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针刚刚指向两点,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劳飞飞若有所思地站在澄净的落地窗前。玻璃幕墙吸饱天空的颜色,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蓝绿色调,仿佛隔着湖面望太阳,日光荡来荡去,就是照不透湖底的阴凉。
她尚未从首次奔现失败的沮丧中走出来,躲在暗处独自舔舐伤口,没想到竟稀里糊涂地住进了Kelen公司所在的东塔。
命运如同一双戏弄人的手,将他们拉开又撮合在一起。
接二连三的巧合,让“缘分”这两个字从抽象到具体,从单薄到丰满,仿佛在暗示,二人的相遇不是偶然,而是镌刻在三生石上千万年的等待。
青白的底,暗红的字,彼岸花揉碎了染的色,就算忘川河水也洗不掉。
失望和幽怨渐渐淡去,此消彼长间,勇气点数悄悄回归。
一向性子刚烈宁折勿弯的劳飞飞,头一次向命中注定低头服软。她盘算着等下再去一趟三七文化,不管有多少困难阻碍,起码得和Kelen见上一面,就算死也得死个明白。
稀里糊涂不了了之,不甘心。
神思如同湖水中的细藻,飘浮不定,刚刚从水面上冒出头来,就听到爷爷征求意见,她想都没想,回了一句:“住这吧,我觉得挺好的。”
二比一。劳栋张了张嘴,只能作罢,回去继续“本职工作”。
古人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但那是古人。
劳栋没想到,在广州不用登山,也能以傲人的高度,俯瞰大地。此时的他仿佛漂浮在云端般不真实,刚刚的不踏实被抛在脑后,一边和面一边好奇地向下张望,心中不断感叹金钱的力量。
宽敞气派的主干道变成了手指粗细的一长条,从南到北蜿蜒曲折,数不清的小汽车匍匐在上面,犹如细密的蚂蚁一般,缓缓爬向属于自己的方向。
在绝对的“巨人”面前,所有高楼大厦都失了气派,它们收起了不可一世的倨傲,仿佛朝拜的群臣,低眉顺目卑躬屈膝,环绕东塔,山呼万岁。
“等赚了钱,咱也换个高耸入云的房子。”从劳宝的角度看过去,父亲佝偻的身影映在玻璃窗上,似乎和这个城市的车水马龙水溶交融,但其实却是格格不入。
他住得的地方再高再贵,也是个过客,只有扒着窗户看的份儿。
劳宝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如果他当初咬咬牙留在广州,说不定如今也能有李凯伦的经济条件,父亲一把年纪,又哪里用得着满脸羡慕地旁观别人的生活?
“嘁,不买不买。”劳栋可不想给儿子压力,身体下意识就往后撤,但眼睛却不听使唤,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黏在玻璃窗上的目光拽了回来,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到面盆里,撇了撇嘴道,“我有恐高症,超过五层头就晕。”
他们位于鹄城云水社区的家,就是五楼。
“恐高?”共同生活了四十多年,劳宝还是头一回听说,他暂且将遗憾放在一边,奇怪道,“什么时候添得毛病?我怎么不知道?”
“人上了岁数,毛病就多,还事事都跟你汇报啊!”见儿子不信,劳栋索性把面盆往茶几上一扔,仰在沙发上,扶着额头直哎呦,“这说着说着,咋就晕了呢,该不是血压上来了吧?大宝,我可跟你说好了,不该动的心思别动。”
“行了,老爷子的身体健康大于一切。”劳宝自然看得出劳栋是在做戏,也明白他的担心,嬉笑道:“再说,我也得买得起才行。”
话音一落,他才发现女儿不见了,寻遍几个房间都不见踪影,疑惑道:“飞飞又去哪了?怎么神出鬼没的?”
“买冰棍去了。”衣角上沾了不少面粉,劳栋用手背打扫了两下,他也没留意劳飞飞什么时候出去的,下意识帮孙女打掩护,“天热,解暑。”
劳宝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二十多了还跟个小屁孩似的,这种心智这种水平,到底能不能留在广州独当一面?
