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大雪,凛冬。
一只手不容分说拉着秦辞到院子底下,头顶的树冠落秃了叶,只留下纵横错节的枝丫盛雪。
秦舒脚踩着地上断枝,鞋底狠狠碾了碾。
通体覆雪的枯枝在摩擦中抖落了洁白,露出本真的灰暗褐色。秦舒哈哈大笑,指着问他,“你看这像不像一条蛇?”
那时候秦辞刚进演艺圈没多久,同他演对手戏的是位初入三线的年轻小花。不说大红大紫,至少作品在当时打得火热,咖位分量可视上升,远不是他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子能比的。
拍戏时出了意外,小花的连衣裙因动作幅度突然下滑,眼见就要泄露春光。好在秦辞反应及时,三步并作两步替她提住肩带,险险止住下滑趋势。
这一幕不知被谁拍成照片发到微脖上,文案子虚乌有地编撰小花拍戏时被人恶意揩油,仅从照片来看的确也有秦辞动手拉下肩带,小花双手护胸防卫的意思。
短短一个小时,转发已经过万。微脖铺天盖地全是对他的谩骂,说他为了热度不要人性,人面兽心猪狗不如。
秦舒看不过去,尽管答应过弟弟不干预,但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手。顺着发脖者的IP查找,发现造谣的是小花经纪人创建的小号。
早些年决定入行演员时秦辞立过誓,不动用家里资源,不凭借他人帮助,要靠自己摸滚打爬攀到顶峰。
作为秦辞的哥哥,秦舒自然尊重弟弟意愿。可尊重意愿不代表就不会担心,他到底不愿见自家弟弟蒙在鼓里吃哑巴亏。
小花的名字里带了个“枝”字,秦舒这番行径是在委婉暗示。
秦辞不急不躁,拂落肩头落下的松雪,温柔看着那双因自己遭遇而愤怒充血的眼睛。
那时他还是个少年,稚嫩但也知晓农夫与蛇的故事。他会意拍了拍秦舒肩膀,微弯的眼睛里含着安抚与自信,“能在我怀里安然待了一路的,必然是条死蛇。”
几天后,另有一账号将完整视频发布网上,来龙去脉一一阐明。小花见事态风向不对姗姗来迟解释道歉,却被扒出更多猛料。
那套戏服本该合身,不会出现意外滑落,只因小花借口吃胖,一意将尺码换大一号,这才闹出乌龙。
归根结底,这场闹剧全由她与经纪人合谋,企图制造话题,为自身名气再添一把火。
哪怕这把火是拿某个年轻演员作为燃料。
没想到鸡飞狗跳之后,平步青云的正是她们想拿来垫脚的年轻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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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辞不显山水地上扬唇角,和当时少年一模一样。
“解释?盲区?凶手?”他微仰着头,嘴里逸出轻快笑声。暖黄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有如旧时代影片的滤镜,为荧幕里精致人像渲染出一层故事质感,“能说明盲区在哪吗,‘华生’?还是你想仅凭一顶罪名帽就唬住我,让我自己进套?都是成年人,无凭无据的废话就不必多说了,至于凶手……”
他看向陶乐乐,眼里温和如初,让人疑心那一闪而过的戏谑是否错觉,“你不如再好好想想?我不接受受人鼓动未经大脑的诬告。”
“受惊不能冷静思考我可以理解,但若因此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未免令举告者寒心。”秦辞指向自己,嗓音泠泠如冷泉激石,“如果要我为自己做为付出代价,那不妨先看看我没有做什么?”
“三名老玩家,六名新人,以我的推论陈悦和黄伟的任务属权已被转移,接下来只要再死一名新人,剩下的就都安全了。”
“我大可以装不知道,在后面做任务的时候随意寻个借口推脱。而不知情者,”他目光转向钱源,显然听懂了他的话,钱源两股战战一阵后怕,“恐怕会很乐意当第三个完成任务的人吧?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死人不得安息,活人好聚好散,你好我好大家好,又碍我什么事呢?”
说到这,秦辞走过去拍了拍罗雨寒的肩,低笑着强调道:“又……碍着‘华生’什么事呢?”
这句强调大家都听懂了。
看清局势的人本可以装聋作哑浑水摸鱼,却双双拒绝保持沉默。其中一个毅然站出是为救人一命,另一个与之对立,目的用心不言而喻。
碍着罗雨寒什么事,碍着他独善其身了。
陶乐乐羞愧得涨红脸,窘迫憋出一句:“啊……是,是哦。”
还未踏入社会的女大学生没什么人生阅历,容易被人带着思路走,但认清事实后道歉也绝不含糊,至少比大多数抹不开面子的成年人强。
她挠了挠头,真情实感地向秦辞表达歉意,“对不起,冤枉你了。”
其实也不冤枉。秦辞在心里暗嘲,人贵在自知之明,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当圣人。
“可你也没有救下陈悦。你本可以救她,这是事实。”罗雨寒窥见卢文脸色,不给其他人向自己口诛讨伐的机会,继续一口咬定秦辞的冷血,“任你说得天花乱坠,哪怕初心的确是好的,我就是看不惯你擅自牺牲他人性命。早一点坦白,大家一起商量着找出路不好吗?”
“盲区”的确是罗雨寒用于扳倒秦辞,模糊众人看法而耍的花招,要他细说只能扯出牵强的解释。但冷血就不一样了。对既定事实调色渲染,也能一定程度地影响风向。即便他清楚秦辞的做法是短时间内利益最大化的优解。
“好。但那要赌。拿你我的命去赌。”他这时候倒坦诚,没有扯些道貌岸然粉饰太平的话,“你们乐于奉献我不管,我的命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除非逼不得已,我不会拿自己性命冒险。”
“如果没有第二个受害者来验证我的推理,仅凭单个事例随机性太高。同样的,能够罗列出的合理猜想不止一种。暂且不提能否取信你们,我问你,在矛盾威胁亟待明确的情况下,缺少其他线索,要怎么破局?”
