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骤然打开,一官兵淋雨从城外奔疾而入。
密密麻麻的人群也跟着一分为二,为那一列重骑让开道路。
外城河堤被冲塌了一半,泥沙侧陷,百姓稍不注意就跟着河水一起滚了下去,淹了一个村子,又有人敲鼓鸣冤,抖落出于牟风私吞工款,收受贿赂的罪证,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犹如是在天辰帝心头浇了一把火,刚在上京厮混几日的于牟风听了这事方即摔在地上大口喘息。
地上冰凉,身旁的小厮赶紧来扶,于牟风的手却不听使唤地在颤抖,他用手肘撑着身子,汗顺着额头往下滴。
“进宫,我要见皇后。”
“诏狱里头冷,娘娘,我进不得啊。”
于牟风觉得自己整个眼眶都在发烫,烫得他终于忍不住垂下头,终于掉起了眼泪。
“当初朝廷拨下的银两,分三批修筑外城防线,由你一手经办,如今出了事,第一件事肯定是查到你头上,天子脚下,你说你究竟私吞了多少!”
于皇后头上的珠钗晃动。
正如于皇后所说,如今已无挽回之机,此事真是通体充满着滑稽,不仅发生在皇城底下,还正值陛下遇刺不久。
于牟风畏畏缩缩地看了于皇后一眼:“娘娘,我也是受人蛊惑,少不更事,但大半都孝敬给您了,当年经手的官员没一个手上是干净的,您不能轻易就抛下我。”
这一句简直差点让于皇后气绝晕倒,她于氏一族处在徐州地界,早年因着及姲那个女人被天辰帝明里暗里打压顿挫,仓皇度日,这上京城的人哪个都觉得于氏一族早就荣宠不在,早年依附之人皆闻风而逃。
又因着她这个不成器的弟弟缕缕犯下混账事,早已经不再是天辰帝手里那把锋芒毕露的钢刀,而是把能扔的炖刀。
“娘娘,当初藩王相争,当初从岭南策马而来,重甲上阵,全凭咱们于氏举族供养着军队陛下才一路行至上京城八百里之外,如果没有我们于氏充当粮仓,成为岭南军坚实的后盾,陛下何以坐拥这大燕江山,到底为何我们于氏沦为今日这般地步!”
因为殿内没有旁人,于皇后全凭着撑着椅子把手,才不至于倒下去,于牟风嘴里没完,恐惧将他的理智烧干净。
“若是当日没有粮食,再彪悍的士兵也要饿肚子,没办法继续打仗的,届时陛下连退路都没有,当时端州的昌王气焰何等嚣张,若没有我们陛下早成了瓮中之鳖,决计撑不过那个冬天的!娘娘,你就这么替我求情!陛下倘若顾念旧情,会饶恕我的。”
于皇后放弃了抵抗,瘫软在榻上,她此前大病一场,如今脸上满是倦容,她边摇头边道:“陛下当初的确靠着于氏的粮,破了端王的城,可如今陛下早已经厌弃了我,厌弃了于氏,你被母亲养得无法无天,安逸日子把你的居安思危驱赶得半点不剩,坑杀得干干净净,三年前你便是死里逃生了!”
若是陛下要清账,于牟风之前种种罪孽足以让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翻身,他早年确实行径荒唐。
“娘娘,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管我了?”
然而于皇后的确不可能再引火自焚,她怕不仅一把火烧掉了自己,会连带着将火引至萧纺处。
“我束手无策,这件事连你我都知情,陛下可能不知道吗?陛下倘若要查明白,他们只能审问一经手此事的你,谁能想到天子脚下的河堤脆弱如纸,我如何能帮你!”
“六殿下和七殿下生母身份低微,陛下后妃和子嗣又少,太子殿下嫡出排第二,那个位置左右都轮不到别人,我是殿下的舅舅,他不会不管我的。”
于牟风怕死。
他觉得这并不是什么要命的罪过,他是未来新帝的舅舅,他才刚替陛下进献了个美人,他还是徐州于氏唯一的独子,但若是他一旦进诏狱审问,早先同他不对付的同僚一定会用他的命来祭奠那无辜惨死的百姓。
那不应该。
于皇后用拇指擦拭着丹蔻,偏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无力招架。
“你确实在这上京树敌太多,你可知道前后多少参你的折子送上去,我原本把你安置在江南,你借着我的势天高皇帝远,谁也动不了你,你非要多此一举送个无名无姓的歌姬入宫,借此回到这上京,结果如何?”
于牟风脑中将上京之中妄图致他死地的人通通过了遍,海了去了,不过这一事来得必有蹊跷。
他才刚回上京。
那些证据,那些言之凿凿的说辞,是早有人在暗地里就开始算计他,他现在已经无官无职,许多事本早就与他没关系。
到底是谁,他根本不知道。
但是他必须咬死没做过。
殿内地板冷森,于牟风就这般跪趴着,反倒将他的脑子冷得更清晰了一些。
“娘娘,此事不单单只是冲着我来的,我远走上京城已经好几年,当年参与此事的官员皆噤若寒蝉,若是还想站稳脚跟,也为了之后的日子,怎会轻易向外人吐露此事,他们是冲着太子来的。”
于牟风很快将这件事裹上一件保护壳,可惜这次于皇后让他失望了。
汪筠在殿在里俯身察看里头的情况,身边的小魏子突然叫了一声师傅,他抬指虚虚地掩住唇清咳了几声,尖声说:“你属猫的吗?敢在我面前做张做势,如何了?”
