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包房门的推开，一张白皙的脸越过服务员的肩头，出现在众人面前。
劳飞飞坐在最外面，也是最先抬的头，见对方面生，眉头紧蹙十分焦急的模样，像是在寻觅什么，好心问了一句：“你找谁呀？”
劳宝正在菜单上精挑细选，暗忖时间真是能改变一切，想当初谢美丽可是无辣不欢的，就着老干妈都能吃三碗米饭，如今竟然怕上火？
他一边感慨岁月不饶人，一边将重点转向较清淡的粤菜，听到女儿的发问，下意识抬起头向门口望去。
女人先是一怔，随后目光如凛厉的钢针一般，死死钉在劳飞飞身上。她脸色不算好看，两片丰盈饱满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由于太过用力的缘故，已然失了血色，表面泛着一层清白，仿佛含了一双锋利的刀片。
劳飞飞一番好心却得到如此回应，好像自己多管闲事似的，按照以往，对这种不礼貌的行为，她定会送出一个大白眼，顺便争辩一番。
不过这回，不知道是长辈在场的缘故，还是为了给谢美丽留个好印象，她暂且将心中不满按下，躲开那并不怎么友好的目光，往后缩了缩身子，试图降低存在感。
仿佛望不到底的潭水，女人眸色渐深，压制不住的暗涌汩汩而出，翻腾出一丝丝涟漪。
“来了……啊……”当看清来人的面目时，谢美丽心凉半截，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慌乱至极，拿起筷子又放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见客人寻到了目标，服务员悄悄退了出去。女人并未搭话，她的目光越过劳飞飞和谢美丽，顺着桌沿儿往包房深处扫去，当看到那个捧着菜牌的男人正望着自己的时候，整个人一下子愣住了。
劳宝也怔住了，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如同半截枯木一样戳在椅子上，脑袋像是被谁狠狠打了一棍，耳边嗡嗡作响。
时间也许可以彻头彻尾地改变一个人，但却无法磨灭藏在记忆深处的刻骨铭心。
沈芳菲来了。
是的，沈芳菲，来了。
在自己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宛如一道凛厉的闪电，劈向人间，也劈开了天堂和地狱。
跨越二十年的生死重逢，让当事人忍不住心颤，又如此……平淡无奇。
岁月在她身上并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标准的瓜子脸，杏核小鹿眼，鼻子挺直秀美，皮肤依旧白皙，像细瓷一样泛着光，妆容得体自然，一点都不像四十多岁的人。
就是下巴丰满了不少，从曾经的新月变成了如今的残月，看上去圆润富态，一副阔太太的标准模样。
设计感极强的宝蓝色V领长裙，外搭白色欧根纱小西装，精良的剪裁扬长避短，让身材凹凸有致，将中年容易生出的赘肉悉数隐去。
能看得出，头发是精心打理过的，蓬松浓密，乌黑如云，如波浪一般围绕着额角。
不过，脖子上挂着的那银色长链却有些逊色，表面斑驳，看上去像地摊货，和整体气质十分不搭。
空气无声地扭动着、颤抖着，像是被强行灌注了太多回忆，超负荷运转。一帧帧画面快速变幻叠加，如同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重重地砸了下来。
触底的瞬间，炸裂、粉碎、飞溅、散落，终归沉寂。
劳栋和劳飞飞都意识到情况有异，但谁也不敢多嘴问一句，作为至亲，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劳宝，绷得仿佛一根琴弦，轻轻一碰，就会折断。
曾经亲密无间的恋人，仿佛战场上对峙的两军，双方各执一剑，既没有冲锋，也没有退缩，甚至连动都不敢动。
见气氛如此僵持，谢美丽只好硬着头皮开了口，笑得刻意又浮夸：“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我还没来得及跟劳宝说……”
太明显不过的蹩脚理由，不过却没有人追究。此时，他们眼里只有对方，根本容不下第三者的存在。
凉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劳宝浑身冰冷地望着人到中年的沈芳菲。二十年间，在无数个静谧的夜晚，他曾看着星月流泪，也曾对着四季叹息，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一次，自己一定要抓紧爱人的手，再也不松开。
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却不能向她伸出手，不能拥抱，不能亲吻，不能耳鬓厮磨，甚至不能表达任何激动的情感，只能待在原地，除了交换眼神，什么也不能做。
“好久不见。”还是沈芳菲率先打破了僵局，她将胸中涌动的复杂情感不动声色地收了起来，走到劳宝面前，笑着伸出手，“没想到你会来广州，欢迎。”
劳宝的嘴唇不受控地颤抖，觉得一切都像是在做梦，但沈芳菲温热的呼吸、真切的脸庞、饱含深意的眼神，却在不停地提醒他。
不是梦，不是梦，她真的还活着，她此刻正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大宝……”劳栋以前见过沈芳菲的照片，不过二十年过去，早已没了印象。仓促间，他并没有将眼前养尊处优的女人，和那个害得儿子打了大半辈子光棍的女孩联系在一起。
毕竟，在他的认知中，前女友早已过世，只当是和谢美丽一样的老朋友。
见劳宝像丢了魂儿似的，一直盯着对方不说话，他伸手扥了扥儿子的衣角，小声道，“人家跟你说话呢！”
仿佛一记重锤在耳边响起，劳宝如梦初醒。
他放下菜单，喉头滚了滚，又咽了咽吐沫，见沈芳菲的手悬在眼前，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忘了站起来。
他“腾”地起身，由于用力过猛的缘故，差点儿把椅子带倒，慌乱间正要伸手，忽然想到什么，匆忙在T恤上擦了擦，这才满脸堆笑道：“空调不怎么管用，汗多。”
从劳飞飞的角度看过去，劳宝的窘迫慌张一览无余。她敏感地意识到这个阿姨不寻常，看来父亲也并非如他自己下午表述的那般痴情。
她好奇地凑到谢美丽身边，悄悄打听二人的关系。
“就是……朋友……”明知道是一家三口久别重逢，但谢美丽却不敢暴露沈芳菲的身份，一是怕劳飞飞接受不了，二是担心劳宝的埋怨，局面有些失控，她不敢再先斩后奏。见小丫头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当年我们几个都是朋友。”
朋友会局促成这样？
劳飞飞没再说话，而是撇着嘴摇了摇头，她网恋奔现都不会如此，骗小孩呢！
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劳宝正往T恤上蹭汗的时候，沈芳菲收回了手，她将白色小西装脱下搭在劳宝的椅背上。后者见状，赶紧示意劳栋往里挪挪，将自己的座位让了出来。
沈芳菲笑了笑算是致谢，然后施施然地在坐了下来，环顾一周后，微微蹙眉：“怎么不选个大酒店呢？这太小了点，要不咱还是换个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