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岔道在来的时候是没有的。
程温记得清楚,他扛着秦辞过来时走的直路,从画像房间一路通到尽头。
其实从那时候开始鬼屋的环境就已经发生了变化,程温了然于胸,在心里刻画每一次变道的地图。
他择的是左边那条道,往前一路走,洞口慢慢宽敞,渐渐能看到光亮。
是一个房间。
一个没有光源,却亮如白昼的房间。房间里有画像,石台,宝盒,以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个背对着他们的女人。
程温止步,身后脚步声跟着停歇。或许是因为对程温交付出些许信任,秦辞这次并没有受到太多的惊吓,但似曾相识的场景依然令他感到不适。
尤其是女人身旁端正摆在石台上的盒子,几乎是在引诱他的触碰。
秦辞不可抑制地想,任务之所以未完成,是不是因为开错了宝盒?只要上前把这个盒子打开,他就能成功活下去。
这种错觉使他整个人变得异常焦躁,手不自觉地插进兜里,拿出先前的宝盒对比,质地,形状,颜色,完全一样。
真假,极难区分。
“后退。”不知是发现了什么,程温沉声道,随即盯紧房间内的女人,倒退着走路。
秦辞模仿程温的动作,身体不转向脚步往后挪,一路按捺着焦躁退回岔道口。
宝盒在视线里消失,秦辞的心慢慢安定下来。这种明显的异常让他心慌,他不知道程温是不是也察觉到了宝盒的引诱,所以才当机立断喝令离去。
转头看向右边的甬道,洞壁的绿光非常微弱,只提供指示作用,照明功能基本没有。一眼望过去除了幽深,还有黑暗带来的轻微恐慌。
前车之鉴下,秦辞已经有了心理预期,他预感另一条道路也未必能好到哪去。
如果就这么轻松地让他们离开,那可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静心思考一路走来的细节,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那副画,”秦辞想了想,觉得有必要再确认一下,“你有没有觉得眼熟?”
眼熟?
画像与秦辞晕倒房间里的别无二致,绝不应该用眼熟这个词语形容。
程温看向青年,知道事情又出了自己难以察觉的纰漏。似乎这些异常只针对于秦辞,与他相比程温如同被什么东西掩住耳目。
不过目前的种种针对也在正常范畴。毕竟严格来说“月光宝盒”是秦辞的任务主场,与程温的任务虽有关联,但顶多算个附属。
程温的目光长久落在秦辞身上,他忽然了悟其中含义,接着说道:“那双眼睛,我觉得很像俞舒白。”
沉默大概持续了几分钟,秦辞静静等待程温思索出结果。他心里有猜测,却无法证实,需要听听其他人的想法。
“再去另一边看看。”程温心里似乎已有推断,还需一些线索佐证。他毅然迈步走在前方探路,尽可能给身后的人留下安全通道。
与左边的洞道不同,一探身进去就能立马发现这条长道要狭窄得多,视线终处的绿光几近压缩成篮球大小的点。
继续前行,程温对洞道地形掌握了八九成印象,它像一个被肆意拉长扳扭的漏斗,临近明光的时候,让人联想到“羊肠小道”这个词,迫使程温不得不猫着身子弯膝前行。
这样行动远比跪爬要累,对体力也有很大消耗,但方便应对危机。
不一会儿,已经到了能清楚看见房间内陈设的距离。由于洞道较窄,连通处如同狗洞,视角受到限制,唯有向下矮身,才能大概看全屋子里的重点元素。
石台,盒子,画,以及穿着白裙的女人半身。
一眼看去,视角内构图摆置同左洞道终点房间完全一致,似乎左右洞道方向的夹角被某种高维力量抹去,使得感知层面上的不同方位被无限挤压为同一个空间。
当然,在异界里企图用科学解释是行不通的,也没有必要。
见此,程温内心推断又明朗几分,大致明白从鬼屋找到出路的方法。
身后的脚步声窸窸窣窣,程温皱眉,他刚才走得有这么快吗,以至于两人之间拉开这么大的距离,一回头竟不见人影?
