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章一边说着一边想要站起来,不料一下起猛了,喝醉后的身形微晃,索性又又坐了回去。
郁福华深吸一口气,一手抵住额头,一手藏在袖口下手指不安地摆弄,皱着眉道:“爹爹你说那时我已经有十岁了。”
“对,那年正是你过完生辰不久,你偷溜上益怀鸣小妹的马车,直到过了琼关我才发现你跟来了,差点把你从半路上扔下去,还是益怀鸣把我拦住了。”
郁福华下意识地想要从脑子里把这段记忆想出来,却如何都只是模模糊糊,话说那个时候如果她真的已有十岁,怎么可能不记得有过这档事的发生。
更何况郁章说当时此事牵连甚广,那当时的徐昭仪更是打进了冷宫,两年前才重病去世,她虽然健忘,可是那也是原则性健忘。
这种事,她不可能会忘。
她迟疑了一下,郁章却撑着手快要睡着了,郁福华只好弯下腰将郁章扶起来,然后重新招呼着他身边的侍从将他带回院子里,将他扶到床上,侍从替他简单洗漱,替他拉过被子盖好,郁福华这才关上门回到自己院子。
晚上的时候,郁福华一头五黑长发随意乱铺在床头,她侧着肩膀却怎么也睡不着,从重生以为她经历的一系列的事,都尴尬地指出了一件事,她搜肠刮肚也回忆不起来的一些事,如今日日梦里一点点地前来问候她。
她应当是失去了许多记忆,那些记忆里有她,有萧釉,说不定也有旁人。
可她却无从想起。
以至于今夜梦魇再发作,她没料到自己的梦境里会有萧釉突然来访,她果真回忆起了十岁那年的事,她勉强忍着头疼和耳边忽远忽近又模糊的声音,好像才置身于梦中。
郁章没让益怀鸣将那几个太监打发走,萧釉被他从树上接下来,益怀鸣捡起鞭子递到了郁福华手里。
郁章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在脸色苍白的萧釉身上,看着他手上擦伤,面上没有所谓若无其事的表情,而是深深地皱住了眉头。
郁章抬眼看着周边的院落,又看向那几个地上正在瑟瑟发抖的几个太监,缓缓道:“劳烦公公带路,殿下手受伤了,需要包扎。”
依照郁福华以往的经验,这种时候告状就无异于是报仇火上浇油的一点技巧,她皱着眉,将鞭子重新收拢挂在腰间,端详了两眼萧釉,便顺口指着那为首太监道:“就是他!嘴里口口声声叫着这小矮子殿下,偏偏拿着那么粗的棍子要打人,爹爹要不是你来得及时,那棍子就要到我身上了。”
郁章听完郁福华的一番话简直要头痛欲裂,
以前没当爹的时候常常听闻儿女是债,现在才有这般体会,他倒想去严傲白那里取取经,是不是他也时常犯偏头疼,人皆有类比之心,同样都是女儿,他家这个就这么会闯祸,这是弄了个小魔星在家里常住了。
“这是六殿下!什么小……呆会再跟你算账。”
郁福华的嘴瞬间都能挂上一个小壶。
那太监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眼看没人接话场面要干,益怀鸣一手托住一个,强行将人拽了起来,重重地摔在地上:“聋了吗?王爷使唤不了你们是吗?”
等郁章进了那内院才知道什么是入腹如火,说什么殿下,这两个字就是讽刺。
益怀鸣走了一圈恨不得将那尚在炉子上沸的水将面前跪着的人一人灌上一头,他吐出口气,觉得眼前这场面未免清明了些,他话说得有些急,又觉得有些于心不忍:“那小殿下周身皆是冻伤,十个指头长着冻疮已经流脓肿胀,没一个是好的,身上的衣物薄得厉害,我摸了点药给他,他怕生人,大约是福华救了他,他让她近身,福华那丫头正给他上药。”
两人一时没话说,郁章瞪了那两孩子一眼,却见那头郁福华一边用沾水的棉布给萧釉清理伤口,上药,一边泪眼汪汪地问他疼不疼,萧釉坐在炉边,脸上总算有点人气,表情却始终是麻木的。
益怀鸣先是撑不住了,伸手去摸那床头的褥子,给郁章看了一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连春日风都抵御不住,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我问了,这万张宫里是有偏殿的吃穿用度的分例,只不过从这些刁奴指头缝漏出那么一点才给了这小殿下,他们这是想要把他生生熬死。”
这分明是管下去的意思,益怀鸣也知道自己话多了,可是从进来见了这六殿下的处境,脚就如同生了根,今日若是不管这等闲事他是走不出去了。
“老子两巴掌没下去就招了,据说那冬衣是有的,平日里被这些个黑心肝的东西藏起来了,这偏殿没外人来,那小殿下便穿着这身连衣裳呆在这宫里,吃的更不用说了,喂狗……”
郁章看着他那老妈子脸都快皱成了一团,说不下去了,心想今天这事是没完了。
“管!没说不管,你他娘地别一天唠叨了!”
