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顿了顿,浑浊的眼球看向俞舒白,皱纹沟壑间显露出几分神秘:“从那一天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股视线让俞舒白感觉很不舒服。
聊到这里已经产生了几个值得推敲的点,枚举如下:
1、老人的身份,他为什么会有女主角的信件。
2、信里有句原话,“人流从我的身边经过,但带着信物的你却迟迟不来”,其中的限定词很关键,甚至可以理解为两层含义。一是爱人始终没来,二是爱人来了,但没有携带信物,于是女主角无法判断他究竟是不是自己爱人。
后一种情况细思极恐,甚至到了毛骨悚然的程度。从老人叙述的故事来看,女主角并没有脸盲症之类的疾病,且她与爱人是见过面的。这些前提条件加剧了第二种情况的诡异。
尽管从在舞台上自杀这一点可以推测,女主角这个NPC的神智与常人不同,但没道理连自己的爱人也无法区分。
再者,“人流”的描述也很突兀。依照常理,既然是私奔,第一优选都是人迹罕至的地点,免得被人发现察觉。反其道而行实在缺少逻辑动机。
除非……不妨大胆想象一下,除非那个东西只能隐藏在人群闹市中被携带过来,譬如说,影子。
无怪她这样设想,就算是以异界的逻辑,也不会在半点相关信息都没有的情况下将抽象名词牵强附会为人名,这无异于命题作文跑题,是不被规则允许的。
俞舒白曾经历过一个副本,里面也涉及到了故事,主人公以颜色代称,后来发现这类名字都有象征意义,是藏了隐含信息的。
总而言之,以俞舒白的任务经验,她一眼断定,“月光”指代的绝对不是人类。
在之后的分析中,俞舒白仔细回想,似乎她的结论是在卢文貌似不经意的感叹中得出的,一个被诱导出来的推测——“月光”指的是一个盒子,女主角的爱人是一种别称,类似于恋物癖,而非真正意义上的恋人。
乍一看很离谱,但她当时对自己的推测深信不疑,认为秦辞只要找到那个盒子,任务就差不多完成了。
为什么当时没有设想其他的可能性呢?好像是因为卢文说的一句话——
“有人来了。”卢文看向她,“不如今天就到这里吧。”
心跳一声响过一声,紧张的情绪化作汗液,从体表涔涔冒出。
虽然之后他们的确在处理掉线索后于岔路口碰到了罗雨寒,可从时间来说是对应不上的。当时她没多想,以为是卢文的感知能力极强,然而现在再回过头看,那未尝不是一次试探。
她早就暴露了自己!
俞舒白停下脚步,面前的残砖碎瓦中,一封信干净地躺在上面,信封上的字迹在血月下显现出另一种形态,笔走龙蛇,似勾似画,字间含义直接烙进脑海——月光。
“你想要什么?”背上的弓箭早已被她握在手心,四下无人,但她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不出来谈谈吗,卢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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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身上的皮肉一阵鼓动,突然窜出两双手臂,一上一下直取程温要害。
猛然发力推刀前顶,借力后撤,退出五六步避开攻击,余光瞅见秦辞停在门口怔愣,沉声喝道:“别胡思乱想!”
运力后蹬,身体弹射向前,一刀狠且准地砍中怪物脖颈,炸出金属火花,然那东西丝毫不受影响,新长出的手臂见机抓向程温,被他空中转体闪躲开来。
这怪物皮糙肉厚,难缠程度远非天使广场的小鬼可比。再加上身旁有人,程温不得不放弃一味躲避,继续吸引怪物火力,免得它分心攻击秦辞。
觅得机会,程温自袖口射出一道符箓,贴在那颗大头的额心正中,止住了怪物攻势。交锋中程温已摸清怪物弱点,一刀斜插入干瘪的左肩,只听一声凄厉惨叫,刀枪难破的身体化作烟雾散去,剩下一颗巨头掉落地上,发出极轻声响,竟变成了棉布质地。
回过头,秦辞的身形同怪物一样,烟雾缭绕后消失不见。
程温心里暗骂一句,这鬼玩意还会使阴谋诡计,知道抓不住自己就装成秦辞的样子骗他近身攻击。
一把抹去额间汗液,程温追了出去。
秦辞并没有跑得太远,也可能是有意等在岔道口,程温追上秦辞前后不超过一分钟。
荧绿的光衬得他脸色青灰,但不管是他的身形体态还是带给自己的复杂情绪,都能让程温确认,这就是秦辞。
“怎么了?”几步跑到他身前,程温问道。
“时间。”秦辞无奈地笑,再次摁亮手机屏幕,给程温看屏保上显示的日期。
28号正午11点……他们进来的时候还是第五天早晨,而现在,时间不知不觉地偷偷溜走了一天,已经到了第六天正午,几近七天限制的尾声。
时间不多了,秦辞的任务没有完成,程温的计划也无从施展。
看样子,是要让他们死在这凶险之地。
程温静息听了片刻,未闻其他异动,暂且可以安心说话,但也不能放松警惕,“电话是谁打来的?”
