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福华伸出手人翁高旻替她把着脉象。
翁高旻勉强笑道:“郡主这病症,我原先以为是郁结之症,可是观郡主好动又活泼。怕是推翻了在下之前的论断,病灶在哪,这得让我好好想想。”
郁福华七岁就跟着郁章往军营里跑,从小就习武,那一套鞭法耍得让人心服口服,自然没生过什么大病,郁章宠女如命,最初将她从慈恩寺接回来的时候,多大的阵仗。郁章早年舞剑,舞一次,郁福华便迈着小腿在后面学一次,后来请了专门的女师傅,这么年下来,竟然学得很好。
后来幸得郁福华自己越长越瓷实,郁章便忘了自己有的是个娇滴滴的闺女。
郁福华俯身看着翁高旻写着药方,睁大着那双水灵灵的大眼说:“我之前便同你说过我就是梦魇缠身,你说我年纪小,怕是郁结缠身。难不成你之前开的药,全没对症,白喂进去了。”
翁高旻被说得脸都快烧起来了。
他自诩神医在世,什么疑难杂症不能治,这个时候仿佛这张脸皮被这小郡主摊在上京的大道上,被进进出出的车轱辘碾压,又像是摊在火盆上烤着,翁高旻咳了咳,一本正经地道:“怎么白喂了,郡主这不是近日还是得了半宿好眠的吗?郡主不妨同我讲讲你平日里做了何梦,我再想想这病灶在哪里?”
郁福华一愣,她在黑暗中,梦着的是大漠黄沙,自己嘴里吐不尽的鲜血,冷宫的孤寂,还有在自己眼前挥之不去的那道疤。
这些她说不出口,便只能自己独自受罪。
她无端受了这上天给的第二次命,就要受着这般代价的,她觉得这是顶顶公平的事,这世间冤屈忠烈之人数不胜数,他们都没活,唯独她戴上了前世的枷锁镣铐重活了一遭,往后便是要带着那些残缺的记忆活下去的。
她倒是没有不甘心,只是每晚都仿佛有人在撬动拼凑着那些记忆,一股子又痛又苦的情绪直往喉眼里冲,浸湿了她的眼角,她能在那梦中听到了熟悉的呼唤,等强睁开眼睛,皆是一片虚无,无影无踪,分不清这是现世还是梦境。
訾影接过瓷碗,舀着一勺喂着郁福华汤药,用手指拿着绸帕给她擦去嘴角的药渍。
郁福华小声说:“总之不是什么好梦,睡醒就忘了。”
郁福华皱着眉咽下去,差点就被苦得呛出了眼泪,她探指捏住了碗缘,咬了咬牙全数灌了下去,然后又往嘴里塞了好些蜜饯才压住了苦味。
翁高旻摸了摸胡子,稍稍偏头,将银针避着油灯炙烤,说:“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郡主定是白日有思,我之前的推断想来也没有错在哪里,这圣手人医,六殿下我都能治个囫囵全,郡主这点小毛病不必放在心上。”
郁福华在这瞬间忍不住侧目,盯着房梁,低声对着翁高旻道:“这么说来,殿下也没有外界那样传的那般随后就要撒手人寰了。”
翁高旻的眼神渐凝,避着郁福华生出一股子悔意来。
“郡主何出此言。”
他哑声说:“那是殿下将养得好。”
郁福华说了声:“是吗?我怎么觉得说不定你哪日死了,殿下还应当是活蹦乱跳那个呢。”
郁福华想,来日方长吧。
翁高旻其实就差住在延平王府了,但这和澹台府不一样,别看澹台府仆役多,但四处都是显得冷冷清清的,相比着这王府可有人气多了。
“怕我做什么,你们殿下将你送出门的时候没嘱咐过你,不用在我面前装的。”
翁高旻皱眉:“这倒是……嘱咐过,不过……”
郁福华又说一句“那不就得了”,说完翁高旻就涎着脸,将“郡主莫不是想通了要当我们殿下的皇妃”这等大逆不道之言光明正大地说了出来,然后一股脑地又说了好几遍。
便是再借给郁福华多一个胆子,她也不敢再跟萧釉扯上什么别的关系,这前世就是个教训了。
一个志向远大的男人很可怕,一个志向远大心里又有其他女人的男人尤其可怕。
郁福华摆着手摇着头,轻飘飘撂下一句:“我这辈子便是嫁不出去,恐怕也是不能跟你们殿下凑一块去的,你跟我一个姑娘打趣,真是为老不尊。”
翁高旻只觉得可惜,他们殿下住的地方,除了那些个日日板着脸凶神恶煞的家伙们,谁也不敢轻易踏入半步,整个澹台府犹如铁桶一般,更何况是个娇俏的姑娘。
以前无论各种情况下,萧釉整个人就会格外紧绷,特别是讨厌的人,翁高旻已经很久没见过他那种完全放松的状态,本以为此生都不会见到,却不想他们殿下不知在什么时候学会了怎么和这个小郡主平和共处,现在看来可能还是不行。
人家小郡主根本没这方面的想法。
