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辞领着林女士往祠堂方向走。
顶头的红月，散发着不详的冷光。
一路上手提人头，他像个孤勇的死士一般，穿行在危险中。
林女士在他身后沉默地跟着，手上紧紧攥着照片，神色几分忐忑。
值得庆幸的是，秦辞下注在母爱上的赌注并未让他失望。
两人相安无事地进入祠堂。
夜里的祠堂与白天的相差无几，除了又多上好几处打斗痕迹。
大概是其他听从村长警示，进入祠堂“请求原谅”的玩家。
秦辞脚步没有犹豫地迈向地道，那里的入口打开着，似乎有人刚进去不久。
他低头看了看，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期。
恰在此时，一身尖叫从漆黑的地道深处传来，紧随着其他玩家不同程度的痛苦嘶吼。
这动静令秦辞皱了眉。
“怎么了？”站在他身后，维持着人类形态的林女士温柔地理了理鬓角长发，对里头的惨叫声熟视无睹，毫不在意，“继续带路啊。”
她催促着秦辞，全无人类该有的怜悯与共情。
惨叫声昭示着里面正发生着不同寻常的危险，这种大凶的预兆似乎判定着后半段路程的艰险阻难。
秦辞犹豫了几秒，尽管知道此行大概不会顺利，最后还是踏上了通往地底的楼梯。
“这就去。”他用同样平静的语调，回应着林女士的话。
散布在地道里的，是被拖行的一大滩血迹。
离尽头还有些距离时，已经能够瞧见左边属于少女房间的那扇门，微微打开着。
秦辞走到门口，甫一瞧见里头的场景，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少女状似天真地舔了舔手上的血迹，将咀嚼到一半的人类手臂放下，无知无觉脸上的猩红令她形容何其渗人。
她看向门外，像个被人发现秘密的小孩子一般，略有些惊慌失措地想把手臂往后藏。
很快她明白这是徒劳，因为房间的四角，都不同程度地沾染上血液。
避无可避，藏无可藏。
进食程度不一的残骸横七竖八地躺在屋内，有的只剩下左半边脑袋，有的肚皮被掏开，里头的脏器流了一地。
比之最无情的凶杀现场还要令人头皮发麻，人类在少女眼中如同被随意屠宰的猪狗一样，死得毫无尊严。
“大哥哥，”似乎从玩家的血肉里获得了力量，原本失声的少女竟然能够重新开口，发出符合她年纪的悦耳嗓音，“你，你怎么来了啊……”
她紧张地看着秦辞。
秦辞苍白地笑了笑，尽可能保持着神色自然，“当然是因为……”
他话说到一半，咽了咽口水，将胸腔里翻涌上喉部的消化物死死压下，“……放不下你一个人啦。”
“……我还为你带来了一位客人，不介意吧？”
少女犹豫着将手上的残肢扔到地上，好似明白自己吓到了秦辞，尽力地补救着，“不介意不介意！”
她双手在身前大幅度地摆了摆，“哥哥放心，我不会对你做这种事的。”
“他们要去为隔壁的信奉增加力量，我怕到时候打不过，所以……”
秦辞并没有因为少女貌似诚恳的解释，而轻易相信她的话。
生吃活剥的行径太过野蛮，带来的视觉冲击无疑是爆炸性的。
秦辞已经明白程温当时所说，与少女对上并无胜算，是一件怎样残酷的事实。
意味着，他们只能沦落为刀板鱼肉。
所幸，现在只是他一个人站在这里。
不会连累，牵连到他的心上人。
“没关系的。”秦辞抛弃自己身为人类的某一部分情感，顺从少女的意愿柔声安抚她，“不管是不是他们的错，饿了就吃饭，天经地义。”
他表面如常地跨过门口保持着向外爬离姿势的女尸。
女尸的头皮大半剥落，下半身已经被拦腰扯断，维持着不规则的断口，还有些条状的血肉。
他尽量让自己不看不想，以程温为信念，反反复复地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
四肢百骸似乎终于涌上微末的暖意，使他裤腿下僵硬的肌肉，又回复灵活与韧性。
他走到少女旁边，温柔地摸了摸面前这个食人恶魔的头，“你看看谁来了。”
门口站着的女人，在重逢的气氛下涌上泪意。
“……妞妞，妞妞！”她唤着女儿的乳名，在当下如同人间炼狱般的场景中，与女儿动情地相拥，“我是妈妈，我是妈妈啊！”
“妈妈……”少女呢喃着这个有些陌生，又似乎在记忆中无比熟悉的名称，失神的眼中，已经先一步涌出两道泪流。
“妈妈，妈妈！”她大哭，用力地抱着母亲，“我好想你，我还以为你不在了，是他们，他们杀了你……”
