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福华对着镜子,端详起自己的有些疲惫的容颜。
然后第一次伸出手摸上梳妆台上的水粉,遮掩住了她的倦容,訾影走了进来小心地替郁福华开始梳妆,细细地将一些胭脂往她脸颊上抹匀。
“郡主,您昨晚肯定也没睡好吧,”訾影道,“你最近瘦得厉害,王爷请的那些庸医,一点用都没有,不若……咱们去庙里拜拜吧,郡主身份尊贵寻常小鬼不敢来缠您,万一真沾染上什么厉害的脏东西,说不定就是郡主近日睡不好的原因。”
郁福华整个人一僵,没有回答,但忍不住心里嘀咕,自己可不是那个厉害的鬼吗?
去佛堂圣地岂不是自投罗网。
訾影一双手简直神奇,她脸上的苍白是半点看不出来了,由于瘦得脸都小了一圈,完全失掉了她那份天真娇憨之气,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就显得越大,郁福华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然而很快就消失,又恢复成一片平静里。
一打开门,郁恺就坐在廊下,表情却说不出的严肃,一看见她便上前问道:“你昨天的话是什么意思。”
郁福华关于这段寿辰的记忆不多。
她上辈子总是把自己锁在延平王府里头,她烂透了的名声让她在上京找不到一片可以自由呼吸的缝隙,家里全是男人的原因并没有人敏锐地察觉她越来越敏感的情绪。
那些上京的贵女要么用话打她,要么当着她的面讲些她听不懂的时兴八卦。
十六七的郁福华并没有如今的从容淡定,她就跟每一个情窦初开,豆蔻年华一样的少女一般,敏感,脆弱。
刚开始,郁福华初来乍到,并不想多惹是非,见她“柔弱可欺”,不知反抗,那些贵女也就越发放肆,知道打不过她,便用语言刺她,每一句话里都淬满了毒,天都不知道为何对她有这么多恶意。
“长在延平那种地方,没规矩也是应该的……”
“粗鄙不堪,王妃还是去得太早了,男人怎么能养好孩子……”
后来毒喝多了大概也就麻木了,郁福华把自己关在家里时还是听说了这次寿宴遇刺,她后悔以前光顾着自己那点委屈,死命地往记忆里深挖,也只能想起的是陛下遇刺,刺客被抓时便断了气,除了上前给尸体补一刀之外再无任何作用,再多的细节她一无所知。
她是在短暂地和那几口即将入宫的几口大箱子擦肩而过时,电光石火间想杀手会不会藏在那里。
但细细想来不太可能,单是一路上的层层盘查,绑在马上拖行这么多日,人怎么可能不吃不喝地在里边呆那么久,早就被闷死了吧,厉害的杀手被关那么久也会发疯失控吧,郁福华悬崖勒马地止住了那个想法,全把它当做是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郁福华尽可能波澜不惊地说道:“胡言乱语罢了,不过哥,这次宴会你就跟在紧紧跟在陛下身边好了,多说几句好听话陛下说不定开心了让你升官。”
郁恺这纠结了一夜的问题被郁福华轻描淡写带过,又似乎被她最后一句话点醒了,良久,他忽然叹道:“对啊,我讨好我爹还不如讨好陛下,若是陛下一开心将我外派当官,我这就回去准备一份大大的贺礼。”
郁恺说着便走了,郁福华挑挑眉想有许缙在,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她只需要提醒许缙那日多加防范,别的她说了影响两国邦交事小,反倒引火上身。
延平已定,郁福华清楚早就知道没那么好回了。
陛下生辰这日郁福华坐在女眷堆用尽身力气忍住了困意,被日头照得懒洋洋的,继而疲惫地问訾影:“宴会什么时候开始?我困死了。”
訾影现在一听到郁福华说困,眼睛就放光,她们郡主现在睡觉第一大:“那不如咱们去旁处,郡主枕着我睡一会。”
恰在此时,不远处一个穿着鹅黄色襦裙的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郁福华,和她四目相对后拉着身边的丫头期期艾艾地走了过来,朝她福了福身体:“郡主姐姐安……”
郁福华记得这是昌平候府的小姐,江菅姝。
郁福华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同訾影交流了一下眼神,旁的世家小姐可是见了她就躲,哪怕取笑于她,见她反应平平也就作罢,这可是今日第一个主动上前搭话的。
“不必行礼……江小姐有什么事吗?”