半蹲下身,手上现出唐刀,程温凝神盯着洞道拐角。
还未等到秦辞现身,脖颈后蓦地传来发丝划过的凉意,紧接着,一道吐息呵在他耳畔:
“会死的。”
女人说。音色同俞舒白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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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穴有许多弯道,所幸领头的人思虑周全,每遇到一个拐角都停步等待秦辞靠近,直到两人间不出一掌之距,这才一齐小心翼翼地继续向前。
如此,程温始终在他视野范围内,未曾出现盲区。
因着这妥帖,秦辞内心的害怕溃不成形,可靠的搭档或许能够牵领人心,予人勇气。
他突然想起当初在小巷,钱源也是忧心忡忡,恨不能贴在自己身上。秦辞那时非常抗拒,身边空间被陌生人压榨占据,他会反感。
如今角色对调,虽不至于把自己变成挂件束在程温腰上,但总归少了那层厌恶。在近得几乎能嗅到对方衣物上独具个人气息的味道时,不安跳动的心脏像是有了依靠,竟从暗无依着的凶险之地觅得一丝半缕的安全感。
倘若换了任何一个人,秦辞心想,自己大概也是不愿意靠得这样近的,而且还会绷紧神经,在提防外界危险时,也警惕身旁人的暴起发难。
九个陌生人里,他以为程温会是破除人为阴谋的契机,想着利用,从未想过真正交心。
人真的是很奇怪的生物,会因为危险警惕,也会因为细节里的体贴放松警惕。
其实说到底,他同程温没有本质上的利益冲突。程温走的路和卢文他们不一样,不曾实际对他不利,反而多次照顾。交换立场设身处地,若自己的情感对一个陌生人莫名倾斜好似故交,秦辞的应激反应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忽然就理解了程温,并且领会到,曾经与这个人相识,是件多么幸运的事。
思绪飘远,秦辞未能及时察觉身前人的停步。他惯性地撞了上去,只觉鼻头大痛,眼角瞬间充斥几滴晶莹,这一撞好似撞在石墙。
“怎么了……”思绪收紧,话却先于意识脱口。
音未落,感知迅速占领高地,揉着鼻头后退,他沉下心,警惕看向前方。
洞道里的光线很暗,相当考验夜视能力。
按理说秦辞在这环境中待的时间不短,一路走来已然适应。实则不然,洞道里好似悄声无息地拢了雾,洞壁荧光清晰可见,伸手却难识五指。
只能凭借方才撞击的触感发觉异常——就算程温下盘极稳不会因为碰撞身体晃动,但也不该肌肉僵硬有如死物。
几次深呼吸做好心理建设,秦辞摁亮手机屏幕,屏息抬头一看。
这一抬头,便清楚瞧见,眼前之人自洞顶吊垂而下,双脚离地半米有余,长发如瀑遮住脸面,一身长裙,肤色死青,俨然是一具尸体。
错了,不是一具,是一群。排布密密麻麻,摩肩接踵,硬生生铸成一堵人墙。
看高度,他刚才是撞在了女尸腰上。一想到同这东西有了亲密接触,秦辞胃里一阵翻涌,几欲干呕。
他被骇得汗毛竖立,下意识向后退去。然几步间,背脊蓦地贴上冰冷质地,他神经反射地一个大跳,空中转体落定,喉头滚下津液,不敢再妄动。
原他身后也在不知不觉间围了一片女尸,吊在空中,姿态各异,衣着不尽相同,距离也是——离他最近的女尸,指甲一伸,就能撩动他脖颈的汗毛。
秦辞无疑再次进入了幻境。
这个认知令他陷入惶恐,前次的无力感拢占心头,吸入肺里的空气都好似带着厚重死气。
“不要慌。”秦辞在心里反复默念,强迫自己镇定,脑中回想程温所言。
九成真,是找到那一成假的地方,就能打破幻境吗?
不对,如果遵循此理,在他杀了“程温”察觉到诡异之处时就应该醒来。
思路畅游一圈,秦辞才发现,程温虽然告知自己怎样区分幻境,却没有教过他脱离的法子。
当时惊醒,似乎还是因为外力作用,令他产生痛意。
可一味等待外界援助是行不通的。若程温有余力定会尽早将自己唤醒,现在只能说明情况暂且不容乐观,导致他分心乏术。
无论如何,秦辞都不能放弃自救。
吊尸群带来的惊悚感实在太大,顾不得手机余电,秦辞打开了手电筒功能照明,放到地上空出双手,企图为自己壮上一分胆气。
他背贴洞壁站在中间,左右两边余光分别留意吊尸脚面,警惕异动,其余八成心思都用来思考对策。
他尽可能仔细地将两次幻境前后回忆一遍,要做到仔细实属不易,女尸的半点晃动都会令他如惊弓之鸟防备,思绪瞬间乱为一团。
草木皆兵状态下的秦辞艰难地梳理记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蓦地抓住了突破口。
程温说,他的口罩可以防毒,所以才没有进入幻境。
气味!
秦辞从纷杂的思绪中抓住这点似是而非的灵光,潜意识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关键,但来不及细想,好不容易得出的结论有如救命稻草,怎能轻易夭折。
他脱下外套,捂住口鼻扎紧,排出肺部空气后屏息,同时双手死死抵在口鼻处,减少自己无意识间吸入的空气量。
就这么僵持了许久,他觉得时间被无限拉长。意识越来越模糊,眼前的色彩消去,白光布满视网膜的时候,肺部一痛,他大喘口气,从地上坐了起来。
女尸群已经消失,洞道虽晦暗,但他依稀能看清景物,不再像幻境一般,好歹有了现实世界的样子。
打斗声震耳,缓下一口气,秦辞摸索着,向愈发狭窄的洞道前方探去。
此时的秦辞并不知道,他误打误撞想出来的方法,实则是一条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