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朋友圈抒发完胸臆后,李凯伦心中涌动的情感依旧很澎湃,二十年的悲喜辛酸,又岂是一句话两张照片就能解决的?
大脑的麻痹让他暂时卸下了伪装,醉眼迷离地看着眼前的人和物。
凉了的虎皮凤爪凝滞在酱红的胶冻中,七八粒软糯的卤花生米嵌入四周。被劳栋嫌弃的虾饺静卧在小笼屉上,澄面做成的皮洁白透明,粉色的猪肉馅和橙色的鲜虾仁勾连交缠。竹炭流沙包是近日推出的新品,黑黢黢的表面挂了两道金沙,灿灿然泛着高级感,这让寻常的包点瞬间提升了身价,不过,奶油咸蛋黄的香味倒是一如既往。
“再来一瓶吧……”两颊染了一层薄红,眼中浮动着微微水光,满桌子美食对李凯伦而言都成了浮云,他扯了扯领口,打定了主意一醉方休。
酒精席卷着怅然,效力加倍。
说完这几个字,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筋骨,手脚无力身体松弛,几乎半瘫在椅子上。
舌头也控制不住地打结,以至于从嘴中吐出的每个字都沾染了一丝轻浮,和生意场上云淡风轻的李总判若两人,“……一……一瓶茅……”
见李凯伦的眼神飘到空了的白瓷酒瓶上,傅大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桌下的两只手紧握成拳,将大腿肉按出圆溜溜的坑。
今天这顿饭可是自己请客,左一瓶茅台右一瓶茅台谁受得了!
别说现在失了业,就是以前,他也决然舍不得的。
媳妇程蓉的持家理念是钱要花在刀刃上,具体到最近十年,消费的主力军就是两只碎钞不眨眼的吞金兽。
潜移默化中,傅大宇也被同化了。他两只眼睛死盯着李凯伦,身体绷得像一张弓,却又不能直说,只能强撑着陪笑,双唇闭得紧紧的,任谁都撬不开的架势。
劳宝和李凯伦每喜笑颜开地干一杯,他的心就跟着哆嗦一下,暗中忍不住盘算孩子半节补习班学费又没了。
“茅什么茅,不能再喝了!”人心情好的时候不容易醉,劳宝原本没什么酒量,可今天除了言语动作有些不受控之外,心如明镜,仿佛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大脑本能地抵抗着酒精往更深层次入侵。
他拍了拍李凯伦的肩膀,岁月镌刻的笑纹爬上了眼角,“伦子,你下午还得上班,喝多了,不好。”
“上他妈什么班!不上了!”李凯伦有不为人知的烦闷焦躁,趁着醉意撒酒疯,他一把打掉了劳宝的手,高声嚷嚷了一句。
在老同学面前,不需要克制,不需要客套,更不需要虚情假意,行为举止愈发放肆甚至粗鲁。
抬眼撞上对方充满关切的目光,他突然愣怔了片刻,积年累月隐藏在似锦繁华表象下的心酸猝不及防地翻涌而出。
下一秒,眼圈跟着红了,李凯伦一把抱住劳宝,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声音哽咽道,“宝哥,二十年了……我喝过无数次酒,从没如此痛快过。
别以为我李凯伦是什么狗屁李总,在甲方面前,永远跟孙子似的,为了签单,就算喝到胃出血,打点滴也得陪着……
等我成了甲方,又得时刻端着,还得小心翼翼地防备人家暗中下绊子、背后捅刀子……
喝酒?喝什么?都是毒酒!是鹤顶红!是鸿门宴!
那个谁,你是不是也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一番控诉后,李凯伦竟将矛头指向了今天的东道主,嘴角的笑容一秒消失,他猛地拍了下桌子,“腾”地站起身,指着傅大宇的鼻子尖又问了一遍:“说!不说清楚别想走!”
明知道都是酒后胡话,傅大宇还是一脸尴尬,心想自己招谁惹谁了,请吃饭还请出毛病来了?
不过,他确实想过借助同学这层关系,为自己谋个未来,就算不百分百称心顺意,起码也能摆脱目前的困境。
虽然尚未说出口,但总归不算十分磊落,尤其李凯伦这么一质问,仿佛当众被剥光了衣服,顿时觉得无地自容,脸涨得通红,急着解释:“李……李总,我就是单纯为宝哥接风,还能有什么目的?”
“听他放屁呢!”眼看李凯伦晃晃悠悠都要戳到傅大宇脸了,劳宝直接把人拽了回来,重新按在座位上,像安抚一只暴躁的哈士奇一样,不停地摩挲着他的脑袋,哭笑不得道,“怎么跟曹操似的,多疑。你家有皇位要继承啊!看谁都像刺客。”
一顿连挖苦带损,李凯伦反而老实了,他抬眼看着劳宝嘿嘿直笑:“我现在正式宣布,将皇位传给宝哥,即刻登基一统天下!”
说完,脑袋一耷拉,身子一歪,直接倒在劳宝怀里睡着了。
“这孙子!”劳宝虽然满脸嫌弃,最终还是没推开李凯伦,而是帮他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笑得像个老父亲一般慈祥,“二十年了,喝多了还是那副德行,一点长进都没有,白当这么多年领导。”
“李总平时可不这样。”
傅大宇也算开了眼界,要知道三七文化的李凯伦素以精明冷静在行业内闻名,尤其是谈判桌上的气场无人能敌,四两拨千斤的功夫十分了得。
没想到在老同学面前,竟直接退化成小孩子,刚刚那蛮不讲理的模样,甚至还不如自己马上要升初中的儿子。
“唉,不容易!”劳宝颇有感触地叹了口气,谁的生活都经不起深究,岁月静好的背后都是一地鸡毛。
他想起生意陷入半停滞状态的大宝旅馆,想起二十岁的女儿荒唐恋爱要结婚,甚至还想起离世多年的女友沈芳菲,如果她还活着的话,自己是不是会过上完全不同的日子……
嗐,想这些没用的干嘛,酒果然不是好东西!
劳宝使劲甩了甩头,将所有糟心事不动声色地抹去,笑着对傅大宇说,“你年薪百万妻贤子孝,事业家庭双成功的人士,肯定体会不到。”
“什么年薪百万……”傅大宇有口难言,这一桌酒菜远远超了预算,只能打落牙往肚子里咽,“现在公司效益不好,削减不少。”
“总归比我强。”
既然饭局已经到了尾声,劳宝也无心恋战,他应付了一句,打算偷偷出去买单,李凯伦的人情不能算在傅大宇身上。
可这醉鬼一时半会又没地方安置,正在为难之际,突然包房门口传来一个清脆利落的声音。
“劳总好,傅总好,李总交给我吧。”
二人齐齐转头,只见一个面生的女人满脸恭敬地走了过来,心中不由同时生出一个问号,这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