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福华本就没什么话好同淑妃讲。
说到最后,淑妃突然莫名其妙来了一句,最近陛下多梦,常常念叨着过去的事。
郁福华不得所解。
就在她准备告辞之时,出了件大事,太子一把火烧了那专门供奉着萧釉生母的佛堂。
当年姲美人死后,皇后也是用那番身世重不祥的论调将萧釉生母的遗骨请出了宫,可是近年来兴许是陛下年纪大了,频繁地开始回忆起以前的事,他忆起江山未定,他至楼兰万里,途径连绵不绝的苍山,被一双好似天仙的眼睛注视着。
他早年杀孽也重,番邦四处狼烟燃起,各自分据疆土,百姓流离,浮尸千里,他本来主张以和为贵,可形势逼来了,郁章将剑塞到他手里,说此刻能依仗的只有手中的剑和手下的兵,只说了四个字,不破不立,他从岭南起事,摔烂了以德服人这四个字。
郁章不仅能打,还替他一举打下了上京,开启了另外一个时代,恰在此时,楼兰生事,他被胜利也冲得上了头,于是擅作主张要打到人家家门口,最好能让他们瞥见大燕骑兵便闻风丧胆,再也不敢窥伺大燕河山。
郁章在延平平叛的时候,天辰帝就这么大喇喇地入了楼兰,朝臣都觉得他可能是疯了,可没过多久他就驳回了把楼兰一口吞下的提议,驳回还不说,还用了大量人力去寻一个出现得莫名其妙的人。
当然,郁章自然也没料到,楼兰靠着一个不知道哪里出现的女人牵制了天辰帝几年,他直接绑了延平作乱的璋王,一举收复了延平,有些人,杀伐果断决绝,就天生是为着开疆拓土而生,放在乱世就是时势英雄,与风流多情帝王完全就是两个完完全全不一样的对比,郁章提出此刻派兵楼兰,一举解决这个隐患。
而天辰帝却顾虑重重,说再等等。
他们谁也不能说服谁,郁章被封异姓王爷,一时风光无限,可延平王妃却在降下唯一独女去世,那唯一的小郡主出生便奄奄一息,慈恩寺的师太们连诵几日的经,将那小郡主置于佛像底下,才堪堪救回来一条性命,郁章觉得是自己杀孽过重,才让妻女受罪,于是他主动提出带着自己没出世的女儿镇守延平。
那时天辰帝便想,就连郁章这个遇神杀神,冷心冷肺的人也有怕的东西,如今自己不再是岭南那个闲散王爷,坐在堆满了荆棘与枯骨的帝座,他开始害怕。
害怕自己没有资格坐上去。
此后几年,楼兰的君主多次不安分,他耳根子软,几方争执不休下,最终还是在出兵楼兰的提议下点了头,他怀着私心再次御驾出征,想着或许会再次遇见那年深情相许之人,也不必错过这么多年。
却没想到,再次遇见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女子时,却那般的不合时宜,天辰帝看着火光冲天的佛堂,喃喃地叫道:“及姲……及姲哪……”
身边是在救火的宫女太监,萧釉就宛如回到了他幼年时亲眼目睹的那场大火,神色难看到了极点,郁福华赶到时,天辰帝让人扶着。
她看着萧釉失魂落魄地站在一边,眼睫微垂,绷直的肩膀微微塌陷下去,眸色冷得丝毫不近人情,她走过去,萧釉抬头看着他,要表情似乎要哭。
太子被发落着跪在一边,元辰帝喘着气问道:“你到底是怨恨朕,还是怨恨谁,才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萧纺:“儿臣不敢恨父皇,儿臣说了只是个意外。”
元辰帝挣开汪筠的手,不依不饶地问道:“你觉得朕是傻子吗?这秋柏堂平日里无人问津,你好!你好得很!”
萧纺似乎认罪般地闭了嘴。
天辰帝盯着他,转头对着萧釉道:“老六,你说今日之事怎么了断,怎么不说话?说话。”
郁福华看清楚了身边之人,才惊觉这几乎没有外人,可她后脚明明就是画姒和淑妃,怎么就独独放了她一人进来。
萧釉沉默了一会,脸上明明没有多大的哀色,郁福华却能从他眼中看见满是难过和悲痛,他衣袍上满是狼狈的黑灰,应该是尝试着冲进火场中,他只是淡淡地说道:“皇兄这把火,烧得好啊,这不烧去了我对我母妃最后一点念想吗?”
