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唐俊华在自己的车里痛哭流涕的时候，我们对他身上发生的遭遇一无所知。
我已经从学校里接回了儿子。而老妈则做好了晚餐。我们集中在二楼的大厅上吃饭，只留下从医院里回来的二狗，在一楼看店。
我扫了一眼餐桌，不见唐俊华的身影，随口问道：“俊华呢？他还没有回来？”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小美道：“他还没有回来，大概还在送蛋糕吧。要不，我给他留一些饭菜。”
说着，她站起身，拿起一个干净的盘子，给唐俊华留了一些饭菜，再用盘子盖好，放到饭桌边缘的角落。
见给唐俊华留了饭菜，我不再担心，放开胃口吃起来。
到了晚上10点半，我哄完儿子睡着，来到二楼的大厅，发现留给唐俊华的饭菜还在。我觉得奇怪，便下楼去问看店的大牛，“大牛，俊华回来了吗？”
大牛道：“大约半个小时前回来了。你看，他的车就停在外面。”
我走出店门一看，果然，唐俊华的兰博基尼停在外面。
我微微放下心，忽然又觉得不对，既然回来了，为何不吃饭？
我走上楼，去唐俊华的房间找他，却发现他不在。我又到卫生间去找他，也没有找到他。
奇怪，他到哪儿去了？
我心中疑窦丛生。想了想，只好从一楼开始，逐层逐层地向上找，差不多将整栋楼都找了一遍。最后，我踏上楼顶，推开天台的门，才终于发现了他。
只见他坐在天台的地板上，一盒一盒地喝着酸奶，一副不胜惆怅的样子，地板上已经散落了七八个空瘪的酸奶盒。
我走到他身前，奇怪地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酸奶？”
唐俊华眼神落寞，他咕噜咕噜喝了一口酸奶，道：“我想喝酒，可是家里没有酒……我在冰箱里发现了酸奶，便只好喝这个了。”
我看出他的神色不对，收敛好惊奇的神色，在地板上坐下来，问道：“又发生了什么事？”
唐俊华没有回答。我又问了一遍，但他仍是没有吱声。
我心中一动，猜想道：“是不是送蛋糕的时候，出了什么问题？”
唐俊华沉默了片刻，慢慢地吸完牛奶盒里剩下的牛奶，然后用力一扔，将空牛奶盒远远地扔了出去，突然狠狠地骂道：“我就是个废物，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以前我总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几乎无所不能。但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其实我根本就什么都不行！”
“我连买鸡蛋、卖蛋糕、送蛋糕这些小事，都干得一塌糊涂，甚至还比不上大牛那几个小偷。原来我以前以为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些所谓的荣誉、优越和地位，其实都是我的父亲给我的。一旦我离开了家，我就什么也不是！”
“回去就没有自由，不回去就什么都没有。这样的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还不如直接死了好了！”
看着他发疯地捶打着地板，一副痛苦和绝望的模样，我急忙扑上去，伸手抓住他的手臂，着急地嚷道：“你干什么？干嘛这样否定自己？你不过是受了一点儿挫折和委屈，就要自暴自弃了？你说过，这次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灵儿了。原来你的决心都是假的？你就甘心看着灵儿投入我的怀抱，成为我的女人吗？”
提到灵儿，唐俊华突然激动起来，他猛地挣脱我的钳制，将我使劲一推，然后冲着跌倒的我怒喝道：“不甘心又能怎么样？现在的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能拿什么去照顾灵儿？难道你要我厚着脸皮，苦苦地哀求她，要她与我一起过苦日子吗？”
说着说着，他恼怒地抬起脚，一脚踢飞地上的一个空牛奶盒。顿了顿，似乎还未解恨，又踢飞一个，接着又是一个。到最后，他将地上所有的空牛奶盒都踢飞了。即使这样，他仍未解恨，继续抬起脚，将两个未喝过的牛奶盒，狠狠地踩暴。白花花的牛奶，从牛奶盒中暴溅出来，溅得满地都是。
