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延平王府就来了人。
“郡主还好吧,听闻前不久郡主大病了一场。”
郁福华颔首:“劳益将军关心了,我早就无碍了。”
益怀鸣穿着朝服,褪去了铠甲,反倒没有在平日军队的那股肃杀悍劲,他来王府本事原本同王爷议事。
他说:“那便好,营里的兄弟都惦记着郡主呢,这次我来特意着我嘱咐多关心关心郡主。兄弟们也好,就是自打回了这上京,甚是思念延平,咱们跟许多西大营的将士也已经打作一片,延平那边也带来了消息,王爷让我带了往日的几个旧部安排进府里,待会郡主便能见着了。”
益怀鸣说完颇为局促地摸了摸脑袋道:“郡主,你也知道我是个武夫,这王爷日日在我耳边为你的婚事发愁,我这免不了就进了耳朵,这不是马上要入冬甚寒,蛮族蠢蠢欲动,我免得到时候带兵出去,一路都在担心你要是觅得良婿怕不是我赶不上此番热闹。”
一旁的訾影忍不住发出了一阵轻笑。
郁福华侧头,眯了眯眼睛说:“西大营练兵那般忙碌,益将军分身乏术,还要抽空听我的笑话,真是对我真真关切。你放宽心,我的婚事必定不会来得太过遽然,一定等益将军哪日清闲,才好好操办一场。”
益怀鸣素来将郁福华当自家小妹,此时大笑说:“果然如今坐镇王府中,便是要端起郡主的派头,也成了个牙尖嘴利的丫头。那我就放宽心,年后我凯旋归来,哪也不去就等着郡主的好事。”
郁福华叹道:“我这不一回上京便处在风口浪尖上,如今每逢开口,都要三思片刻。你见我何曾如此畏畏缩缩,便是怕给我爹爹闯下什么烂摊子。我知道自己大小也是个郡主,我先行摆出架子,旁人也会先对我忌惮三分,不比在延平踏马漫山野的日子。”
“这样看来,这上京的的确确是个摧磨人的地方,连郡主都难逃,不过,我这倒想起一件事上次郡主擒了那阿苏落的世子,恐怕他便不是那么轻易能回故乡了,郡主小心提防着点。”
郁福华手指摩挲了一下茶杯,说:“蛮族向来看重嫡庶之分,呼延定乃是长子,母家又是阿苏落的大族,弃于上京当做质子一般养着,这不太符合情理,难道这其中,有更深的缘故,难道当初那暗杀真是他们干的?”
益怀明点头,也不隐瞒说:“是,皇上怒火难消,拿着未来十年的朝贡亲自给蛮族压力,出了那样的事,陛下总也要拿阿苏落开开刀,以证我大燕的国威。”
呼延定昊原本是为天辰帝庆贺而来,如今心怀叵测东窗事发,主权毕竟也不在他手里,而是在生杀予夺的天辰帝手里。
“如今局势还胶着,都盯着他这条命,他在许缙手下吃了许多苦头仍松口不认,若是平白死在大燕,当日与他同时进京的番邦友邻难免诸多猜忌。”
阿苏落现下于蛮族中登顶,其余四支都要避退三尺。
呼延定昊前世也被困于上京,郁福华记得他后来好像是做了太子的妹婿,娶了三公主,与大燕以结秦晋之好,而后袭承王位,深究起来,前世她爹爹调兵平异族之乱,除了他郁福华想不到会是谁时任统帅,让她爹爹在此役丢了性命。
郁福华皱眉:“陛下也同意留他一命?”
益怀鸣薄唇紧抿,道:“留的是来日,如今阿苏落日益壮大,留着那个世子既能名正言顺地打压,说不定能驯化出一匹俯首听命的豺狗,阿苏落部落的王爷年事已高,与其让他手下那些个无用的儿子继承,何不如到时候放他回去,继续牵制着其他四支部落,说到底异族就是个心腹大患。”
“想的是好的,可既已知那是一匹豺狼,又怎么能驯化呢?”
“说得好。”
郁章身上还夹着风,面颊如同刀削,刚巡回府。
益怀鸣起身,恭敬道:“王爷。”
一直沉默跟在后面的侍从接过郁章手里的佩剑。
郁福华倒了一杯茶,郁章接过一饮而尽。
“我先前便觉得那小子不简单,从诏狱出来之时便已气息微弱,那些手段可都是让人叫不出痛楚的,可朝中那些个以严相为首的文臣,说杀不得。”
郁章愤愤说完,瞅了一眼郁福华道:“你今日怎的也在家。”
郁福华拎着腰间配饰上的流苏把玩,说:“太子被禁足在东宫闭门思过,沈太傅便放了我们的假,我本就是被一脚踹进去多余的,这正正合我的心意,爹爹你是不知道那本是有多硬,啃都啃不动。”
郁章皱了眉,说:“一说你就喘上了,没有规矩,沈太傅没被你气绝,那才是真是有古怪,至于太子之事,你少去掺和……”
郁福华撇了撇嘴,闭口不再言语。
她不去掺和,难道就无人搅她入局吗?