他想起了将李凯伦“拖走”的小青,差不多的年纪,沉稳老练有礼有节,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
小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顶头上司安置好,累得坐在床边呼哧呼哧直喘粗气,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味,闻起来并不让人愉快。
她是通过今年的校招进入的三七文化,算是同学中起点最高的那个,尤其是一入职就跟了李凯伦,更成为很多人羡慕的对象。
要知道,年轻女孩初入职场,能遇到一个有能力有才华有手段,却不油腻不虚伪不走歪门邪道的男领导,是几辈子烧高香都求不来的运气。
不过,今天的李凯伦却和往日完全不同,他双臂抱肩,蜷缩着侧躺在那里,眉头微皱,嘴角甚至还有口水的痕迹……
滤镜碎一地的同时,小青也生出些感慨,高高在上的神,原来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勉强完成“任务”后,她正打算离开,突然听到李凯伦连声喊口渴,只能折返回来倒了杯水,没想到递到对方嘴边的时候,却被抓住了手腕。
炽热的手掌如同一团火,将温凉的腕间皮肤牢牢包裹,似乎下一秒都会将其烧成灰烬。
突如其来的滚烫,让这个未经世事的年轻女孩头皮一下子炸了,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裸露的手臂上瞬间布满了鸡皮疙瘩。
难道李凯伦的人设都是假的?难道伪君子才是他的真面目?
小青第一时间想到了职场性骚扰,顿感从头凉到脚,虽然是六月天,整个人却仿佛落入冰窖中一般,连呼吸都带着彻骨的寒意。
不过,李凯伦并没有进一步动作,他沉浸在虚幻的梦境中,沉浸在已经逝去的青春年华里。
此刻,正牵着心爱女孩的手,徜徉在校园的林荫路上,鲜衣怒马,神采飞扬。
“李……李总……”小青喉头发紧,想抽出手却又挣不脱。
她怕对方一直醉着不肯放开,又担心自己太过用力,惊醒领导,彼此尴尬。
进退两难间,李凯伦突然睁开了眼,眼白上布面了红血丝,包裹着水盈盈的眼仁。小青着实被吓到了,犹如被施了定身咒,半分动弹不得,两颊涨得通红。
正欲开口解释,躺在床上的男人突然笑了,毫无防备的笑,如同三月明媚的阳光,不骄不躁,爽利纯粹,甚至有点可爱。
小青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又像是被猎枪击中了般慌不择路。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大脑一片空白的她竟语速极快地汇报起了工作:“李总,劳总那边安排妥了。明天您要去北京参加金正集团的广告招标会,早上八点十分的飞机,票已订好,相关材料我也……”
助理的絮絮叨叨完全没入李凯伦的耳,目光甚至没有在眼前人身上停留,他望着空气中虚无的一点,傻笑了一会后,翻个身又睡着了,甚至还微微打起了鼾。
原来是虚惊一场!
小青抚了抚胸口,试图安抚狂跳的心脏。
她甩了甩头,希望将刚刚发生的一切忘掉,于是打开手机,特别认真地加了一条备忘录:今晚十点务必提醒李总,明早飞北京。
金正项目是三七文化今年的重头戏,也是一块最难啃的骨头,李凯伦在老板面前立下了军令状,只许成功不能失败,否则拍屁股走人。
他表面上胜券在握,其实心里七上八下,这也是为什么今天借着和老同学相聚的机会,喝得烂醉如泥的原因之一。
大战在即,卸下一切包袱的放纵,确实是释放压力的最好方式,没想到却在无意间撩动了小助理的心扉。
被撩到的,当然不止小青一人。
此时的劳飞飞正在三七文化公司外,趴在荣誉墙上,试图在密密麻麻的人头中,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就在她觉得眼睛快要瞎了的时候,终于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运营总监,李凯伦。
李凯伦,原来Kelen的中文名叫李凯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