他疯狂地踩着牛奶盒，将心中所有的憋闷和痛苦，都发泄在了牛奶盒上，直至踩得双脚发软，呼呼喘气，才气喘呼呼地停顿下来。
见他平静下来，一言不发地坐到地板上，我爬起身，走过去，在他的身旁蹲下，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情地道：“我理解你的心情。这种受了挫折，彷徨而不知所措的感受，我也曾经经历过。”
唐俊华转过头，疑惑地看着我，一脸不解。
我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天上深远的星空，带着一丝伤感和抵触，回忆道：“我大四的时候，我曾经出去找过工作。由于我大学读的专业是金融，所以我找了一间金融公司。可是……进去之后，我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是干金融的那块料。”
“那金融公司做的是个人消费信贷和小企业贷款。你知道，要放贷，首先就得要有存款。而要有存款，就必须得发展存款客户。”
“发展存款客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公司里面的员工，他们发展的第一批存款客户，都是自己的亲朋戚友。我刚进去，什么经验也没有，便按照经理的指示，跟着同事们一起，游说自己的亲朋戚友，怂恿他们将钱存进公司的账户。”
“刚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我们每完成一单存款，次日便会收到一笔提成。存款越多，提成也就越多。所以，很多人都发了疯，拼命地去发展客户，甚至不惜将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拉了进来。”
“看着疯狂的同事，我心中隐隐地觉得不妥，但又说不出哪儿不对。于是，我保持了一点警惕，没有将老妈和最亲的亲戚也拉进来，只是发展了比较熟的朋友，还有关系稍微淡一点的亲戚。”
“后来事情的发展，验证了我不详的预感。有一天，我们正常去上班。当我们到达公司的时候，却发现里面已经人去楼空。老板和经理不见了，所有的电脑和打印机设备也都不见了。随同他们消失的，还有那些亲切温和、热心照顾我们的老同事……”
“原来，这是一家金融诈骗公司。老板和经理都是骗子，他们打着招人的旗号，将自己伪装成一家正规的金融公司，将我们这些涉世未深的大学毕业生骗进来，然后利用我们，去骗我们的亲朋戚友，将钱存进他们的公司。等钱存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就迅速果断卷款逃跑。”
“他们发给我们的工资和奖金，其实都是从我们亲朋戚友的存款中抽出来的。用小利套大利，诱骗我们上当。这就是他们骗人钱财的手段。”
“至于那些老员工，也是他们的人假扮的，目的是为了避免引起我们的疑心。毕竟一家公司，只有年轻人，没有老年人，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不正常。”
“就是他们，不断地向我们述说，公司的福利如何如何的好，只要干满5年，买房买车不是梦。为了让我们相信，他们还特地将我们带到他们居住的地方搞迎新Party，并谎称这是他们买的房子。这一轮迷汤灌下来，我们已经被迷得昏头转向、不辨东西。然后他们就向我们传授他们的经验，先从自己的亲朋戚友下手，将局面打开，然后再怂恿他们，让他们去发动他们的亲朋戚友，进一步扩大规模。”
“他们这伙骗子，为了骗取我们的钱，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入行的第一周，他们还派老员工带我们到他们预先安排好的小企业，讲述公司的运作方式：吸款部负责吸收存款，放款部负责放款出去，贷给这些小企业，然后收取一定的利率。”
“他们带我们参观的小企业，无非是几家杂货店、电脑店，还有一两家简陋的毛线厂——那些都是些偏僻的居民楼，在一楼摆上几张毛线车床，再找几个女工干活，就说成是小企业，还把效益吹得有多好多好，挣钱有多快多快。”
“当他们卷款逃跑后，我们还特地回头找过那些我们参观过的小企业，发现那里也是人去楼空，只有门店的大门上冷冷清清地张贴着一张《旺铺招租》的告示。”
“至此，我们才明白，这些小企业，也是他们一伙的。他们为了骗我们入局，将所有步骤都设计得天衣无缝，叫人不服都不行。”
