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月余的功夫,云水社区已经换了几番颜色。
略显孤冷的桃杏蕊已悉数落去,花坛里热烈的芍药次第开放,红的粉的白的,硕大的花冠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也许是刚刚浇灌过的缘故,花瓣枝叶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水珠,阳光掉落其中,被斩成点点零星,远远望去,就像铺了一层碎金。
许鸿鹄摘下头盔,躲在浓密的柳荫下,抬头望向劳飞飞家所在的单元,虽然那扇窗紧闭着,他却能在脑海中描绘出每一处细节。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嘴里哼唱着京剧,手上提着罩着蓝布的鸟笼子,晃晃悠悠地从不远处走来。
云水社区里住的都是相处多年的熟面孔,乍一见柳树下多了个陌生身影,他不由多看了两眼。
“呦,你不是……那个网红吗?”
前一阵关于劳宝的视频沸沸扬扬,作为同社区的邻居,大家免不了生出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感。同时对“慧眼识珠”的饿魔也格外留意,都盼着哪天好运落在自家头上,人家拍一拍,顺带着火一把。
头一次和“名人”面对面,男人不免有些激动,他放下鸟笼,郑重其事地伸出手,尊敬中带着讨好,“又来拍视频啊?要不……去我那看看?”
“你好你好!”热情来得太突然,许鸿鹄只能暂时收起那些负面情绪,紧握对方的双手,挤出一丝笑意,抱歉道,“这回不拍视频……”
“不拍视频?”男人有些怀疑,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视线落在劳宝家的窗户上,自认为看破天机,小声道,“大宝他们出门了不在,你也别非他不可,我家祖上是旗人,要是讲故事,那可多了去了。”
出门?
许鸿鹄一怔,怎么没听劳飞飞透露过半点消息呢?
他全然忽略了眼前这位旗人后代展现出来的的优越感,追问道:“去哪了?”
“广州,今早的飞机,这会应该到了吧,爷仨都去了。”
鹄城不大,人情热络,几乎没有大城市的“边界感”之说。尤其是住了多年的邻居,一家有点新鲜事儿,百家都清清楚楚。特别是举家旅游这种大新闻,几分钟就在云水社区传遍了。
见许鸿鹄眉头微蹙,男人又接着说,“要说啊,大宝有今天,还得感谢你。”
“感谢我?”
广州?为什么是广州?许鸿鹄有点懵,忽的记起劳飞飞之前在微信里提过的结婚……
难道她跟家里摊牌了?难道劳宝和劳栋专门去找Kelen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心脏不禁一阵狂跳,整个人顿时紧张了起来,如同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要不是你拍的视频,旅馆的生意也不能火起来。”男人并没有留意许鸿鹄情绪上的变化,自顾自地感慨道,“大宝这是发财了啊,要不也不能全家去广州啊,一张机票就一千多呢,他可真舍得……”
许鸿鹄脑袋嗡嗡的,他再也待不下去了,甚至忘了客套告别,转身骑着摩托飞奔而去。
男人还在兴致勃勃地喋喋不休,没想到却被尾气喷了个正着,愣怔片刻后,抹了一把脸,对着许鸿鹄的背影愤愤道:“不就是个网红吗?牛什么牛!”
心里如同搅了一团乱麻,许鸿鹄完全失去了方向,蒙查查开出几百米后,他突然觉得不能听风就是雨,于是调转车头,朝大宝旅馆的方向奔去。
可惜侥幸并没有变成事实,旅馆大门紧闭,玻璃上贴了张红纸:店家有事,暂停营业。
此时的许鸿鹄异常忐忑手脚冰凉,如果真如自己猜测,那等着他的绝对是不能承受的结果。
他不敢联系劳飞飞核实,就算是以真实身份旁敲侧击,也不敢。
坐在旅馆门口的台阶上,许鸿鹄一脸沮丧,他手足无措地翻着朋友圈,任由一页页图片文字在眼前滑过,但并未有什么入了那颗焦躁的心。
突然,一条由两张图片组成的内容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Kelen,货真价实的Kelen,半个小时前发布的。
第一张像素比较低,看样子是老照片。
画面上有一张铁架子高低床,一个男孩趴在上铺探出头,另一个男孩脚踩着下铺的边缘,身子挺得笔直,双手扒着上面的栏杆。
俩人面目不甚清晰,甚至可以说是模糊,最夺人眼球的就是灿烂无比的笑容,那是属于青春独有的肆意张扬。
第二张应该是刚刚拍的。
两个面色红润的中年男人勾肩搭背,头挨头脸贴脸,亲密无间。
面前的圆桌上摆着几瓶酒,红的啤的都有,其中一瓶飞天茅台横躺在中间,结合二人迷离的眼神,大概率是喝高了。
上面配的文字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和老同学二十年后,再聚广州。
二十年,老同学,广州。
当那双标志性的桃花眼触动大脑中主管记忆的海马体时,许鸿鹄一下子呆住了,明明是青天白日,却感觉阵阵雷声从头顶滚过。
他急手忙脚地点开第二张照片,放大放大再放大,仔细端详了半天。
终于可以肯定,和前上司Kelen合影的老同学,正是大宝旅馆的老板,也就是劳飞飞的父亲,自己未来的岳父,劳宝。
怎么可能!
当人们遭遇无法接受的意外时,本能就是怀疑、抗拒以及不想面对。
震惊过后,许鸿鹄使劲甩了甩头,自言自语道:“不会,肯定不是,长得像而已,对,就是长得像。”
随后,他又切换到“Kelen”的微信号,仔细查看劳飞飞的动态。
对话框里,除了一句“亲爱的,在干嘛?想我了吗?”之外,并无任何异常。
这再寻常不过的一句发问,似乎为许鸿鹄的质疑提供了最有力的证据。
如果Kelen是在请老同学劳宝吃饭,那同行的劳飞飞没有道理不出席。但,若是她已经亲眼见到了网恋男友,又怎么会若无其事地发这种信息?
思来想去,许鸿鹄只能强迫自己相信,那就是Kelen的老同学和劳宝撞脸了,而且撞得不是一丁半点,几乎一模一样。
虽然有点牵强,但他实在无法解释各种不合常理,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沉思片刻后,心中还是不踏实,于是又以许鸿鹄的身份给劳飞飞发了条信息,想进一步落实自己的推测:我打算再做一期大宝旅馆的视频,趁暑期来临之前宣传一波,这两天有时间吗?
劳飞飞和劳栋刚刚抵达位于北京路的仁信老铺,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那是极具广府特色的甜品——双皮奶。
听到手机“叮”的响了一声,她下意识以为是Kelen,想起刚刚对方的敷衍,赌着的那口气总算松了松,但架不住心中的矜持和骄傲作祟,犹豫片刻后还是决定暂时冷着对方。
于是假装什么没听到,挽着劳栋的手臂径直往店里走,佯装兴致满满,指着密密麻麻的餐牌,夸张地咂舌:“爷,种类太多了,吃哪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