江菅姝松了一口气,她生得可爱,看着郁福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突然道:“请郡主姐姐收我哥哥为徒。”
郁福华:“……啊?”
江菅姝想了想:“我哥哥长到这么大读书没什么建树,唯独醉心在习武上,见过郡主的身手之后就见之难忘,请郡主一定要收下我……啊不……我哥哥。”
郁福华听完小姑娘背得平铺直叙,嘴角泛起一抹笑:“你哥哥……是谁啊?”
江菅姝:“江瀚飞,我哥哥叫江瀚飞,昌平侯府的世子,如今在陪太子殿下读书,郡主姐姐你答应了吗?”
她的眼睛里有一道稀碎的光,像是藏了一双宝石,郁福华朝她招招手:“我需得见了你哥哥才知道他是不是个练武奇才,我可不收废物徒弟。”
江菅姝凑近了郁福华,脸上为难下意识地道:“那我哥哥肯定不行了,他平日里在家多耍一下剑我都觉得是对剑的玷污。”
郁福华不由地觉得有些好笑,摸了摸她的头:“你话都带到了,收不收是你哥哥的造化了,去吧,宴会快开始了。”
江菅姝身边的丫头闻言出声道:“小姐,我们该走了,不然待会夫人找。”
“好吧。”
江菅姝依依不舍地离开。
訾影好笑道:“江小姐跟郡主小时候可真像,郡主也是这样,大少爷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小时候王爷和郡主去延平,大少爷追了半个山头鞋子都破了才被郁大人捉了回去,现在小姐长大了。”
郁福华来不及想訾影突然哪里来的感慨,便听她道:“宴会快开始了,郡主咱们过去吧。”
郁福华起身站了起来,到了自己的位置,看着远处的许缙,心还是有些不安,她对訾影道:“你待会带一句话给许缙,让他一定不能离开片刻……”
“是,郡主。”
天辰十四年的上京还很宁静和繁华的。
天辰帝萧泓是个埋头理政的好皇帝,他亲和仁慈,坐于主位之上,受众臣朝拜,万国朝贡,他一旁坐着于皇后,几个皇子公主排开,萧釉捞起桌上的一杯酒,放在唇边。
“六哥,你瞧,郡主在那。”
萧宁低声道。
萧釉:“你怎么跟江瀚飞似的。”
这一句话说得短促而懒散,萧宁却道:“谁跟那傻子似的,郡主可是我第一个见到在这种场合打瞌睡的人呢。”
萧釉抬头看去,果真见不远处的福华郡主一只手用不知道哪里来的扇子遮住脸,像是在挡太阳,可是底下却是以手撑着下巴,从他们这个角度看去眼睛都没睁开,竟真像是睡着了。
郁福华的脸即使在延平吹了多年的风沙还是白的,萧釉看着她头上的新的桃粉色的步摇,手指灵巧地捻了捻手腕处的佛珠,等到皇子献礼时萧釉让空竹取出一幅画,是玉森先生的新作。
萧釉刚坐回自己的位置,周围蓦地响起了丝竹声,他就看见郁福华那快融下去的腰瞬间挺了起来,每年大约都有这么一个环节。
风掀起那台上女子像是血液染就的红裙,像是开得漫山遍野的野罂花,勾魂动魄,是令寻常男人的理智付之一炬的妖艳,手指轻轻一勾就能让人的魂都离开,一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台上,她打着卷地的红绸,红绸之下她竟然是在舞剑,那剑只是一把木剑。
郁福华睁开眼睛后就死死地盯着台上的女人,她的手指紧紧攥着扇子,那赫然是被扬州富商带走的毓秀,可她为什么在这。
郁福华看见了宴会席外的于牟风,眸色炙热地看向毓秀,人是他带来的。
郁福华又看向坐在皇子列的萧纺,萧纺似乎也察觉到她的视线,皱了皱眉头,很想扯动嘴角的弧度却又顾忌着什么又忍住了,只余下一个有些倨傲的回视。
突然,郁福华却移开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的人,毓秀舞毕跪在了台上。
