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福华顺着角门走回自己的院子,延平王府冷清得很,仆从都是从延平带回来的,边关清寒王府也是一切从简。
訾影拿着梳子准备替郁福华梳头,却见郁福华正翻箱倒柜地找东西:“郡主,房间都被你找得乱糟糟的,你是有什么要紧玩意要找吗?”
“找到了。”
郁福华终于在柜子里翻出一个匣子,郁福华打开以后里边是不少银票和金豆子。
“我这几日不便出门,你明日将这些银票交给我哥,让他去给灵水阁的毓秀姑娘赎身,送她离开或者给些银子傍身都行。”
訾影没多过问便接过银票说了声好。
夜里,星河流转,生生不息。
郁福华做了一夜梦。
天还蒙蒙亮,郁福华就睁开眼睛盯着纱帐,身上生生蒙了一层汗,夜里清凉,她掀开被子身上冷得一颤,喝了半壶冷茶才压下那股心悸,梦境一场接着一场,她快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现世。
她梦见的是边关的一场能将人的视线完全淹没的风沙,那天的太阳一直都没有升起。
土黄的天幕无情地汹涌而过,满地都是散落的战甲和尸体,有已经干涸的血液逐渐被风沙掩盖。
郁福华听着风声的怒吼,站在原地只是茫然地四望周围,一瞬间所有的感官都失灵,忽然她看见一把熟悉的长剑被弃在沙堆上,她四肢僵硬,突然脚下的沙子不断往下陷,她看着那些将士的尸体不断往下陷,她想,我还没有找到爹爹。
她捡起那把剑抱在怀里,想哭却哭不出来,眼睛都被风沙迷住了,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却发现自己突然被一个人用一件披风裹着往回抱走。
“别找了,找不到了。”
她记得那个声音渺远而模糊,她挣扎着想要下去,却如何都挣脱不开那个怀抱。她只能看着黄沙逐渐湮灭了那些将士的尸体,发出悲戚的呜咽声。
场景一换,她置身在昏暗的宫殿内,她倚在榻上,浑身无力,什么也看不清,有人叫她的名字给了她一口酒喝,她不知道那是什么酒,咽下去的第一口,她只觉得那样烈,顺着她的喉咙刮下去,没过多久那一口就令她感受到了剜心的疼,喉头一紧便是止不住的血。
梦境太过清晰了,梦里那双手很冰凉仿佛地还贴在她脸上,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挥剑,眼里就只有一道狰狞的疤横在那人的胸前,而后一点点松开剑柄闭上了眼睛。
这明明是阳春三月,可是郁福华却觉得自己身处在冰天雪地里,绝望,愧疚,愤怒,各种复杂的心绪如同灶台上打翻的调味瓶,混合在一起。
郁福华披散着头发都不知自己坐了多久,訾影替她更衣时,奇异地摸着她的手道:“郡主,你今日怎么没赖床,还有手掌为何如此冰凉。”
郁福华收回手,扯了扯嘴角恢复成了平日的模样:“没有啊,捂捂就热了。”
訾影收拾床铺的时候,一摸也是冰凉,将郡主难不成一夜未睡的荒谬的念头甩了出去,然后如往常一样收拾好,替郁福华盘好发髻。
郁福华拎着裙子就跑到门口,府中洒扫的人停住朝她躬了躬身,她到门口时,郁章已经骑上了马,陈副将见了她随即招手示意停住,郁章一愣。
“爹爹,你又要去巡营了吗?你这不是刚回来。”
郁章下马,拍了拍马背:“此次回京,可不光是为了你的婚姻大事,北方蛮族蠢蠢欲动,半年前便纵着一帮兵劫掠边关百姓,如今更是派了使团进京商议减少岁贡,我镇守延平十三年,陛下觉得延平已安,使团如今要进京,便也让我回京,爹爹得负责这群北蛮人安分守己最好,不然免不得要敲打敲打。”
郁章是忠臣,是名将,是大燕江山的一根定海神针,郁福华伸手替郁章系了系披风:“爹爹要保重自己,我会乖乖呆在府里不给爹爹惹麻烦的。”
郁章揉了一下郁福华的头,跟听了孩子气的话一样:“你能惹出什么麻烦。”