“没有的，都过去了……”林女士拍着女儿的背安抚，“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我好爱你，妈妈……”她环住母亲的小手，用了最大的力气。
相拥靠在母亲耳边的嗓音，清纯中带点稚气，“所以，你也变成我的养料吧！”
话音一落，一张不符合她脑袋大小的血盆大口蓦地张开，一口将旁边的脑袋含住。
远远大于口腔尺寸的脑袋使她人脸上的五官异常夸张地扭曲。
随着时间流逝，林女士的身躯渐渐停止挣扎，由人形转变成树木，而后枯竭得干瘪发黑。
少女咬掉了树木上的脑袋，啐一口将其呸出，而后爱怜地看向秦辞手中的人头，向他伸出手。
“谢谢哥哥送来的美餐。可以将我真正的妈妈还给我吗？”
刚才反转的震骇造成了难以名状的打击，秦辞呆怔地听着少女的话，大脑根本无法下达任何指令。
“真不好意思，又吓到哥哥了。”她穿着被血染红的白色连衣裙，自顾自地向秦辞走来，没有计较他在惊恐中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
她捧住那颗已经腐朽的、干瘪的脑袋，额心相对，一股力量顺着传递到人头中。
人头的时间仿佛逆转，重新充盈起血肉，恢复成死时的模样。
——无比惊恐，痛苦的模样。
秦辞手一松，放开了人头的头发。他终于能够成功地管理自己的身体，退开几步，惊惶地看着面前的人。
逃跑的念头，没能从他纷杂的思绪中脱颖而出。以至于他站在当场，没了其他反应。
“这才是我的妈妈啊……”少女闭着眼，亲昵地蹭了蹭人头柔软的脸颊，“她是多么绝望，多么害怕地，死在了这片土地上……”
“连灵魂，都无法获得安宁。”
“哥哥不要怕。”她伸出手，秦辞不可控制地向她靠近走来，握出她的掌心。
一种无法描述的律动，顺着少女的意识传递到秦辞的大脑之中。
他似乎听到了一些，来自于灵魂的声音。
周围的痛苦惨叫，以及从林女士身体上，传递而来的释然与解脱。
“我的妈妈是很善良的人。”少女看着秦辞的眼睛，认真地解释道，“她不会做坏事的。生前没有，死后也不会。”
“这样的她，在对上你们口中的‘伪神’时，能够使用的力量寥寥无几。”
“而她用那寥寥无几的力量，将我从‘伪神’口中剥离出来，呵护着寄养到村外。”
“她没有放纵‘伪神’残杀人类，她只是清醒的时候很少很少。”
“由邪恶祭祀培养诞生出来的‘伪神’，所有的力量来源都肮脏，充满着血与罪。而妈妈不与之为伍，能够使用的，只有她临死时不甘的怨念罢了。”
“母女之间的冥冥感应，她的不甘，与长期遭受‘伪神’打压的痛苦，我都能知道。这些情绪令我无意识地掠夺‘伪神’的信奉之力，一直到苏醒。”
“它是知道我的存在的。正因如此，它才没有完全抹灭我母亲的意识。只是通过折磨我母亲的灵魂，来发泄被我掠夺力量的怨恨。”
“为了母亲，我情愿做个坏人。我不择手段地破坏‘伪神’的祭祀，将一些外来人引诱到我的领地。”
“我吞食了他们的血肉，变得强大，变得能够威胁到‘伪神’的存在。它知道我是要消灭它的，于是选择了利用我母亲的意识。”
“如果我没有先下手将它这部分的力量吞并，现在站在哥哥面前的，可能就是力量达到顶峰的‘伪神’了。”
“所幸，母亲最后终于能够安息。”她笑着，眼中的泪水源源不断，“我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能听到她灵魂中的哀嚎。母女连心，我今天终于……终于能够让她解脱。”
少女将头靠在秦辞身上，像是在以此寻求安慰一般，“哥哥，我现在其实，也很难过。你抱抱我，抱抱我好不好？”
“那些人类的肢体好难吃，可是为了变得强大，去消灭残害我母亲的凶手，我不得不变成一个吃人的怪物。”
“哥哥，你能理解，能理解我的吧？”
秦辞的手在某种不受他自己控制的力量下拥住少女，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抚。
面上的表情，震惊之外，还带着不敢置信的犹疑。
“为什么是我？”他喃喃着，声音越来越大，一直到几近沙哑地质问她，“那么多人里，你为什么唯独对我释放了善意，为什么要我来安慰你？”
“我们的立场……不是对立的吗？”
“你在说什么啊哥哥？”少女抬起头看向他，清澈的眼睛里，是不掺谎言杂质的困惑。
紧接着说出的话，比恶魔的嗓音，更令秦辞觉得天崩地陷。
“我们是同类啊，哥哥。”
“还是说，你要加入‘伪神’的阵营，不要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