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福华因拖着病的借口,缓了半个月去学堂。
哪怕现在有人跟她说,念书这事不难,他爹,就是延平王、甚至皇帝本人站在她面前,她都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说一句简直就是在放屁。
这时,一册书卷被沈太傅拍得啪啪啪作响,郁福华一抬头,正看见沈太傅正吊在眼睛站在自己面前,面色铁青,对堂上多出来的一个神游天外的庸才颇有些微词:“郡主,我们刚才讲到哪里了?”
郁福华:“…………”
堂上的人都不是什么陌生人,不需再多做介绍。
她从坐下来开始时沈太傅的嘴就没有停过,每个字单拎开郁福华倒是能听懂,合在一起就在她耳边飞掠而过,抓都抓不回来。
沈太傅以为她没听清:“郡主?”
郁福华拍了拍裙子站起来,拿着书,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
身后有断断续续的有萧釉的声音传来,萧宁和江瀚飞长大嘴巴却让她半点都辨认不出来,萧纺则是手抱在胸前袖手旁观,郁福华竖了竖耳朵,努力辨认了一瞬,脱口道:“格子和竹子……”
沈太傅:“…………”
郁福华说完,萧纺就发出一声嗤笑。
她意识到自己这是又出丑了,立刻闭上了嘴,可惜,那五个字还是被沈太傅听了个一干二净。
“格子?竹子?”
这句问话仿佛是从牙缝里生挤出去。
“郡主,我讲的可是物格而知至,什么竹子,格子,郡主年纪轻轻的,是耳朵背还是眼睛不好使,郡主今日回去就将的经抄写十遍,明日我要看的。”
“是,太傅。”
郁福华垂头丧气地坐下来,弯了弯身子,一只手放在膝盖上,一只手握着笔,翻了翻那有些厚的书,突然觉得难以名状的难过,她怎么落得如此田地了。
堂上的读书声又响了起来。
郁福华低着头就像只浑身羽毛被沾湿的小白鸟,可怜又无助,因着多了郁福华一人,便在一侧为她单独设了一张桌,与萧纺并列着。
萧釉则坐在郁福华的右下方,再往后侧就是坐着萧宁和江瀚飞,这么一段小插曲过去,连之前坐得像一条死鱼似的江瀚飞都神气了些,躲闪着眼神从后面打量着郡主,趁着太傅转头的功夫:“殿下,你刚才怎么不帮帮郡主?”
萧纺木然地回过头道:“我凭什么要帮她?”
江瀚飞心里还是惦记着郁福华救了他妹妹,刚才看着郡主措手不及的样子,真是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帮她,他向来争辩不过萧纺而且有时还会被他口上的刀剑误伤,兀自在心里嘀咕了几句,他甚至也还忍不住会想:当日挡在于皇后面前的可是郡主,殿下也太不识好歹了。
不过这种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
沈太傅不慌不忙地说道:“郡主可不要学咱们这位六殿下,这妇人家怀胎十月孩子都生下来了,这殿下的策论都还没见着影子呢,幸得近日身子不太虚了,课是没逃了,是日日都来。”
萧釉不料自己突然被引火上身,又象征性地咳嗽一声以示自己体弱:“明日一并交给太傅。”
郁福华同情地转头看了萧釉一眼,光是看着这些文字她都恨不得避走不及,更别说还要写什么策论。
在延平的这些年来郁章也私下寻了夫子来教过她念书,大燕女官也不少,当年收复延平十六城披荆挂帅的女将军也不在少数。
郁福华一直以为自己在念书这条路上已经罹难。
萧纺原本只是回了一句江瀚飞,却无意却察觉到了萧釉一点令他不爽的小动作,这病秧子把居然有意无意地把眼神放到了郁福华身上,嘴角居然还微微上扬。
萧釉似乎察觉到萧纺的视线,他略略有些躲闪。
沈太傅又简短地交代了几句,才宣布今日的课结束了:“还请殿下和郡主明日将策论和抄的书摆在我桌上。”
等到太傅出门,萧纺将手里的笔一甩,一脸不开心。
江瀚飞:“郡主,我来替你收拾。”
郁福华:“不用的,世子。”
“江瀚飞你脑子坏了吗?你是太子的伴读,世袭的世子你居然讨好她一个半路出家的郡主,你骨气被狗吃了吗?学什么不好非要学老六那个病秧子跟她厮混在一起……”
江瀚飞:“殿下……”
萧纺这一骂,连带着这场上的几个人都骂了个干净,就一个七皇子得以幸免,太子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满朝文武都得任他差遣的倨傲,她没少领教他这神乎其神的找揍能力,郁福华就站在不远处。
萧釉:“皇兄,慎言。”
“哼,你难道当我不知道你一直跟她暗通条款吗?明明平日里能逃就逃,为何这几日来得这样勤。”
萧釉截口打断他:“皇兄为何要污蔑别人。”
“我污蔑你!那日遇刺,我才是大燕的太子,她居然第一个救的是你这个异族小杂种,你若不是跟她有私情,你哪里配郡主涉险救助?我问你,你配吗?”