延平王在初春的晨露骑在马上,扔下一句:“别怕,有爹爹在。”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郁福华站在原地,阳光落在郁章身上乍看好像一个发光的巨人。
没过几日郁福华正在用午膳,郁恺便上门来了,一股子怨气,有些混账地说道:“怎么现在有钱的混蛋越来越多了。”
郁福华筷子一顿,皱眉:“我可是给了你一千两银子。”
郁恺说着就来气,招手让人给他添了个碗:“赎走毓秀姑娘的是个扬州来的富商,脸上有个很大的痦子,样貌着实不忍直视,一开口便开了五千两银子,本来我都同江瀚飞他们说好了,无人与我抢,谁知就被人截了胡。”
郁福华想着既然是富商,毓秀姑娘想必过得也不会太差:“那便算了吧。”
郁恺闻言,给郁福华夹了一筷子菜,暗示意味十足。
郁福华习以为常地回道:“那银票给你吧。”
“哥哥不知道别人家的妹妹是怎么样的,但是我家的真是心善又体贴。”
郁福华又想到了郁恺一大把年纪都没个归宿,差点被大伯赶出去自立门户,过得苦不堪言,不由地心生感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也是个孤家寡人的命,还是趁着现在年华正好多享受享受吧,以后的苦日子还长呢。”
“啊?”
郁恺表情活像见了鬼:“你如今可真是跟我那老夫子越来越像了。”
郁福华用了一些就停住了,訾影有些意外:“郡主,这都是你爱吃的,怎么就用了这么些。”
郁福华有些恹恹地摇摇头:“不想吃了。”
这几日郁福华吃饭就如同例行公事,也没什么精神头。
訾影觉得古怪,按郡主以前的性子来讲,只不过是外面多了些风言风语,便是从来不会挂在心上。
可自从那日被许将军送回来之后,性子越发沉闷,颇有些无事伤秋,偏偏在王爷面前还要装出一副天真烂漫、诸事顺遂的模样来,只要王爷一走,她就坐在窗边吹风发呆,谁也不搭理,一坐就是一上午。
这两日又清减了一些,以前还稍显稚嫩的脸出落出得更加标致,訾影从十岁便跟在郁福华身边,这是从未有过的事,王爷公务忙起来也是十天半月不回来。
訾影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郁恺听完訾影的话脸上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诧异,他偏头看了一眼正趴在凉亭上喂鱼食的郁福华,拍了拍胸口保证道:“那小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逗她开心我有办法。”
郁福华将一把开过光匕首放在枕头底下又将枕头拍得整整齐齐的,这是军中的传说,冷兵刃能镇住邪祟,她想对那些梦魇大概也是有用的。
她在心里祈求这把凶器能让她今夜睡个好觉,她时常半夜被惊醒,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梦,全是最能折磨她的片段,后半夜索性也便睡不着了。
有时候魔怔了她有些漠然地想,自己到底经历了一场梦,还是此刻仍然在梦中吗?而且这梦有头有尾,却唯独丢掉了中间最为重要的部分。
最后遣开了贴身照顾的訾影,免得让爹爹知道了担心。
许缙坐在王府的小厅里,光看着郁福华的模样,随后皱了皱眉:“瘦了。”
“啊?”
郁福华端着茶端庄地抿了一口,如果不是顾虑着许缙又拿就救命之恩压她,她早就在他一进门便拿着眼神打量她的时候就打发他出去了。
“你以前不像是会把那种事放在心上的,”许缙想了想郑重地说道,“这事我也有责任,你以后嫁不出去,我便娶你。”
郁福华手里的茶杯一歪,才明白许缙以为自己是因为名声坏了而闷闷不乐呢。
郁福华猛地摇摇头,低头嘟嘟囔囔道:“罢了罢了,还是饶过我吧。”
许缙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那便不要丧着脸,换上骑装跟我走。”
郁福华:“去哪?”