真是个能说会道的年轻人,非但不为自己的冷漠买单,还理直气壮毫无歉疚地据理力争说服他人。纯善者会自省,会在道德拷问中动摇,说到底还是卢文错判了秦辞立场。
虽然表面援救新人,实际秦辞真正在意的只有自身性命。
那就没必要再唇枪舌剑,只要让他永远都说不了话,道理终归会站在自己这边。
卢文的手悄无声息摸向胯间皮带。
丝弦,是他的道具,隶属武器类。就像他切割黄伟的身体,划断陈悦的头颅一样,只要控制好武器轨迹迅速穿过秦辞心脏,不仅不会留下痕迹,对外也能说他病发猝死。余下的新人他再稍微蛊惑一二,局面仍会在他掌控之中。
弊端也不是没有。他的道具适合空旷无障碍物的地方,受他控制的锋锐可伤人的部位不长,若不仔细定好位置,发动攻击时丝弦容易被阻发出声响。
尽管众人站位密集不好施展,但只要他集中精力,费点心思和时间控制,也不会轻易被人察觉。
只需十分钟,不,八分钟的时间,罗雨寒吸引注意,他校准丝弦角度,确保正中秦辞心脏,又不伤及他人惹来怀疑。
就在他反复调整准备袭击时,一个声音骤然传入耳中:
“要不要试试,是你的弦快,还是我的刀狠?”
卢文循着声源望去,在他右后方树枝遮掩的屋顶上,坐着一个青年。黑色口罩遮面,缠着纱布的右手里,紧握一柄三尺唐刀。
刀尖懒懒指了指秦辞,“那位,是我的猎物。”而后缓慢移向卢文,“抢食的规矩,懂?”
【聆音】,老玩家进入副本的一次性基础道具,可选定自身附近的某位玩家使用,时效一分钟,隔绝二人制造或发出的声音,并降低存在感。生效期间不可攻击未选定玩家,不可与副本原生道具交互,且与选定玩家之外的人交流道具将直接失效。
就算只有一分钟,留给他们的可操作空间也将上演诸多可能。
卢文满脸歉意,双手举起摊开,“误会。”
手中唐刀挽了个花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在身后,伴随着硬物切割的钝响与夹杂其中的一两声短促铮音,程温声音更添冷意,“误会?”
试图偷袭的丝弦被利落地一刀切断,卢文苦笑一声,“现在真的是误会了。”
他不蠢,试探失败后主动付出加倍的诚意,“若不介意,我可以向您提供秦辞的线索,只是时间……”
一分钟的时间远不够二人商讨,若要私下交谈,只得另约地点。
“不必了。”和这类人打交道需得时刻提防,保不准他什么时候反水咬你一口。程温懒得应付,也没兴趣从言语中挖掘对方险恶用心的痕迹,干脆一概将风险规避,独来独往自力更生,免得来者不善。
“你只用记住一点,”程温随手将刀拔出,刀身转动间泛出慑人的冷光,“不要在我眼皮子底下动他。”
人类本质上也是懂得趋利避害的生物,萍水相逢,没有谁真就非得为死人讨个公道。
活着的人掌控话语权,逝去的人饶是有再大的冤屈苦处也无力回天。
能为还要继续挣扎活着的人带来利益,就是他们最大的价值。
见惯了人间冷暖,钱源最是懂得这个道理。换位思考就算是他也不能比秦辞做得更好。大难临头,有人出于私心肯拉你一把,也能称得上是一种无私。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圣人。此时若再不为帮助自己的人发声,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钱源的加入反而令罗雨寒犹豫。他清楚,如果后面死的不是钱源,又或者一直僵持下去,自己站在卢文这边的风险并不比与秦辞一队少。而卢文向他承诺的“绝对安全”也成了随时会反悔的双刃剑。
还没等他权衡利弊做出选择,久不出声的人突然应好。
“既然你对我们不放心,那不如各退一步。”卢文走到罗雨寒身前,故意将他划揽为己方阵营,“说实话善意可有可无,你们执意这样,我也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大费周章又不讨好地把你们从鬼门关拉回来。”
“这两天我们任务的线索还未搜集完,没有万全的准备前,我不可能为了推翻你们信口胡诌的恶意去拿自己生命冒险。”
“我可以给你们时间,最多两天。明后两天里,为了让你们安心,我就待在那家餐馆,你们大可以留人来监视我。”
“钱源和秦辞,”随着念出的名字他依次看向二人,“你们自己去搜集线索完成任务,我不会干涉你们,也不会再提点解惑。”
卢文懊丧抚额,唇角下抿显出疲态,“相遇是缘,大家走到这里差不多也该散了。有警惕心是好事,但作为被过度警惕伤害了善心的无辜者,恕我无法原谅你们的言辞。”
“人言可畏,今天我算是尝到苦头了。”
没有理会卢文的惺惺作态,也没有点醒见此又产生动摇的陶乐乐,秦辞的立场始终坚定,目光如炬扫向卢文身后,“你的话能代表其他人吗?”
“我没意见。”事已至此,罗雨寒只好站队。
吴俊强却嗤笑一声,不屑地看向秦辞,“你算个球?”
他在副本了混了这么些年,还从没被个新人拿捏过,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你问我就要答?
接触到卢文眼神后咧开一侧唇角冷哼,拖长尾音不耐烦地应了声能。
俞舒白则迎着秦辞目光干脆给出回应:“不能。”
“不过,”面容姣好的女人笑了笑,露出唇畔明丽的梨涡,“我可以给你这个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