郁福华听到最后一句时,不由得愣住。
感觉萧纺这咄咄逼人的火气全是朝着自己跟萧釉来的,可是自己重生以来可谓恨不得跟他老死不相往来,回想上辈子萧纺也是对她莫名敌意。
好像萧釉是受了她的连累,才被迁怒了吧。
萧釉的脸猛地沉了下来,心里被萧纺的质问问得越发冰冷,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们都说自己血脉低贱,手掌攥紧了,他想起了小时候打不过萧纺,想起了母妃活生生地被烧死,眼神越来越暗,像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怎么?一提到你那低贱的生母你便又要朝我发疯是吧!”
他最大限度地控制住自己,勉强维持住紧绷的神情,手却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袖子在发颤。
突然,有个人挡在了自己和萧釉面前,她手放在身后两根手指轻轻地拨弄了一下右手的秋碧玉,像是习惯性的动作,萧釉像是从梦中惊醒,滚烫的血在脸上滚了两圈,然后变凉。
“我就算是个半路出家的郡主,那也是陛下亲封的,六皇子同殿下可是流着一模一样的血,都是龙子之相,谁又比谁尊贵呢。”
郁福华转过身看了萧釉一眼,她的声音像是从远方飘来,像极了在数九寒天里突然吹过三月风,擦过他的耳尖,冷热交替就有冷汗顺着他的后背冒出来,让他陡然一惊,后知后觉才发现原来那么冷。
萧纺愣住:“郁福华,你竟然为了这个病秧子顶撞我,你知不知道他生母是个奴隶,还是个……”
“皇兄!。”
郁福华愣住了,七皇子平日里最会一碗水端平,两个哥哥他谁都不得罪,古灵精怪得很,谁都看得出双方实力悬殊,不敢引火上身。
却也不知道萧纺嘴里会吐出什么话,让萧宁都听不下去,眉目间都蹿上了火气,萧釉攥牢的手又松开,像是满心疲惫,也像是无可奈何,不再想跟这满嘴是刺的的人纠缠下去。
萧釉眉睫下扑,像是被斩落翅膀的蝶,眼角的那抹红像是有人挥剑敲着郁福华的理智,欲碎不碎。
不仅封住了她袖手旁观的路径,还堵住了她那颗想要息事宁人的心,她心里幽幽叹了一口气。
“既然殿下说我护着六殿下,那我便护给殿下看看。”
萧纺用力睁大了眼睛:“狗屁的凤子龙孙,他根本不配!”
“什么不配,只怕在殿下眼里能容下的东西是少之又少吧,在您之上还有陛下呢,六殿下配不配不是您说的算,这上京城旁人惧你,我可不怕你。”
“您是东宫之主,可我看来,完全是德不配位。”
郁福华拉着萧釉的手腕就拉着他往外走,訾影和空竹一看自己主子离开,连忙收拾书箱跟了上去,江瀚飞简直目瞪口呆,看着萧纺的脸色觉得殿下的理智怕被炸得身首分离。
这就是……传说中“粗鄙不堪”、毫无规矩的福华郡主,霸气!
等到他们走了很远,萧釉率先撤到了郁福华几步开外,只留她一人在前大步走着。
萧釉脸上还有些迷茫,他忽然低声道:“郡主你不该为了我和皇兄说那些话,他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人。”
在萧纺眼里,萧釉根本算不得是他的兄弟,也是,他对于身体康健前途无量的太子殿下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威胁。
可就算他没有威胁,可只要尚活在这世上一日,这条命在某些人眼里就算一文不值却仍然是根招人恨的钉子,他是金贵,确实不见得讨人喜欢的金贵,也没几个人真正待过他。
“我自然知道他小气得很,那我难道像旁人一般冷血看着你被他欺负吗?我上次同你说过,以后会护着你,便不会食言。”
郁福华当然不会说她仰仗的是萧纺在东宫住不了几年了,她知道她爹整个延平的精锐都往北方调,镇在延平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追其原因,只能是郁章已经在开始布网了,她记忆里有这么一段就是北蛮近几年内有一场大乱。
而这场大乱则是改元关键。
而且这个时机则是被萧釉抓住了。
不过这话跟萧釉说肯定是不能说得清的。
萧釉涩然道:“郡主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此中缘由复杂得有些一言难尽,三言两语说不清。
归根结底还是她动了一颗恻隐之心,萧釉那张可怜兮兮的小寡妇简直对准了郁福华那颗蠢蠢欲动的善心,主要也是和郁福华记忆里的那个萧釉完全是两个人。
“我也讨厌萧纺,”就着訾影追过来了,郁福华冲她招招手,有些烦愁地对萧釉道:“我还得回去抄书去了。”
“我可以帮郡主抄,”萧釉站在离郁福华一步之远看着她,唇上比平日里更有血色,郁福华心动了,但嘴上还是推拒道:“沈太傅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如果被他发现了,我会被罚得更惨的,不行不行。”
“我会模仿其他人的字迹,之前我还帮皇兄抄过书,沈太傅都没发现。”
郁福华:“……萧纺这也太过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