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几天，阿礼也跟他娘一样，满面愁容，想起自己的爹就哭。小孩子毕竟忘性大，过了两天，和队里的人相熟以后，阿礼的性子就活泼开了。
这本身就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孩子。
队里的孩子其实不少，女人也不少，基本上都是女人带着孩子逃出来了，至于他们的男人，有的像阿礼的父亲一样捍卫城池，有的为了让妻儿能够逃出生天，选择留下来拖延时间。
至于他们还能不能见到自己的男人、他们的男人是否还活着，谁也不知道。
队里的男人虽然少，却也不是没有，百来号人的流亡队伍里，总有那么十来个男人。
这些男人里，有的是像侯将军一样，跟随家属一起流亡的，有的则是还没有成家的男人，在生死之中，年迈的父母更愿意牺牲自己，让孩子先走。
流亡至此聚集在这里的人，都是刚经历了离别生死之苦的人。
起初队伍里蒙着一层悲伤的色彩，时不时就能听见女人幽咽的哭声。最吓人的一次，是在一个刚下了蒙蒙细雨的晚上，男人们守夜，女人和孩子们躺在地上睡觉。
流亡途中，没有人能睡得安生，大家的睡眠都很浅，朦朦胧胧间，夜色中传来一声声哀泣，和树叶上的雨滴一起落下。
“是谁在哭啊？”有人被吵醒了，问道。
“不知道啊，这荒郊野岭的……”一人惊惧地回答。
最开始，大家没往别的事情上想，只当是队伍里的女人在哭，“荒郊野岭”这四个字，极大地拓宽了众人的想象力。
众人面面相觑，好久没有见到的月亮这时从乌云中探出头来，清冷的月光从树叶缝隙中洒下，使面色苍白的人显得更加苍白。
“哎呀！”有个女人叫了一声，犹如在寂静的湖面里投入石子，吓得在场众人一哆嗦。
回头一看，说话的人是个年轻女人，女人身边的人不由得埋怨道：“你叫什么啊？”
女人急得直跺脚：“我儿子不见了啊！”
“你儿子？阿礼？”
“什么时候不见的？”
一听这事儿，大家都围过来，关切地问她。
很奇怪，大家才认识两三天，白天都不怎么说话，这会子出了事儿，竟都这么热心了。
女人急得火上浇油：“我不知道啊！刚刚醒来就没看见他了。”
“兴许是撒尿去了，秀娘，你别着急。”大家纷纷安慰她。
清冷的月光下出现两个人影，等那两个人慢慢走近了，大家才发现，其中一个人竟然就是秀娘的儿子阿礼，而另外一个人，是个十六岁才结婚不久的小媳妇儿，她腹中怀着丈夫的骨肉，她丈夫为了让她走，生生被腐化人给咬死了。
“你这孩子！上哪去了！也不知道跟你娘说一声！”秀娘是个性子温和的人，儿子失踪把她急坏了，当即暴脾气上来，拖住阿礼的屁股就是啪啪两下。
阿礼挨了打，却并未像其他孩子那样嚎啕大哭，翻个咯咯笑了起来。
“娘，你别着急，且听我说，我和你们一样，都是被那哭声吵醒的，于是我具循着声过去了，瞧见秋娥姐站在河边哭，似是要轻生的样子，我赶紧把秋娥姐给拉回来了。”
大家这个时候才注意到低垂着头的秋娥，秋娥的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哭得极为凄惨。
她回来以后，那叫人胆寒的哀泣果真消失了。
大家纷纷围过去安慰秋娥。
秋娥的哭声本来止住了，一下子看到这么多人关心她，眼睛一红，又哭了：“婶婶说得对，我这条命是我男人拼了命保下来的，我要是就这么带着孩子去了，他只怕是做鬼也不会原谅我！”
窈女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脑袋放在腿上，静静地看着那边的热闹，眼睛却没有焦距，也没有神采，她好像在看着那边发生的热闹，却又好像什么也没看。
侯将军本来在守夜，听见这边的动静也过来了，他放下木棍子，坐在窈女身边。
“我以为，在我们逃出来的那天，在我和你说那些话的时候，你就已经解开心结了。”
窈女歪头看着他：“你不也没有解开心结吗？”
侯将军抿了抿嘴唇。
窈女幽幽叹息道：“如果你解开心结了，你就不会在队伍最开始召集护卫的时候，第一个站出来。从我们逃出来的那一天起，我们就成了罪人，你找到了赎罪的方法，我还没有。”
“公……妹妹，你赎罪的方法本就不容易，难道你要在赎罪之前，都这样闷闷不乐吗？”
“你不必再劝我了，道理大家都懂，我也懂，可是，我在心里就是无法原谅自己，你在找到属于你的救赎方法之前，不也是这样的吗？”
侯将军不说话了。
窈女也不说话了。
秋娥在大家的安慰下放弃了轻生的想法，阿礼见义勇为的行为得到了大家的称赞，秀娘与有荣焉。
不知道谁去找了一些柴火堆成柴垛点燃，大家就围着柴垛坐下聊天。
秀娘怜爱地抚摸着阿礼的脑袋，诸多感慨：“今天看着这孩子，就好像看见了他爹，他爹也是一个热心肠的人，看不得别人受难，只要自己还有口气活着，就一定会帮上一帮。”
一位大娘欲言又止，她看了一眼周围的人，慢吞吞地说：“秀娘啊，我听说，王室的人早就跑啦！”
窈女忽然抬起头。
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那大娘身上，没有人注意到她。
侯将军捏紧手中的棍子，时刻警惕地观察着窈女的神情变化，一旦有不对的地方，他就会立刻冲出来。
秀娘的脸色一僵，倏然冷了下去，就像渐渐变凉的天气一般：“大娘，你的意思是，王室自己跑了，却让我男人留下来？”
大娘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具体的我哪里晓得，秀娘，实话跟你说吧，我有个姐姐在王宫的库房当差，我是听她跟我说的，在战乱起的前七天，王上就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