郁章说完就在心里唾弃自己:一天净是瞎操心白操心,操心完家里的还要操心陛下家里的,一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按起自己太阳穴来。
“可是这管也不能贸然管,说白了,你把陛下当做寻常人看待,这就是他家宅后院的家事,就这么被旁人知晓了,跌面,所以此事我悄悄的,不大张旗鼓,你看六殿下如今的境遇,可想这个儿子在他心中的地位,也是为他好。”
益怀鸣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可嘴却停不下来地说道:“我就纳了闷了,你说陛下该不会就是真的信了那邪门国师的胡说八道吧,若他真这么灵验,咱们还在延平吹什么沙子,让他算一卦边沙兵都窝藏在哪?咱们就去杀他个片甲不留,还打个屁仗。”
郁章皱了皱眉:“此言差矣,你最看中什么东西,可不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萧釉的手起初一片冰凉,除去一开始郁福华替他清理伤口时皱了一下眉以外,便没发出过旁的动静,乖顺地任她摆弄。
郁福华替他上完药,眼睛都酸了,她长这么大没受过什么苦楚,所以是见不得旁人受苦,她低声问道:“殿下,你好些了吗?”
萧釉这才抬起眼,沉默地看着郁福华。
人在极度麻木时是流不出眼泪的,萧釉这两年来就借着这么一次,药劲侵入皮肉的疼痛之感,竟掉下了眼泪。
郁福华伸手给他擦去眼睛,开口道:“你不用害怕了,他们再也不敢欺负你了,我们一定会给你报仇。”
萧釉目光触及到那跪着的几人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狠戾,在灯光晦暗处几乎是让人察觉不出来,就算被人看见,在他这样一个无知无措的年龄里,没人会觉得那样的眼神是一个小孩应该流露出来的。
郁福华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面前的小少年,她只能把手覆在萧釉冻裂的手上,只觉得面前之人心魂都碎成一片片了的。
当他母妃葬身火海他便知道自己无可倚仗,他咬着牙逼着自己活下去,不过就是为了等着有一日再见一见他的父皇。
他不是想求那么一点所谓的微末父子温暖,他就是不甘心,这两年的时光将他骨子里残存的最后一点天真已经冲得分崩离析,露出内里他与生俱来的东西。
郁福华本意也不怎么想哭的,她大部分时间里并不觉得这时间是没有打架解决不了的,即便偶尔吃瘪,也不见得是她吃亏。她身边的人给她无限纵容和善意,给了郁福华一个很好的错觉就是——她有无限能量,对于弱者她天生有一份责任在。
郁福华还记得萧釉紧紧地抓住她的感觉,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瞬间挺直了肩膀,刚才伤心得垮了下来,这会已经擦掉眼泪,同萧釉认真地讲道。
“你放心,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他们少说会被打得半死,他们刚才想要打你,我都看见了,我是你的人证,你一定要记得狠狠地报复回来,这受了委屈不能忍一定要方即立刻报复回来,过了就没那个意思了。”
萧釉就一直安静地坐着听着郁福华同她讲着用各种手段报复,这么久以来他不过是在等一句你受了这么多委屈这句话,可是那个人却不是他的父皇,也不再是永远叫他忍耐的母亲,只是一个同他只有一面之缘便可以奋不顾身挡在他面前保护他的陌生人。
他没再最冷的时候冻死在这万张宫的偏殿里,却也早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只是在坐在炉边,被人照顾着,有人同他说要替他出头,他突然觉得原本麻木的手心那点暖意直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他很渴望那种感觉,却又觉得惶恐。
郁章朝他伸出一只手:“我带你去见陛下,该说什么,对你自己最有利,需要我教你吗?”
萧釉说:“我会把这儿的一切如实都告诉父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