平日把米舂得白白净净的。买米人只要站门口喊一声:“张老板,来十斤米!”米店徒弟急匆匆送米过来了,等米下锅都赶得赢。
大码头烧柴是山民送来的。道溪乡山林茂盛,盛产烧柴,澧州城里几万居民做饭烧水全靠他们送柴。
道溪人吃得苦,霸得蛮,天不亮就挑着柴往城里送,赶到城墙下天还没亮,城门还没开,他们就在城外坐等。
待到晨光熹微,道溪人吵嚷着:“天亮了,快开城门”。
打更的瘸子埋怨卖柴人喊的太早,揉着惺忪睡眼,瘸着腿打开城门,几十担柴草拥进城,分散在大街小巷吆喝着寻找买家。
他们有的挑着大块劈柴、有的挑着松枝松针、有的挑着山茅草、有的挑着松果。
城里人看上哪担柴草了,只须喊:“大哥,这柴我买了。”山里人就把柴挑到他家码厨房里,不需买家动手。
道溪人得了柴钱,会到米粉馆叫上一碗牛肉粉,慢慢坐吃,一大早空肚子进城,回去还有十几里山路要赶。
高家富有的时候,做饭是不烧茅草松枝的,茅草松枝价钱太便宜,不经烧且烟大,是穷人烧的。高家做饭烧栗炭,火力大而耐久且无烟。
现在高家搬到刘市,烧柴成了大问题。其实刘市市面也有道溪人挑担卖柴,可是高家成了穷人没钱买柴。那怕是廉价的茅草松枝也买不起。
刘市人家多是自己上山扒柴寻草。刘市进山只有几里地。
然而高家没有男人,两个小脚女人不能上山扒柴草,只能就近在荒阡坟塌上砍一些枝蔓杂草当柴烧。割草砍枝已是不易,小脚女人把生柴拖回来更是困难。
唐代诗人杜荀鹤深谙农村寡妇生活之难,写下“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的诗句——须知唐代妇女是天足,行动方便,此时高家两代寡妇是裹脚,比唐代寡妇更加艰辛。
高家的灶是简易的,土砖垒成没有烟囱,煮饭烧生柴满屋是烟,熏得大人娃儿直流泪。
相传女人裹脚是南唐后主李煜发明的,他的一名妃子窈娘用丝稠缠脚在金莲花上跳舞,轻盈妙曼婀娜多姿,世人争效之渐成女人习俗。
这种说法不甚可靠。因为古代中国跳舞是皇宫贵族的事情,下层劳动人民不跳舞。
女人裹脚习俗应当基于男女社会分工。裹脚杜绝女人单独出远门的可能,也杜绝女人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连走亲戚回娘家都要丈夫牵毛驴接送。
在传统中国家里一切重活由丈夫顶着,一旦失去丈夫,裹脚女人就惨了,再嫁成了寡妇的唯一出路。
媒人轮流上门劝刘香儿改嫁。刘香儿勤劳本分,在娘家婆家都有很好的口碑,做媒的纷纷上门,有的媒人干脆把彩礼都带来了。
刘香儿决然道:“不嫁!我生是高家人,死是高家鬼。”
媒人质疑道:“你守你男人?你那野鬼男人把那么富有的一个家给败光了,你守他做什么?”
不提男人则已,一提起男人,刘香儿就咬牙切齿:“我守他?我恨死他了!他把生意房子全部败光。人在作,天在看,恶人自有恶报应。”
媒人道:“聪明妹妹哩,摊上这样的男人,何不早点改嫁?”
刘香儿反问道:“我为什么改嫁?我有两个男娃儿,我守着,把他们守大,有儿穷不久,无儿久久穷!”
媒人道:“你们在刘市无田无地的,连菜园都没有,小脚女人出不得门,挣不来钱,如何养大两个娃儿?”
刘香儿道:“我做针线赚钱养他们。”
媒人被刘香儿感动了,道:“我作了一世媒,没看到这么忠心为家的女人,你那野鬼男人真的瞎眼了!”
为拉扯儿子长大,刘香儿在刘市街边摆了十多年的针线摊子。一家四口全靠她一针一线纳缝赚点小钱买米度日。
时间做长了,活儿做多了,刘香儿用的顶针磨薄了,一天在纳鞋底的时候用力猛,顶针顶破,手指被针刺对穿,血流不止。没钱到城里就诊,听乡里人的话用陈香灰止血,结果手指化脓肿大,全身发烧不退,几个月之后手瘸了,永远做不得针线了。
幸亏此时两个娃儿十多岁了,可以自谋生活了。刘香儿用她的针线,舍出她的一生保住了高家门庭。
刘氏每日守摊揽活,活计是码头工人的鞋袜,有钱人家的衣裤,开店做生意的忙不过来,也把针线活拿来做。
刘香儿年轻漂亮,坐街边做针线出头露面,为何不怕有不良子弟欺扰?
刘市是刘姓人的天下,族长刘宗雄处事公道,为族人信服,是小镇的定海神针。在他的治理下,族人和睦相处,市面秩序良好,坏人不敢造次。
尹奶奶在家做饭洗衣喂猪,她是一家人的舵把子,刘香儿挣钱回来交给婆婆,自己一个铜板不留,全凭婆婆调摆,婆媳关系如同母女。
初到农村没有菜地,刘氏族人有的送一碗腌箩卜,有的送一碗腌白菜下饭,没菜时候就蘸盐水。高家的艰难生活一时成了刘市人茶余饭后的话题。
总不能长期蘸盐水吃饭,家里得种菜。奶奶看上了几处荒塔余边,盘算开荒种菜。可是没有开荒的工具。
奶奶把饭里多掺野菜,省下钱到铁匠铺打制工具开荒种菜。
然而刚刚动手,矛盾就出现了。土地都是有主的,开垦边荒免不了与土地主人有摩擦,出现抢阳光争水源等矛盾。土地主人告状到族长那里。
宗雄族长只说一句话:
“高家娃儿怎么说也是我们刘氏宗族的外甥,他们家无田无地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让他们开边荒,难道让两个娃儿一年上头蘸盐水吃饭不成?”
说完就用眼盯着土地主人看,不再多说一句。土地主人羞了,也就让了步。
农村社会还真少不得一位有崇高威望的族长。小家子农民每天为生活奔忙,当然只知道自家的利益,只有读过圣贤书的乡绅才知道除了利益还有道德和良心。
既然族长如此扶持,族里女人们就热心帮助了,她们有的送蔬菜种子,有的送蔬菜秧子,有的教奶奶怎么侍弄菜地,怎么凼粪水灌菜。
其实奶奶是农村长大的,这些事儿她都知道。几个月之后,高家终于有菜蔬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