许缙的目光落在她突然抬起头亮起来的眼睛,那时常板着的脸上不自然地柔软了一下:“郁恺说你快在王府里蹲成个蘑菇了,让我带着你出去放放风,燕山马场的草都快一尺高了。”
燕山跑马场的草虽然没有一尺,却已经有郁福华的小腿高。
她摸了摸那马儿乌黑柔软的毛发,嘴角不由地上扬,许缙替她装上马鞍,延平虽然地处偏远,统共就那么一个延平府镇着,却也不是穷山恶水之地,有最大的草原和跑得最快的马。
郁福华最近被梦魇所扰,心里跟压了一块大石头越堵越难受,如今被微风吹着,太阳晒着,紧绷的神经才有所疏解,许缙松了一口气,伸手要扶着郁福华上马,人早就自己翻身上去了。
许缙知道她的脾性,忙伸手让仆从退下去,陪着一起往前跑了,气急败坏的声音混在风里:“你跑这么快做什么!后面有狼在撵你吗?”
郁福华回头十分“有礼”地冲许缙笑了一下:“看见那棵树了吗?咱们俩看谁先到那,输的人请一顿玉芙楼的芙蓉宴。”
说完,腿下一用力,径直冲了出去。
在他们不远处,教习师傅正牵马出来,忙活着给几位贵人套马牵绳。
江瀚飞看着不远处的两人,惊呼出声:“那是谁啊?”
教习师傅道:“那是延平王府的福华郡主和许统领。”
“是郡……郡主?”
江瀚飞作为太子陪读一员,一介弱身读书人,不知怎么就格外崇拜舞刀弄剑之人,不过换了不少师傅,时常还扎个马步都辱师门。
而那日郁福华在灵水阁一脚踢飞要犯的连贯动作一不小心就踹入昌平侯世子的心尖尖上,坐在讲堂上,就忍不住朝太子殿下说上几嘴福华郡主,弄得萧纺不厌其烦。
萧纺一身黑色骑装,眉毛上扬,眉眼和萧釉有几分相似,不过眉间的恣傲藏都藏不住。
“不过一个乡野来的野丫头,江瀚飞你整日挂在嘴边我还当是什么天仙。”
江瀚飞一偏头,慢吞吞地道:“殿下,郡主可不是什么野丫头,你问六殿下,那天可是她一下子把那逃犯制服了。”
萧纺看向坐在一旁撑着手腕慵慵懒懒的萧釉,他脖子处的伤还没好全,还裹着白色的缠布,微眯着眼睛仿佛被太阳熏得半死不活,笑了一下:“福华郡主?的确身手不凡。”
萧纺撇撇嘴,对萧釉说:“老六,身子还没好全就别出来吹风了。”
七殿下萧宁已经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马上转了好几个圈:“太子哥哥,父皇可是警告过六哥不许让他再逃骑射课。”
萧纺习以为常地道:“来了也只是光看着,有什么用,当瞪眼的吗?”
萧纺说完就驾马如一阵风似的出去。
“六哥……太子哥哥说话就是这样难听……”
萧釉也不生气:“没事,我就当出来晒晒太阳,养养伤。”
郁福华骑着马绕着那棵树转了几圈,她长眉一扬,对许缙道:“技不如人,男子汉大丈夫,那顿芙蓉宴准备时候请。”
许缙拉住马,笑了笑:“等我哪日休沐就带你去,我可不是郁恺,一听请吃饭就脚底抹油。”
郁福华替郁恺正名,道:“我哥哥可不是扣,他只是被我大伯父压了月银,自己日子过得可凄惨了。”
许缙忍不住道:“……你护着他,他便要妹妹接济,你对他倒好,连秋碧玉也让他拿去喝花酒。”
郁福华懒得解释,一抬头,正撞上了不远处往这边而来的萧纺身上,一瞬间头天晚上纷繁的梦境便钻进了脑子里。
她突然发现自己有些害怕见到这两兄弟,她连忙掩去那种不适感,面无表情地对许缙道:“我突然觉得有些累,先走了。”
萧纺就看见郁福华突然掉头朝着另外一边远远离去,许缙朝他行了个礼,他有些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郁福华,这是一看到他就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