郁章静了半刻,才说:“至于那蛮族世子,能不能活皆是他的命数。”
郁福华觉得这话耳熟,想起那日在演武场萧纺也是这般说笑釉的。
没人要他活吗?
秋风吹得并不猛烈,两侧檐下的铃铛叮当碰撞,郁福华把萧釉的字摆在一边,然后提笔开始模仿。
空中原本灰沉沉的乌云被吹散,萧釉端坐于马车内,车夫镇定从容地打马前驱。
许缙在马上俯首躬身,策马追了上去。
萧釉掀开帘子藏在暗处的脸色神色不清,许缙下马,说:“六殿下,可否和臣私下说几句话。”
萧釉似是迟疑片刻,随后道:“……好。”
空中细密的小雨似乎濡湿了萧釉雪白的衣襟,一声许大人沿着他的唇角漏了出来,带着一丝疑惑,许缙揩去自己鬓角和额头的水气,他们走在大街上。
“许大人准备和本宫一路走回澹台府吗?”
许缙扶刀脚步一顿,沉默了半晌而后说:“殿下,恕臣多嘴,还请殿下平日里不要对福华郡主的事太过在意。”
萧釉的手指一顿,行走的动作颠得腰间的玉佩摆动,雨后檐上的水珠叩了叩着石板,他应着这声音也一下一下扣着手腕的佛珠。
“许大人,你这是何出此言。”
许缙:“殿下,郡主不似这上京其他贵女,不是依附他人的娇花,她就算是捏碎人的骨头,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延平王府也不是出皇子妃的地方,她这辈子是不愿被禁锢在深宫禁庭之中,其他女子门外是站着母亲嫂嫂把关,郡主不一样,哥哥们说不成也是不成的。”
“这就是许大人要同我说的吗?”
萧釉笑了一下,负手看着许缙:“许大人何不直接说,郡主这辈子是不会嫁给一个还吊着最后一口气的病鬼,就算他是皇子又如何?”
“臣不敢。”
萧釉看着他的反应,像是觉得无趣地搓了搓手指,没有脾气似的:“你不敢?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呢?许大人,这话在本宫没落气之前,你还是不要在本宫面前再提及。”
许缙低头的唇紧紧抿着。
萧釉觉得好笑地说:“你也知道本宫时日无,整日苟且偷生,你提防本宫作甚,你最该提防的可应该是东宫里那位,本宫只是觉得郡主着实是个妙人才跟她亲近,我一个将死之人自然不会拖着无辜之人受苦受累的。”
萧釉最后一句落下的时候,带了点山雨欲来的气势。
此刻天已半黑,益怀鸣说的那几个延平亲卫被安排进了府里,郁福华挑着灯笼将他们安置妥当,其中有个叫薛驷就让他扮做杂役跟着自己身边。
没走几步路,府里的管家便点着个油灯笼跑过来:“郡主,你去看看吧。”
许缙面无表情地站在后门口,神情冷漠冰得像个木头人,郁福华让开身体,对他说:“又不是不让你进……人在这里了,进吧。”
许缙扶刀而立,据说不知一个人默默在门外站了多久了,还是府中巡逻的守卫在落下门锁的时候看见不远处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了,才不至于以为自己是夜里忽盯着鬼了。
郁福华往前走了两步,又探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见着许缙不给面子,又见着天黑路滑,不禁摇摇头:“大哥,你这个时辰来,又现在门口站在,府里的人都快吹灭灯笼歇下了,你是准备想要吓谁?”
许缙说:“我这便走。”
“你有话要讲吗?可是我哥前两日都没在里边住着了,你难不成是找我爹爹,但你来得着实不巧,你若是早些时候来便是冲着你的面子,我爹爹得也会今日在王府留宿的。”
郁福华这边话还没说完,许缙就作势真的要离开的模样:“哎,都说你们宫里边的禁军个个都是火眼金睛,怎么看不出我跟你说笑呢?你有话说还来得及,否则我就要吩咐人落锁了。”
许缙看着郁福华,垂下眼眸,说:“我是来找你哥的,同你没什么话好讲。”
说罢人就走了。
郁福华连忙对訾影说:“你看,他这是什么意思!真是气死我了,我念着他当年的救命之情在他面前伏低做小。”
她说着又叹了一口气:“谁知道这个许木桶半点不领情,他这一趟来得可真是时候。关门,落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