小魏子连声说了一句老祖宗:“娘娘那边说,倒也未尝没有一线生机,怕是得去麻烦那位新入宫的主子。”
汪筠闭紧眼,拍了拍衣裳,将手中的拂尘一甩,说:“淑妃娘娘,也该,若是没有于大人,她也是没有这么大的造化的。”
小魏子当即道:“可皇后娘娘不久前才惩治了淑妃娘娘,如此……”
紧接着殿内传来杯盏碎裂的声音,一声混账未落,汪筠便小声朝着他那小徒弟道:“就算她如今再尊贵,也是受制于人的,不过是靠着……就算当了主子之后,也得听一声吩咐。”
汪筠看着小徒弟迷惘的神色,没点透。
“那就是个任人摆布的玩意,被人抓着要命的东西呢,如今这把火烧着于大人了,除非是打得他再动不能,不然只能咬紧牙关,要么血往肚子里咽,要么含在齿间,总之就是不能吐出来,替人办事罢了。”
天辰帝残喘尚存,手中的折子被他几乎捏得发皱。
天空一连阴沉了半月。
御前不是谁都能够胜任的差事,所谓察言观色,话恰时宜,主子一句话下去,是挨棒子还是别的,其中的门道多得很。
一般贩夫走卒靠手艺吃饭,他们靠着伺候人活着,这门手艺练起来却不比旁的简单。况且干这差事不仅要脑子好,还要有眼色。
什么人要将姿态放低,什么人要不卑不亢,伺候天子伺候久了,揣测够了,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不免旁人的眼色他们就放不进眼里。
今日天辰帝的火气他们是决计消不了的,这不是奴才该管的意思,有没有转机,是不是必须死的人,他们也只是个传话的。
汪筠拿出了看家变脸功夫:“陛下,您这是……”
天辰帝把案上的折子通通扫到了地上:“简直无法无天!去!速速让人将于牟风给我拿了!”
“陛下,息怒。”
汪筠抬手拢着拂尘,听了吩咐就连忙退出去,却见不远处一人被簇拥着撑伞而来,伞下是那位艳姿夺丽的娘娘。
汪筠一见淑妃面上的表情几瞬转换,最终变作笑意,亲自上前相迎,身旁的小魏子眼睛都看呆了,被他师傅瞪了一眼才垂下眼。
淑妃宫里的来人朝着汪筠行了行礼。
“汪公公,我今日吩咐人备了些下火的汤,想着陛下可能今日可能用的上。”
她的声音娇柔,藏不住的矜贵。
郁福华咬不住裹着糖霜的糕点,太大了,仓促地用手拢住,没有回答江瀚飞的话。
江瀚飞打量了她片刻,问:“郡主,太子殿下今日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郁福华含着糕点,垂头“唔”了一声,皱眉说我怎么知道。
萧宁见缝插针,在边上说:“江瀚飞,你怎么一天跟个女人似的,什么事都要去打听打听。”
江瀚飞:“我怎么不关心,太子殿下的面色简直能拧出水,我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
萧釉让郁福华抬臂抽起了她手腕下的字帖,一张俊秀的脸微微发愣,天空中盘旋的落叶夹着秋风落在了他的肩膀,在衣袍上像是扑起了零星的星屑。
郁福华忧愁地道:“怎么了?还是很丑吗?”
江瀚飞视郁福华为知己:“我瞧着郡主这字写得不错,相当不错了。”
那目光说不上的真诚,萧釉将江瀚飞买来的糕点挪远了一些,指着一个字看着郁福华。
“我认得这个字,念狈。”
“哦,原来郡主写得竟是狈。”
此话一出让郁福华狼狈地又捡起了笔,她在萧釉的目光中慢慢写完最后一笔,江瀚飞早就离题万里地开始议论起了近日闹得沸沸扬扬的于牟风的案子。
于牟风既冒险回京,便是没有歇过往上爬的心,如今河水横渡,直冲周边村落,谁知道多年前修筑的河堤连这等河水都未守住,致使上百名百姓陷入重围。
“这个案子被大理寺收了,若非证据确凿,只怕又被那于牟风躲了,三年前他被贬至江南,被人翻了旧账,最恨他的莫过于是尹相,此事罢休不了。”
郁福华隐隐约约有记忆,那于皇后的弟弟是个策马上京的混蛋人物,因着有个皇后亲弟弟的身份,徐州于氏唯一的嫡子,三年前说是受有心人教唆,轻薄了尹相唯一的女儿尹昭儿。
尹昭儿性子烈,当夜便投河自尽。
那么大的罪责最终都推到了他那个传闻中煽风点火的小厮头上,郁福华听得认真,却印象中上辈子于牟风下诏狱却好像并不是这么早。