天辰帝萧泓终于动了,他似乎想要上前扶她一把,而后又自己反应过来不妥,将手缩了回去,第二次伸出来的时候毓秀主动握住了萧泓的手。
遮面的柔纱恰好滑落下来,毓秀抬起头,眼睫微颤,眼泪把她的容貌衬托得无比温柔,可惜这点温柔与她一身格格不入。
随即她若有所感缓缓接收到了不远处于牟风的动作,片刻后她瞳孔里的那点怯懦终于散开了,盛装的女人戛然开成了这世上最艳丽的一朵花。
“陛下……”
突然原本站得好好的侍卫突然头就垂下来了,许缙抱着剑,手里不着声色地把玩一个平安符,这是他前几日没当值时,去城外的寺庙里求的。
他不太想要看陛下的这些风流戏码,突然他听见了剑刃破开风的声音。
一个宫女看着同她站在一起的宫女胸口被刺穿,血液飞溅,她僵住了,随后踉跄着跌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惨厉尖叫。
这叫声陡然打破了平静。
而与此同时,几名黑衣刺客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见人便杀,直直地往萧泓而去。
彻底乱了。
突然响起了细密嘈杂又尖锐的惊叫,许缙拔剑:“保护陛下!”
侍卫来得很快,将陛下和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皇亲贵胄团团护住,刺客手持着长剑卷过之处是刀尖扫过的鲜血。
“呜呜呜……娘……”
一声悲戚的呜鸣,郁福华看着江菅姝摇着刚才一直跟着她的丫头的尸体,一把长剑在她身后举起来好像要划破她瘦弱的身躯,慌乱之中有人拉住了郁福华的手要把她往回拉。
萧纺:“你疯了吗!快跑啊。”
郁福华睁大眼睛,就在剑即将要落在那女孩的身上时。
萧釉不要命似的撞了上去,许是力度掌握得极好,那名刺客竟然后退几步,萧釉一把抱起江菅姝,肩膀处却被刺客狠狠划了一道。
郁福华甩开萧纺的手,捡起地上的一把剑与那黑衣刺客缠斗在一起。
“把她们带走!”
她们说的是早就抱成一团尖叫的女眷客们,于皇后赫然在其列。
那名刺客的眼神森然冷冽,如河面平静无澜的水波,隔着一段距离,郁福华感觉到那种无声的压迫感,对面的好像不是个活人。
她瞥了一眼自己被斩落缓缓的发丝,和手臂被划伤不断涌血的伤口,有些悚然的同时捏紧了手里的剑,挡在了萧釉面前,那刺客突然做了个同她如出一辙的动作。
恐惧声此起彼伏,裹挟着对死亡的恐惧。
两名刺客已经丧命,可付出的代价不算小,那些刺客像是不知疼痛的死士,大燕最尊贵的人聚在这里,男女老幼都有,一时成了剑下亡魂者无数。
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其间互相推搡踩踏,连前来保护他们的禁军也被一通不分青红皂白的冲撞。
追在萧泓身边的侍从突然爆出了一嗓子:“陛下!”
原来是一名刺客竟然冲出了重重包围,朝着萧泓刺去,然而倒下的不是萧泓。
毓秀的眼睫轻轻地眨动了一下,说不出来话,重重地倒了萧泓的怀里。
刺客被许缙定在原地,与此同时他已经咬破嘴里的毒。
萧泓吃了一惊,按在毓秀的伤口上:“你……”
许缙丧气地咬咬牙,那边郁福华拼命借剑直起腰身,没有抖得厉害了,她急喘了几口气,从那刺客的尸体上摸出一枚黑色狼牙,带着满手的血迹握在手里。
郁福华居高临下看着萧釉:“殿下,还能起吗?”
有丝丝细细的血迹从郁福华指缝间流出来,落在了她已经不成样子的的裙裾上,留下些触目惊心触目惊心的痕迹。
萧釉突然伸出了手,他的呼吸一下比一下急促,脸色已经不能用不好看来形容了,郁福华于是蹲下身,然后他就像是一只垂死的乞怜的小动物,把脑袋搁在了郁福华的怀里晕了过去。
郁福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