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类,又是同类。
第一次进入异界时,俞舒白曾问及他,与她是不是同类。
现在面对少女的肯定陈述,秦辞却隐隐觉得两个“同类”有所区别。
或许是从他神情中看出不解,少女接着向他解释道:
“哥哥,虽然看起来不一样,你有虚假的来处,也有伪装的去处,不像我一直留在这个地方。”
“但是除开外表,我能感觉到你的内芯,和我相似的气息。”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将自己隐藏起来,留在那个人类的身边。”
“如果是哥哥的计划,我可以帮助哥哥,放他离开。”
“计划……”秦辞嗓音略微颤抖地喃喃,环在身体上的少女,像是某种毒药一般侵蚀着他的意识,令他产生自我怀疑,“我会有……什么计划?”
“我也不知道呀。”少女的脑袋在他身上轻蹭,“我第一次遇见像哥哥这种情况。以往和哥哥同伴相似气息的人类,他们的任务只会变得很难很难。”
“但是哥哥的同伴不一样。因为有哥哥在,所以不管是我,还是‘伪神’,都不会真正难为你们。”
“像这样潜伏在某个人的身边……”少女认真地思考着,“大概,是为了在特定的时机,夺走什么东西吧?”
夺走什么东西。
异界里,玩家有什么东西,值得它处心积虑,不惜布下天罗地网,想要夺走的呢?
除了性命以外,程温身上,还有什么对异界来说有夺走价值的东西吗?
没有了。
如果少女所说的便是真相,那么他从一开始,与男人接触,到同生共死的患难,再到现在为他付出,赌上性命一般的牺牲,都是为了谋取他对自己的信任。
然后在一个相当合适的时机,将这亲密的关系,变成刺进他心头的利刃。
杀人诛心。
异界在用这种十分残酷的方法,让玩家付出惨痛的代价。
可程温到底做了什么,值得异界这样针对?
秦辞不由想起那天的夜色里,俞舒白对他说出的话。
当时卢文猜测她历经十八次任务,而正确答案却是十四次,是因为他们任务的难度,需要有一个强大的玩家来维持平衡吗?
以此展开推理,俞舒白也是被异界针对的玩家之一。
和她是同类的,应该不是自己,而是程温。
或许是因为秦辞身上沾染了程温的气息,导致俞舒白产生误会。
不止一种的代价,对俞舒白而言,是骤然增长的任务难度。
而对程温来说,则是遗忘的记忆,以及安插在他身边的,类同于定时炸弹的……自己?
是因为这种原因,自己才会和程温遗忘记忆里的人相仿,才会若有若无地,勾起他数次偏袒?
多么卑鄙。卑鄙到不值得原谅。
以情感作为欺诈底注的手段,何其令人不齿。
他现在总算明白,男人先前对于自己的抗拒与敌意。
想到什么,他从个人空间拿出程温送给他的,带有字句的白色卡片,又一次地端详上面的字句。
【如若你不属于我,那便让我们血液交融,与死亡中重归一体。】
这样类同于暗示,几近宣判了他们二人之间结局的句子,程温能看到吗?还是说,看到的和他的不一样呢?
一时间有些凄怆,明白了自己的由来与真相,也明白了自己想要接近他的愿望,只是咫尺的表象。
隔着山海的距离,怎么也跨越不了。
秦辞不知道怀着怎样的心情,重新摸了摸这个说是与自己同类的少女的头。
他柔声同她请求道:“那么可以拜托你,在打倒‘伪神’之后,将那些无辜的灵魂,引导回他们的身体里吗?”
少女懵懂地看着她,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为什么呢,哥哥?”
“那些人与哥哥没有关系。我也感觉得到,哥哥对他们其实并不看重。”
“虽然可以做到这些,但是,我需要理由。”
“因为这是哥哥答应过他的事情。”他目光遥遥看向一个方向。四面无窗的墙壁,秦辞却好像穿透障碍,见到了城堡之中,那个令他牵挂的男人。
“答应的事情,总不能反悔吧?”
虽然是他单方面的承诺。秦辞在心中苦涩地想。
陷入自身情绪的秦辞,并没有注意到,此时的少女眼中,一闪而过一串数据的光芒。
“可以的,哥哥。”少女从他身旁退开一步,昂着头看他,“但是做到这些,需求的力量太过强大。”
“哥哥也能感觉到的吧?在我们的上面,还有其他一些,能够掌控我们命运的神明。”
“做这件事,违背了祂们制定的规则。哥哥能承担起违规的代价吗?”
“什么代价?”秦辞问。
“哥哥会消失,会被回收成基础的力量体系,融进我的身体内。”少女看着他,话中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就算意识会泯灭,哥哥仍要拜托我去做这件事吗?”