天辰帝的胸口一震,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手攫住了,这何曾不是他最后一点念想,他这一辈子对及姲的愧疚都无法宣之于口,如今只是在宫外祭奠,都不被允许。
他念着同皇后结发的旧情将过去的那些恩怨与爱憎一笔勾销了,只留下荏苒光阴下软刀子一点点刺着他,他却不敢再回望那早已经孤独褪色的往事。
如今,他最后的一点念想都没有了。
郁福华见气氛绷紧,无人再敢说话,她只有些担忧地看着萧釉。
这时,萧纺冷笑道:“一个已经死了十几年的女人,怎么就叫人如此念念不忘,父皇,您何不珍惜眼前人,我母妃呢?她难道对您的深情厚谊就是掺了假的吗?一个低贱的异族女子,她凭什么……”
“啪!”
郁福华回过神来,一抬头,却见天辰帝眼神睥睨无双,太子生生挨了一巴掌:“你放肆!”
在场的太监宫女齐刷刷下跪,郁福华朝着萧釉递了个眼神,也跪下了。
元辰帝却忽然开口叫了萧釉:“老六!你说说这太子应该怎么罚?”
萧釉似乎也微微一顿,先是没说话。
天辰帝有些吃力地伸手拍着萧釉的肩,整个人就像是一块古旧的木头人:“你说,该怎么罚,今日谁敢求情,与太子同罪!”
郁福华看着天辰帝气喘吁吁的模样,和萧釉并不怎么领情的神情,突然觉得心情有点复杂。
“父皇……皇兄既然如今固执,不如就让他去不远处的护国寺清修,让人好好感化他吧。”
太子略仰起头,盯着萧釉倨傲地道:“你凭什么惩治我!你母妃就是个小小的美人,我母后是大燕的国母!你是什么身份,你也配发落我,父皇,母后说得没错,你就是被这对母子蛊惑,变得越来越不分好坏,他们两就是霍国的妖孽!早就该一把火烧了他们!”
天辰帝已经老了,他在历代帝王之中并不算出众勤勉,可是从他搓出白发,就知道他的精神头早就不如从前。
“你可是兄长,应该说出如此恶毒的话吗?你说,那都不是皇后教你的!那个毒妇!”
那些话太子曾经从宫里不同的人嘴里听来的,他房里的宫女太监,奶娘嬷嬷,他尚且还长在懵懵懂懂的年纪时,就是不断地目送着天辰帝的背影,他知道父皇不喜欢他,是连同他母妃和他一起不喜欢。
他记得宫内大火那天,那位姲美人住处喷出的浓烟如盖,他母妃神情却镇定得可怕,而后握着他的肩说,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能撼动他们母子的地位。
烟雾几乎快罩住了整个宫里,半个皇宫的人都被惊动,禁军和侍卫竖起一道深深的人墙,隔出闲人勿近的架势,说是人山人海也不为过,有其他宫里的主子,宫女,太监,甚至天辰帝亲自披着沾水的被子就要往里入,等到大火被扑灭,只留下一片漆黑的废墟。
无数窥伺、同情的目光就落在六皇子萧釉身上,他从前是很羡慕他的,姲美人永远对萧釉说话慢慢的,柔柔的,就连对他不假辞色的父皇也就像完全变了个人,可惜他从来不敢在母后面前表露出来,她母后会骂他没出息,他们尚且都小时,萧釉和他那个母妃就被天辰帝明目张胆地保护了起来。
因着萧釉进宫之时,已经是个半大小孩,除了汪筠和贴身近侍将他捂得严严实实,天辰帝没让一个闲杂人等都没接触过这对母子。
所以宫里有闲言碎语,说是那及姲是天辰帝在军营里带回来的人,至于那孩子多半也不会是陛下的。
萧纺能坚信这么多年,那是因为他觉得这未来的大燕之主,除了他不会再有旁人。
天辰帝拍了拍的萧釉的肩膀,几乎算是一种无声的安慰,郁福华突然心里大惊,脸上的镇定几乎要维持不住,这场景好似上辈子发生过一模一样的,她说难怪在听说佛堂被毁并没有印象,可是太子入护国寺清修这件事却记忆深刻。
原因她上辈子根本没到阜丰行宫,只匆匆听过太子在这几日里不知道为何冲撞了陛下,说是清修,实则是闭门自省,却并不知晓其中更深原因。
就是这半月的幽门自省中,圣宠犹失。
郁福华心想,该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以一种根本无力预料的过程发生了,那她极力避免的事呢?
三天后,天辰帝就下令返程。
随行而来的官员以及家眷原本以为会呆些时日,却不想这么快就回上京了,回京的途中又下过一场大雨后,这会子寒意已经开始肆意横行,将快要入冬的萧条凛冽通通暴露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