“其实要说起来,咱们殿下这个人也没差到哪里,十有八九比上京城的贵胄子弟好得多吧,但是就是平日里装得太真,没人看得出他的本相。”
郁福华心想:他的不学无术虽然都是装的,却偏偏都装得都像真的,那要人命的病是真的,可有时却像是假的。
从这方面来看,萧釉可谓身体力行地诠释如何把装模做样这四个字刻进了骨血里。
“你们殿下知道你在外边替他操心终身大事吗?还是根本是你自己瞎着急。”
翁高旻收拾好自己的行当:“这可是都出自老夫的真心,郡主怎么不太信,可是郡主怎么也没个大姑娘小媳妇似的羞赧样,真是好生没趣。”
郁福华好笑,只道:“不同你打趣了,说点正事,听闻你们殿下会随行到阜丰行宫,我从我爹爹那里听说太子也被下令随行,还有那个近来最来受宠的淑妃。”
临近傍晚,夜幕垂落。
翁高旻回澹台府后,回屋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东西放下去了萧釉的住处。
他们殿下让进的时候,屋子里还有一股未散尽的苦味,翁高旻揉了揉眼睛,对萧釉道:“殿下随行时可要带药。”
翁高旻是个没正行的碎嘴大夫,唠叨到萧釉时常也受不了他。
没得到回应,翁高旻轻车熟路地道:“殿下,是药三分毒,这么些年毒药入五脏六腑,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解的……”
萧釉面无表情地展着一封信,眼神往他身上落了落:“若是又想说些废话就出去。”
翁高旻闭了闭嘴:“想起来了,郡主让我给殿下带话来着,说是太子殿下还是被特赦随行,别说那小郡主心眼可真实在……”
翁高旻说完观察了几眼萧釉的神色。
翁高旻发现了用小郡主克制他们殿下冷脸的一记绝招,想来还没从未失过手。
萧釉默默地将手里的信封放下,翁高旻瞬间觉得这么年他们这些旧臣对于他们殿下的了解实在很是鸡肋。
萧釉鼻侧被投下一点光影,这深秋白日和黑夜冷热已经有变化,他眼神里的情绪仿佛凝出一层白雾遮挡,显得有些易碎:“还说了什么?”
翁高旻突然就想起了与郁福华那番戏言:“没了,郡主让殿下注意更深夜露,小心着眼睛。”
“知道了,下去吧。”
等翁高旻退下之后,萧釉重新提笔,自己研磨,开始回了封短信而后自己灭了灯。
郁福华原本以为此次随行队伍应当十分不便,所以从出城门起就只是在自己马车内呆着,免得下车与不相熟的人遇上了还要应个急寒暄一番,倒是没什么关系,不过她就嫌烦。
此次随驾的也都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个个可以调动这上京贵胄圈的夫人小姐,郁福华不过是车队停下来下车透口气的功夫,就被昌平侯府的夫人邀请着去马车上看那上京最近时兴的料子,她拿着样布摸着那复杂繁复的花边,随口说了一句:“这应该不是上京卖的料子吧。”
江夫人旁边坐的是尹相夫人,据说两人是同胞姐妹,郁福华觉得她们还是像的,只是仔细看还是有些细微处差别。
江夫人笑起来眼睛细细一条线,一脸和气,可是尹夫人却不苟言笑,显得更严肃些。
江府的小小姐江菅姝枕在一边睡得正香。
江夫人指着郁福华手下的料子,往她面前推了一下,似乎让她看得更清楚:“郡主好眼力,这是南边来的料子,叫夏轩缎,紧俏得很,前几日京中还有大户的夫人抢着一匹吵起来了,我还想改日叫人送到延平王府去,这料子很称郡主。”
郁福华眼下倒是愣住了:“江夫人多礼了,我是晚辈,怎么好收长辈的东西。”
江夫人手掌拍了拍郁福华的手掌,将那布料搁到一边。
“算是我一个做母亲的感激吧,要是那日我家姝儿伤着什么地方,更甚至……我便是想死的心都有了,郡主和六殿下我们整个昌平侯府都是感激的,殿下那既不收补品连侯爷登门致谢也没见,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郡主所能收下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郁福华看着乖巧的江家小姐:“江夫人还是最应该感谢六殿下,若不是他及时替江小姐挡下的那一下,后果还真不知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