“相对于其他人，我的损失是最小的，但也被骗了二十万。我无法给被骗的亲友交代，也无法给给家里交代，尤其是这个时候，静雅已经怀孕了。我回到家里，将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老妈察觉到不对，便敲门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刚开始时不肯说，但经不住老妈锲而不舍的敲门和询问，最后只得老老实实地招了。”
“老妈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啥也不说，默默地从家里的存款取出二十万，帮我解决了燃眉之急。”
“我痛定思痛，决定不再去那些私营的金融机构找工作，下决心报考国有银行。”
“最终，我考进了工商银行。我老妈和静雅知道后，都很高兴，觉得银行是铁饭碗，不但工资高、奖金高，还福利好、待遇好，是最吃香的职业。只要进去了，就一辈子都不用愁了。”
“俗话说得好，各行皆有各行苦，不做过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好处占尽的职业。我是进了银行之后才知道，银行的工作并不好做。”
“首先要说明的是，银行的基本工资是很低的。外人所传的工资高，其实是指所有工资和奖金加起来的总和。而奖金，是要靠做的——做多少，拿多少。奖金中最重要的一项收入，是余额奖。所谓的余额奖，是每个月给你一定的存款任务，你要找人存钱入银行账户，完成了，就有奖金，完成不了，就没有。这是因为银行做的是放贷的生意。没有存款，就无法放贷。无法放贷，就无法获利。”
“我经过两个月的实习，就正式上岗了。由于我怕算错账，总是检查一检查二，为此耽误了不少时间，导致经常被客户的投诉。后来行长终于受不了我，狠狠地大骂了我一顿，要求我立即改正，否则就将我调到后勤部，坐冷板凳。”
“迫于压力，我不得不加快速度，看数字也不像过去那样仔细了。可是……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在我提高速度后的第五天，就出了大事。”
“当时，负责贵宾区的老陈，因为请假去看病，便叫我帮他顶他的班。我坐在贵宾区的柜台里，应付着一个个有钱的客户。有的客户过来存5万，有的存10万，还有一些是来转账的，一转就是一百多万。”
“恰巧，有一个时段，十几个客户挤着过来存钱或转账。他们等了好久，最后终于不耐烦了，纷纷发起了脾气。我只得加快速度。然后，在一笔100万的转账上，我一不小心多打了一个0。结果，本来是100万的转账，登时变成了1000万，有900万的资金，从我们银行的账户流了出去，流到了另一家银行的账户上。”
“那时候，我没有发现自己的错误。直到月底核账的时候，支行才终于发现这个问题，行长命令大家赶紧开始追查，结果追查到了我的头上。”
“行长非常生气，一边挥舞着拳头，一边咆哮着对我说，如果我不把这笔钱追回来，就要我想办法自己出钱将这个窟窿填上。我当时真的是吓坏了，赶紧没日没夜地翻查流水账目，想将这笔错账找出来。”
“我将自己闷在电脑桌前，一遍一遍地翻查着这个月以来，所有经过我手的流水账目。而在翻查账目的那几天，我的头发因为焦虑、忧愁和纠结，一把一把地掉。终于，我查到了错账的出处，也查到了错账的客户，连忙打电话去联系他。”
“他似乎早就知道了错账的事，对我打来的电话，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还说，过几天，等他有空了，就会主动来我们银行，将钱转回来。”
“也幸亏他不是那种见钱眼开、贪婪自私的人，没有把我错划给他的钱据为己有。我顺利地拿回了钱，将钱转入支行账户，完满地解决了这件事。”
“就在此事解决的那一天，我向支行行长提出了辞职。因为这件事，我对银行工作产生了恐惧。每当我面对那一条条令人眼花缭乱的流水账目时，我就会情不自禁地心生恐惧，心中直哆嗦。”
“我离开了银行，辞职回到家中。在家休息了几天，我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的就业问题。”