“是俞舒白。”
说来也巧,进鬼屋前手机已不剩多少电量,现实世界里养成的习惯使他避免将电量耗光,便没有打开手电筒照明,没想到余电正好起了重要作用。
“说实话我不是很能分辨幻境和现实。”眼前的青年笑了笑,神情几分憔悴,“我到现在也不清楚你是真的程温还是鬼怪伪装,不过说给你听也没关系。”
“俞舒白说,我的任务有陷阱。她废了一番力气,帮我找到了真相。”
在俞舒白的话里,提到了一封古怪的信。
似乎也是担心时间紧迫,电话里的女声直切重点。
信里内容在白天和夜晚完全是两个故事。之前她认为秦辞的任务中规中矩,遂未告知秦辞太多提示。但偶然的契机让她察觉其中凶险。
俞舒白顿了顿,将她的发现娓娓道来。
当这封信在血月下展开时,里面讲述了另一个故事。
所谓“月光”,指的不是某件物品或者人名,尽管信中的解释十分拗口,就跟般若经大悲咒一样,但几个关键的词语还是让她窥见了端倪,它指代的,其实是一种法则。
说到这里,听筒内传来轻微的吸气声,俞舒白显得很犹豫,在确定秦辞没有疑问后,让他抓紧时间,随即几秒内挂断电话。
如果是精神状态全盛时期的秦辞一听就能发现问题,比如俞舒白停顿的点,像在隐秘地强调“契机”二字。再比如她吸气声后的欲言又止,也能表明有些话她似乎无法说出口。
但现在,周围的场景与幻境重叠,狭小的空间塑造了一股无形的压力,再加上任务要求不明,生死的代价扼住心脏,使他颇有些喘不过气,更别提一而再再而三的恐惧摧残。
那双眼睛一点一点褪去初时的光亮,黑白分明的对比愈加彰显瞳内的黯然。
电话挂断,他有些自嘲地想,法则?什么法则,偷走时间,让他们化成白骨的法则吗?
他连真实与幻境都无法区分,又从何寻觅法则踪迹。
听完秦辞的话,程温若有所思,“鬼屋里的时间不对劲,先出去再说。”
择了条岔道走出几步,身后却未跟着传来脚步声。程温回头,青年嘴角仍挂着消沉的笑,像火焰里燃烧的罂粟,大片花瓣枯萎,却张扬着残缺,于焦骨里夺目。
不可否认他是绝望的、即将焦枯的,但更无法否认的是悲剧中脱颖而出的美丽。
那一瞬的颓美震颤了程温的心,视野里极致的美感让人很难不动容。
“异界里的幻境只有九成真。如果没有底气判断,我教你一个法子。”
他于是又走了回去,兀自抓住秦辞的手,向上抬了几分后顿住。
然这窘迫只存留片刻,下一秒,程温无缝衔接地将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腕放入秦辞掌心,带动他的手握紧自己脉搏。
同程温的名字一般,自掌心传来的节奏沉稳有力,感染着秦辞的心跳也渐渐舒缓下来。
狭窄逼仄的甬道内,秦辞抬头,看向那双晦暗中仍不失明亮的眼睛。
二人心跳相和,一声一声,同感同知。
“记住它的律动。”
手触电一般松开,程温不自然地转过身,强撑着照常迈步,听到身后传来的嗓音透净,如同珍珠被拭去尘埃,于光彩照人中轻柔抚响的天籁。
“我记住了,”秦辞停顿几息补充道,“你的声音。”
鬼屋外,阴雾密布,盘旋在头顶,好似天塌之景。
俞舒白跟着前面的男人来到“月光宝盒”入口处,“我已经按照你说的做了,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卢文手指微微牵动,俞舒白前倾几步,脖颈被不易察觉的细线勒出血痕。
“真是不好意思。”卢文没什么诚意地道歉,“我已经完成了你一半的心愿,没必要这么抗拒吧?”
俞舒白压下不满,上前几步拉近与卢文的距离。
她看不透这个男人的目的。昨夜对峙,她败下阵来,但卢文无意取她性命,只将武器绕在她要害处确保自己依他吩咐行事。而后,他捡起废墟上的信,拆开摊在自己面前。
手指在信间划到一半停下,卢文圈住前面的片段道:“这之前的内容,你可以打电话告诉他们,之后的东西,一个字也不要提。”
“另外,”男人笑道,“等到了打电话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一拖便拖到了正午时分,除此以外还要求自己为他做一件事。
俞舒白的武器需要蓄力,远程对战略有优势,近战便完全失了风头,只能任人宰割。但如果他真的不给人留活路,她不介意拼上身家性命同他来个鱼死网破。
“到了。”卢文指向“月光宝盒”的门口,“看到那根铁棍了吗?把它拔出来交给我。放心,不会有事。”
铁棍立于门中,俞舒白隐隐猜到它的作用,犹疑片刻,上前拔出,递给卢文,“你要这东西做什么?”
“嘘!”食指抵在唇畔,卢文向外走出几米,把铁棍重新插入地面,“夜里你就知道了。”
将俞舒白领到一旁隐蔽身形,卢文意有所指地笑笑,“你不是不能说出真相吗?那就让我们来看看,秦辞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