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流不息的珠江水,三龙吐珠,八门入海,冲刷出文脉浩瀚,磨砺出商都气象,串联起绵延两千多年的沧海桑田,从曾经的蛮荒之地,到如今的潮头前沿。
与此同时,她无意中也串联起劳宝的前半生,从轻狂岁月到不惑之年。
江水吸饱了暑热,随后又将裹挟着水汽的濡湿推向两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味道,那是鱼虾和水草特有的鲜腥。
“真热。”阳光灼得人无处可逃,劳飞飞躲在树荫底下不肯出来,她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对站在岸边凝望江面的劳宝抱怨,“有什么好看的啊!”
热乎乎的江风扑面而来,吹上了眉眼鼻唇耳,无形中仿佛有一块巨大的塑料布,扑啦啦瞬间将劳宝包裹。
他回头看了一眼劳飞飞,只见她一袭白裙,身材高挑,双眉微蹙,一脸不情愿地噘着嘴,那不耐烦的神情像极了沈芳菲。
二十年前,这里也曾一前一后伫立过两个年轻男女,不过,那并不是一段有关浪漫蒂克的回忆,珠江水眼睁睁地看着二人争吵决裂,分道扬镳。
“飞飞……”劳宝心中一阵酸涩,他低下头,紧抿了下双唇,原本垂在两侧的双手,此时下意识攥成了拳头,那是在做出重大决定时,才会有的习惯性动作。
停顿了片刻后,他终于朝劳飞飞所在的位置走去,每迈出一步,力度都很大,仿佛要在这石板路面上拓出无法磨灭的印记。
“我要跟你说件很重要的事。”
父亲脸上鲜见的严肃吓到了劳飞飞,她突然觉得有些莫名的紧张,也顾不上埋怨让人汗流浃背的天气,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什么事?”
“要不还是算了……”那双纯净如水的眼睛触动了劳宝敏感的神经。
自己这是在干嘛?
为什么非得打破二十年来的平静?
上一辈的恩怨情仇不应该成为下一代身上的枷锁。
这孩子没心没肺天天乐呵呵的,若是知道了……
他顿时有些后悔,别过眼神,敷衍地摆了摆手,“算了,没事。”
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见父亲如此这般,劳飞飞差点儿没被那口气噎死,她一把抓住劳宝的胳膊,不依不饶道:“说话说一半,不带这样的啊!”
“我怕你接受不了。”已经到了这一步,任何编造的理由都显得低劣蹩脚,劳宝索性实话实说。
“接受不了?”劳飞飞一震,看来确实非同寻常,见劳宝的双眸中似有万语千言,却一个字也不肯多说,她忍不住暗自猜测。
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跳了出来,犹豫了半天,终于嗫喏着开了口,“我……不是……你亲生的?”
“噗!”劳宝一口老血差点儿没喷出来,这个女儿也不知道随了谁,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人家的承受力可能比想象中更强大,他假装绷着脸,“对,充话费送的。”
“嘿嘿,我才不信。”这话得反着听,是亲生的就好!
劳飞飞松了口气,用嘻嘻哈哈掩饰刚刚的猜疑,“咱俩的眼睛,简直一模一样,哪个营业厅,能量身定制啊!”
“那还胡说八道!”劳宝横了她一眼,随后面色又恢复了一开始的深沉,权衡半天才郑重其事道,“飞飞,我想说的是,你……你妈妈已经去世了。”
这句话来的实在太突然,劳飞飞完全来不及反应,匍匐在脸上的笑意甚至还没褪去。
她甚至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表情,嘴角的皮肤不受控地微颤:“什么?你说谁?”
“我是说,你妈妈,你的亲生母亲,已经去世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劳宝狠了狠心,又重复了一遍。
“哦……哦……”劳飞飞总算听清了,但眼神却变得茫然,似乎面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她仿佛猝不及防地被推入了一个梦境,一个盼了二十年都求而不得梦境。
妈妈,这个词对劳飞飞来说实在很陌生,从小到大,在她的认知中,那只是一个面目模糊女人的代称,跟自己从未也永远不会发生任何实质性的联系。
“没事吧?”见女儿并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应,甚至有些漠然,劳宝的心情很复杂,他确实不想伤到孩子,但人家真的完全不在意时,又有些失望。
看来血脉亲缘比不过朝夕相处。
不过也正常,“母亲”对劳飞飞来说,只是一个抽象的符号,没有一点一滴的浸润,又何来产生感情之说?
“没事,能有什么事。”劳飞飞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无所谓,甚至还挤出一个夸张的笑容。
但她却无法控制渐渐发热的眼眶,于是双手交叉,两条胳膊高高举过头顶,仰起头晃晃悠悠地走向江边,将眼泪逼了回去,只抛下淡淡的一句,“你要是不说,我还以为自己没妈呢!”
调侃比怨怼更让人难过。
看着女儿的背影,劳宝微微叹了口气,垂着头慢慢跟了上去,满是歉意道:“以前总觉得你还小,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二十了。”
“现在我长大了。”劳飞飞倚在栏杆上,若有所思地盯着波光粼粼的江面。
那些微小却闪亮的光斑,如同漂浮在水面上的精灵,它们调皮地眨着眼睛,三缄其口,隐瞒了千千万万个埋藏在江底的秘密。
当有船经过时,不为人知的过往随着波浪翻涌而上,不过也只是稍纵即逝,没有谁能看个明白透彻。
“是啊,你长大了。”奔腾激荡的珠江,像是永远也不会衰老疲惫,而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从她身边走过的人,却完全变了模样。
不远处的游船拉响了汽笛,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让劳宝放弃了挣扎,任由自己的思绪向着无尽的记忆深处沉沦。
在黑漆漆的隐秘之处,他终于再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沈芳菲嘴角带笑,眼中蓄满泪光,从岁月深处款款走来。
劳宝的心脏被重重扯了一下,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喃喃道,“我和你妈妈,当年就是在这里分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