“这样啊。”听到这里,秦辞反而冷静下来。
这种代价,对他而言,像是天籁一般美好,不可多求。
“那真的是太感谢了。”他笑着,声音微微哽咽,说这些话,比哭更难受,“既然不能向他靠近,那就让我留在他的心里吧。”
“能够被人记住,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啊。”
如果有选择,谁会愿意将热忱的爱意,只留存于刻在那人心上的一个姓名呢。
秦辞不想迎来白色卡片上的字句一般,同归于尽的结局。
那样的自己多么可悲。
他现在能够确定少女的话中全部属实。
因为身体上的某些感官,在少女揭露出真相后,渐渐苏醒一样,叫嚣着让秦辞回到程温的身边,将他杀死。
“尽快吧。拜托了。”察觉到身体的变化,秦辞轻声对少女说。
“好的,哥哥。”她郑重地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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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在城堡里的程温,在秦辞离开后不久,睁开了眼。
他看着放在自己床头柜上的道具,拿起来观察,显示在大脑的信息是能够令人陷入沉眠。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的顾虑,秦辞并没有对自己使用它。
而是将它放在床头,沉默地告诉自己,他需要自己安睡过这一夜。
程温将道具攥紧,想到青年在耳畔轻声呢喃的晚安。
他一下坐起身,循着青年移动的坐标,进入到村子里。
葛李二人开门的时候,神情略微惊讶。
“秦辞让你这个时候参与进来吗?”他们问。
程温摇头,向他们探究,青年所做之事,意欲为何。
一一听懂了原委,心里却明白,他不是甘愿去做救世主的人。
能牺牲他人性命,来保全自己的青年,会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
程温心里清楚。他半垂着眼眸。
“你不去他身边帮忙吗?”
程温听到身边的两人这样问。
“不用了。”他说。没有解释原因。心下清楚,青年暴露的异常之处,对一般玩家而言,或许无害,也不会被轻易发觉。
他是只针对他的定时炸弹。
要怎么处理,程温最有发言权。
于是他选择了等到尘埃落定。
“等等看,他或许能够做到。”
秦辞的坐标在不断地移动。程温知道,他还活着。也知道,自己的猜测大概率属实。
青年是不会输的。如果会,在第一次同他相遇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死了。
异界费尽心思设置出来的陷阱,怎么可能会早早收场。
程温在房间里面枯坐着。
看到半夜时分,无数个怪人从其他房屋内涌出,赶往祖墓的方向。
听到一些鬼哭狼嚎的惨叫,从远处传来。
一直到天亮,破晓时分,连卧房里都传来响动。
有苏醒的玩家坐起,怔忪懵懂地扶着墙走到大厅,问他们,“我这是……怎么了?”
葛李二人高兴地起哄,“你这是撞大运了,碰见个菩萨。”
声音嘈杂,程温推开了门。
他向着祖墓前行,去那处决胜的战场上,迎接他的……陷阱。
因为容貌的相仿,他会愿意将青年留在自己身边,直到最后一刻。程温心想。
太阳光有些刺目,他循着坐标一路前进,未至半程,标志为秦辞的红点,蓦地消失。
程温没有想过会出现什么变数。就算坐标消失了,也以为是自己放在他身上的定位道具,被他察觉消灭。
解释起来或许会麻烦,毕竟秦辞那样聪明的一个人。
但没关系。只要他想害他,想继续待在自己身边,秦辞就不会拒绝自己给的理由。
他闭上眼,使用了传送的道具。调整着心情,等待同青年重逢时,表现出吃惊与赞叹。
道具使用完毕,他睁开眼,看着满目的狼藉,嘴角的弧度弯到一半便僵硬。
“秦辞呢?”视线环顾四周,除去残骸与废土,并未见到青年的身影,他冷了声问。
“是你呀。”少女舔了舔嘴角的血渍,歪着头,天真地道,“哥哥走啦。”
唐刀握在手里,他刀尖指着少女,再一次问她,“秦辞呢?”
“他回家了啊。”少女无辜地看着程温,似乎有些委屈,“这里又不是他的家。”
“我再问一遍。”程温上前,蹲在少女前面,一手抓住她头发,另一只手的唐刀,挑在她下颌,“秦辞呢?”
被这样粗暴地对待威胁,少女并没有呼痛,也没有挣扎。
她嘴角挂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笑,“就算这颗脑袋落了地,也只会给你一个答案呀。”
程温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或许是记忆里忽视的细节渐渐拼凑出某种现实。
或许是少女眼眶里,那只鲜活美丽的灰色眼睛。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袭上心头。
他静静地看着那只弯起的灰眸,头脑里不可遏制地浮现出秦辞的笑。
说好的陷阱呢?不是还想向自己接近吗?怎么就……选择了放弃?
为什么,走之前,都不打声招呼?
哦,对,他同自己道了声晚安。他祝自己好眠。
可是,晚安是这个意思……吗?
他不知道,不知道啊!
程温压抑着痛苦,闭上了眼。
手里的唐刀,视死如归地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