“我到底能干什么？大学里学的金融专业，算是打了水漂，等于白学了。而其它职业，我又没有相关的工作能力和经验，简直是束手无策，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就在我郁闷的时候，住在附近的佟大妈，过来问我，她女儿要填高考志愿了，问填什么专业好。我老妈那天刚巧做了面包，便拿出几个给她尝尝。结果她尝了后，对其赞不绝口，还说附近包子铺做的面包不好吃，服务态度也不好，若不是附近没有其它的包子铺，她根本就不会去那儿买面包。”
“我听了这句话，心中一动。然后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来，附近好像真的没有几家面包铺，而最近的蛋糕店，也在两公里外的大街上，离这儿蛮远的。我何不在家里开一间蛋糕店，省得出去茫无方向地去找工作呢？”
“待佟大妈走后，我把这想法对老妈说了，老妈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只是……她觉得我不会做蛋糕，也不会做面包，有点不切实际。我便对她说，我可以学的。老妈将信将疑，从存款里取出3万块钱给我，让我自己去找师傅学习。”
“我报了正规的糕点培训学校，去那里认真地学习制作糕点。两个月后，我回到家，购买了一整套的烘焙设备和材料，然后试着做了一个蛋糕，给老妈尝了尝。”
“没想到老妈吃了，连夸好吃，还四处去吹嘘我的手艺，搞得街坊邻居都知道了。我乘机再做了一些蛋糕，让老妈拿给街坊试吃，由此打开了知名度。”
“有了知名度之后，我立即挂出《徐家蛋糕店》的招牌，正式开始营业，做起了街坊邻居的生意。”
“那个时候，很多东西都不像现在这么完善。所谓的招牌，不过是在大门上贴上一张写着‘徐家蛋糕店’的红纸。而店面也没有装修，只是简单地打扫了一下，摆上几张桌子、玻璃柜和蒸笼，还有一个电烤箱，就组成了一间蛋糕店。”
“至于我的手艺，也没有现在这么精湛。在制作生日蛋糕方面，尤其是在绘制蛋糕上的花纹图案方面，我的手艺还是十分稚嫩。幸好，那时候的街坊邻居，还不怎么喜欢吃生日蛋糕，他们比较喜欢吃不加奶油的原始蛋糕，以及有各种馅料的面包。”
“这就给了我成长的时间。在成长的过程中，我慢慢地喜欢上了做糕点的感觉，并自觉地去摸索各种各样的做法、花样和口味。于是，我变成了今天的我，一个真真正正的、手艺精湛的糕点师。”
唐俊华默默地听完。半晌，他淡淡地问道：“你到底想对我什么？”
我回答道：“我想说的是，生活，需要找对正确的方向。我在社会上跌跌撞撞地走了一圈才明白，金融业和银行业的工作，不适合我。我的道，是在蛋糕，在糕点上。只有在蛋糕行业，我才能找到我的价值，找到我的乐趣——因为，那才是我正确的方向。”
“而你的道，并不在蛋糕上。你不适合干蛋糕这一行。所以今天你才会频频出错，处处碰壁。这不是你自身的问题，是你走的方向错了……这也许得怪我，我不该鼓励你入这一行。”
唐俊华瞅向我，迷惘地问道：“那我的道在哪儿？”
“这个……”我支吾了，良久才回答，“不知道。”
唐俊华失望地垂下头，用手捂住额头，显得很迷惘和苦恼。
我想了想，道：“也许，你可以试试回去做珠宝。毕竟你在珠宝行业做了那么久，多多少少也积累了一定的经验……虽说不多，但有总比没有强。”
唐俊华沮丧地叹了口气，“你别对我提珠宝。我在珠宝行业做的那几年，所有的业绩都是我老婆做的。我就是个摆设，还经常捅娄子、惹麻烦。而每次闯祸之后，都是我老婆在后面帮我擦屁股。我早就对这个行业丧失了信心。”
见他一脸沮丧，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闭紧嘴巴，不吱声了。
“或许，是你的方法不对。”我沉吟着说道，“你没有从最底层做起，缺失了珠宝一线的销售经验和能力。你可以试着从最底层的销售员做起，学习一下如何与顾客沟通和交流，如何推销自己公司的产品，并顺带了解消费者的喜好和口味，还有他们的需求……”
唐俊华一愣，侧头看着我，问道：“这行得通吗？”
我摇了摇头，不确定地道：“也许吧，我不知道。”
唐俊华不说话了。他的眼睛望着昏暗的地板，盯着某点，陷入了沉思。
良久，他抬起头，将目光投向漆黑的夜空。夜空中，璀璨如同钻石一般的星星，幽幽地散发着美丽的光芒。
那些星星点点的光芒倒映在他的瞳孔中，犹如无数的萤火虫在呼吸吞吐，耀美、动人。
他的瞳孔里，慢慢地燃起了一丝明亮的光芒。
“好，我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